但李來亨的看法不同,他覺得自己沒有付出多大的代價就獲得了大量的物資,總覺得對鄧名有所虧欠。李來亨聽說袁宗第、劉體純都有子侄在鄧名身邊效力,李來亨的兒子今年還小,沒法往鄧名身邊送,可是若長期沒有音訊往來,李來亨覺得他和鄧名的關系也會漸漸疏遠。
必須要在鄧名身邊有自己的人!
出于感激和維持關系這雙重目的,李來亨把三堵牆的成員整頓了一下,加上他們的部分子弟以及一些和自己感情深厚的興山新生代,組成了一支二百人的隊伍派到鄧名的軍中。一年前興山軍戰馬奇缺,但現在财大氣粗的李來亨也能給這二百名騎手配齊馬匹,每人還發了一幅嶄新的盔甲——本質上這是向長官送禮,李來亨雖然老實,但并不笨,很清楚不能顯得太寒酸。
這麽一支騎兵投入自己的麾下,鄧名自然非常高興。不過養一支騎兵耗費巨大,二百人的馬隊,維持費至少相當于一千五百名步兵。而且馬匹嬌貴,補充又非常難,夔東、川軍的戰馬幾乎全靠從清軍的手中繳獲,明軍沒有飼養的能力。[
雖然鄧名不惜代價地支持成都的老百姓成立馬行,但幾年之内估計見不到什麽成效。
不過有了這支馬隊後,鄧名就可以開始培養自己的騎兵部隊了,現在浙軍中雖然也有一些繳獲的軍馬和騎手,但并沒有騎兵軍官。
這批剛剛抵達的騎兵,鄧名給了他們較高的軍銜待遇。
鄧名在湖廣的時候就嘗試出軍銜制度。作爲一個美院的學生,他不知道軍銜制有什麽益處,因此李來亨詢問這個制度的作用時,鄧名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是既然從黑火藥戰争開始,越來越多的軍隊使用軍銜制度,而且一直到核戰争時代都沒有取消,那麽這種制度肯定經得起戰場和時間的考驗——鄧名認爲,自己此生大概不會看到超越核戰争水平的戰争模式了。
于是鄧名把千總定爲上尉軍銜,其下再設中尉和少尉兩級軍銜;尉以下有士,授給各小隊頭目,和尉官一樣,根據資格和從軍年限,從上士到下士不等;至于兵丁,目前依舊是甲兵和輔兵的區别。被授予軍銜的軍官和士官還得到了特殊的飾物——金屬的肩章。
對于軍中這個改革,浙軍士兵都感覺很新鮮,而論是李來亨還是袁宗第,他們覺得這是鄧名的個人興趣——反正看起來也不會有害,那就由鄧名去做吧。
這次抵達重慶後,袁宗第也曾問起過軍銜制度一事,鄧名解釋說,有了肩章識别系統後,在戰場上士兵就可以知道該服從誰的命令。
對此袁宗第口中稱贊不已,心中卻是完全不以爲然。官兵常年呆在一起,難道還能互相不認識不成?幾次簡單的讨論後,袁宗第和李來亨得出同樣的結論,這個制度完全是鄧名心血來潮瞎折騰,反正制作那些肩章看起來也不太麻煩,不會消耗什麽軍事資源,袁宗第也不打算幹涉。
除了這個莫名奇妙的制度外,袁宗第感覺鄧名直屬部隊的其它方面還是不錯的,除去已經趕赴成都的幾千人以外,現在重慶城外還有鄧名的八千甲士、一萬六千輔兵。這兩萬四千人馬相互之間還算友愛,沒有一般軍中戰兵欺負輔兵的風氣,至少是眼下還沒有形成。裝備不錯,戰兵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武器都是新任湖廣總督張長庚給打造的。因爲買家不好惹,所以張總督和周知府一直很重視武器的質量,把它當作頭等重要的大事。
這支軍隊在湖北進行過一些攻城戰,攻陷黃州等府縣的經曆讓這些士兵擁有了基本的戰場經曆。不過袁宗第認爲他們最大的問題是成軍時間太短,彼此之間還不夠默契、熟悉,而且軍官的威信也沒有建立起來——袁宗第覺得或許就是這個原因,使得鄧名建立了那個沒有實際用途的軍銜制度。
……
半空中的銅闆急速旋轉,向城垛上落下去,就在銅錢即将接觸牆面的一瞬間,突然伸出一隻手,将它猛地攥住。
李國英穩穩地把銅錢握在手中,一直望着江對面的雙眼中,之前的猶豫之意幾乎完全消失,臉上滿是堅毅之色。
把銅錢握了足有五秒鍾,直到最後一絲猶豫徹底退去,李國英猛然用力一揮手臂,手一松,讓銅錢飛向遠遠的空中:“數萬大軍的生死,豈能由一個銅錢來決定!”
“來人啊。”李國英高聲喝道。
馬上就有衛士上前領命,李國英在這個标營衛士的耳邊低聲吩咐了幾聲。聽明白命令後,标營衛士的臉上顯出驚異之色,川陝總督遲遲等不到他應聲,不耐煩地催促道:“還不速去?”
“喳。”幾個标營衛士反應過來,一起向川陝總督打千行禮,從城頭退下。他們到衙門取了總督的令箭,上馬離重慶而去。
此時,有一些部将已經走到李國英的身後,向他提出趁此良機從重慶撤退的建議,但李國英一口回絕了他們:“本總督料定這是賊人的誘敵之計。”
李國英一邊說着一邊伸直手臂,指向南岸的山嶺:“本官觀此山,背後有殺氣蒸騰,直沖霄漢,必是鄧賊統帥大軍在後面埋伏,隻等我軍放棄堅城。”[
見到衆将臉上紛紛露出疑色,李國英闆起臉孔問道:“本總督戎馬數十年,怎麽,你們信不過本總督的望氣之術麽?”
看到部下們面有不甘地退下,李國英在心裏歎了口氣:“現在我可以憑借權威壓他們一時,不過這終非長久之策。”
讓将領們都返回各自的崗位統領軍隊後,李國英仍久久地站在城頭凝視着對岸。
“鄧名,我賭你根本沒有派偏師出劍閣,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敢,因爲你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在後方留下兵馬;你确實猜到了我的後方空虛,可你也不敢賭,不敢用上萬士兵的死活賭你猜得對,因爲你根本沒有這個本錢。我也有自信,我在重慶這裏的部署沒有失誤,你帶着幾十、幾百個人去成都我可能不知道,但絕不可能去了幾萬人我卻毫察覺。
“所以你想詐我出城。可我和你不一樣,我背後是朝廷,朝廷富有天下,甲兵百萬,你根本摸不清我的虛實,隻要我在這裏不露出破綻,你就法知道陝西還能給保甯、廣元派去多少兵馬。就算你偷襲廣元之心不死,但隻要我表現得安如泰山,你就生不出這份試探的膽子來。”
李國英在心裏默默想着,感覺他和鄧名的對峙有點像《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用空城計對付司馬懿的時候。不過在他心裏,當然他李國英毫疑問是諸葛亮:“我表現得越鎮定,鄧名就越不敢冒險。我越是堅守重慶,就越能保護空虛的後路。”
現在李國英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振作重慶守軍的軍心士氣,讓部将們死心塌地和他一起堅守重慶。目送着自己的标營衛士策馬出城,直奔上遊而去後,李國英又轉過頭,望向南方:“平西王的援兵,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到啊?”
……
李國英不知道他朝思暮想的援兵,此時才剛剛準備離開貴陽。
在吳三桂不斷地擠兌下,趙良棟終于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和張勇、王進寶一起向吳三桂保證離開後,平西王頓時又對趙良棟他們親熱起來,不但重新提供質量上乘的口糧,還滿口答應給他們提供足夠的軍糧,保證他們可以平安抵達重慶。
不過吳三桂并不打算提供太多輔兵。從婁山關、遵義去重慶的這條路,不到一年前吳三桂剛帶着十八萬大軍走過一遍,久經戰陣的平西王很清楚,趙良棟他們幾乎不可能從半路上籌集到糧草。當糧草緊缺時,将領将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輔兵來保證對披甲兵的供應,最後戰兵倒是平安到達了,但幾萬輔兵得有一大半橫屍路邊。所以吳三桂對趙良棟表示,他們可以從其它外省的将領手下借一些輔兵,但吳三桂不能提供太多貴州壯丁,那些平西王嫡系部隊擁有的輔兵也不能借給他們。
趙良棟的親兵營有一千人,張勇有八百人,王進寶也有五百人,再加上另外幾個也被平西王排擠得呆不下去的陝西籍将領,此番離開貴州的共有甘陝綠營的三千八百多甲兵,以及他們生拉硬拽、從吳三桂那裏軟磨硬泡得來的六千輔兵。
平西王在糧草方面倒不是太摳門,提供給這一萬名士兵相當多的口糧,足夠他們吃到重慶還有富裕。而且吳三桂還給了趙良棟一份手令,讓沿途的府縣盡力配合,補充他們的糧秣物資,若是有輔兵潛逃,也不得包庇,一律要送還給趙良棟等人處置。
今天趙良棟等人率軍開拔,吳三桂本想送出貴陽,但被幾名将領好說歹說給勸住了。雙方揮淚惜别後,吳三桂心情愉快地返回了他的臨時王府,而張勇、王進寶二人也立刻換了一幅面孔,罵道:“斷子絕孫的吳賊!我不報此仇,誓不爲人!”
不過張勇和王進寶雖然罵得兇,但也就是口頭上過把瘾而已,對方是權勢滔天的平西王,手握重兵和一省藩地,朝廷的寵信更是與倫比。
比如滿漢不通婚這條戒律吧,哪怕連擡旗的趙良棟都法逾越,但吳三桂并不是旗人,他的兒子卻能夠娶一個滿洲姑娘爲妻,而且還是姓愛新覺羅的,是太祖皇帝(努爾哈赤)的孫女,當今皇帝的堂妹。想找吳三桂報仇難如登天,想讓他斷子絕孫更是天方夜譚——他的孫子可是努爾哈赤的孫女生的,就是在鄧名的前世,此時也沒有人能想到将來吳世藩和玄烨這對表兄弟會争天下。
衆将狠狠地噴了一通口水後,才止住罵聲,打算繼續行軍。其他送行的人大都是平西王府的人,剛才都跟着平西王一起回去了,現在隻剩下一個送行的将領還在。
這個将領名叫孫思克,和趙良棟一樣是漢八旗的旗人,因爲這層關系,兩人平日的交往不錯。不過孫思克的旗人身份和趙良棟不一樣,趙良棟是憑着軍功自己掙來的,而孫思克的父親乃是當年的廣甯遊擊孫得功。孫得功向努爾哈赤出賣了王化貞和陳渠的十三萬大軍,幫助努爾哈赤在沙嶺把這十幾萬同袍殺得幹幹淨淨;在鄧名的前世,直到沙嶺大戰過去一百二十年後,朝鮮使者途徑戰場時,仍能見到漫山遍野的骷髅白骨——遺屍此處的都是大明的忠勇将士、保家衛國的遼東好男兒,他們曾是孫得功的戰友,爲其所害,以緻屍骨百年後仍不得入土。
沙嶺戰後,孫得功又控制了廣甯城,把城中的百姓盡數獻給努爾哈赤爲奴。
靠着這份功績,孫得功成爲了旗人,孫思科從父親那裏繼承了這個身份。他妹夫的身份更是不得了,乃是愛新覺羅家的包衣,妹妹常常入宮伺候皇後,很得皇後的歡心,讓她當皇三子(玄烨)的奶媽。
因爲父親立下的大功,孫思克的地位顯赫,年紀輕輕就是甲喇額真,曾在陝西等地監視漢人作戰,這也是他和趙良棟私人交情的開始。洪承疇雖然丢過十三萬大軍,但也沒有幹出過出賣十三萬戰友的事,知道清廷對孫思克的信任恐怕是自己一輩子也追不上的,所以進攻雲貴的時候,洪承疇就請孫思克随軍,監督如平西王這樣的漢人将領的行動。對于孫思克這樣的漢軍旗人,吳三桂同樣不敢得罪,一直好吃好喝地養在貴陽,等着朝廷哪天招他回去,就禮送出境。
“若是前路艱難,或許弟等還要折返貴州。”手中的輔兵不足,軍糧也稱不上多麽富裕,若是路上耽擱很可能會遇到斷糧的危險,趙良棟不能不預先爲自己安排一條退路:“如果平西王不喜,還請老哥哥幫助在平西王面前美言幾句。”[
但孫思克沒有答應趙良棟的要求,而是說道:“聽聞朝廷有招我回京,然後再次派去西安的意思,趙兄弟若是中途折返,我說不定已經不在貴州了。再說貴州這裏有什麽好的?趙兄弟英雄蓋世,爲何要留在這裏看平西王的臉色?還是回陝西去吧。”說着孫思克又沖着張勇等人抱拳道:“等我到了西安,再與諸位将軍把酒言歡。”
“可是,這……”趙良棟聽說孫思克随時都可能返北京,臉上頓時露出失望之色。失去這個連吳三桂也不願意惹的旗人哥們兒後,可想而知将來在貴州的生活會變得更艱難。能回陝西自然最好,但若是中途糧草不濟,不回貴州難道就眼睜睜地餓死嗎?
“趙兄弟真是當局者迷。”看到趙良棟臉上的彷徨,孫思克微微一笑:“既然是名正言順地出兵增援重慶,那麽幾位将軍在離開貴州前,當然要好好地補充糧秣,招募好漢從軍喽。”
孫思克的話讓張勇他們的眼睛一下子都睜大了,明白對方暗示他們可以縱兵掠奪地方,然後強征貴州的老百姓充當輔兵。至于牲口、車輛那更是有多少拿多少,完全不必給吳三桂留面子。
“可……”趙良棟剛剛吐出一個字就陷入了沉思。他并非聽不懂孫思克的言下之意,但如果真的這麽幹,那麽就算與吳三桂徹底撕破臉了,将來論形勢如何也再法返回貴州了。這次吳三桂雖然要趕他們走,但糧草還是給足了的,也和沿途的州縣打了招呼,趙良棟感覺退路還沒有完全被封死。
趙良棟又說出另外一個顧慮:“若是深入敵境,收集糧秣自然人能說我做得不對,但若在貴州境内行事,這些可都是皇上的子民啊;而且若是地方官阻止,又該如何是好,難道對朝廷命官動粗嗎?”
“哈哈哈哈!”孫思克仰天大笑,好像聽到了什麽最可笑不過的笑話一般。
“趙兄弟啊,趙兄弟。”笑了半天後,孫思克恨鐵不成鋼地對趙良棟道:“貴州是平西王的藩地,怎麽能說是皇上的子民?就算是,也隔着一層了。難道說皇上打算食言,把藩國收回麽?再說,這裏的官吏都是平西王的屬官,和朝廷何關?”
看着孫思克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趙良棟感到有冷汗正從背上滲出來:“末将明白,末将帶領的是朝廷的兵馬,隻知道爲朝廷殺敵,不知其它。”
“就是。再說,平西王公忠體國,朝廷大軍出發讨賊,就是讓平西王的屬民受了點委屈,難道平西王就會不體諒你們的難處嗎?要真是有不識大體的人劾諸位将軍,我自然會在朝廷面前爲諸位将軍分辨。”孫思克依舊是滿面笑容,向衆将舉手告别:“祝諸位将軍旗開得勝,爲朝廷再立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