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譚文的舊部也都要和李星漢一起去押送譚詣,他們不想明目張膽地破壞鄧名不殺俘的名聲,就想以押送譚詣回成都爲借口,在半路上宰了他給譚文報仇,事後找個譚詣試圖逃竄的借口。
根據這個時代的道德觀,李星漢等川兵川将的要求是很正當的,他們有義務爲恩主譚文報仇雪恨,就算他們直截了當地提出這個要求,鄧名都不好斷然拒絕。其實就算是李星漢在三軍之前公開把譚詣碎屍萬段,鄧名也不會爲了譚詣和李星漢過不去,而且軍中也不會認爲鄧名的包庇有任何不對之處,畢竟譚詣在重慶城下害死了數千名明軍,血債累累。李星漢現在提出的這個辦法,隻不過是找一個借口,現在衛士們都把鄧名的諾言和名譽看得很重。
不過鄧名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搖了搖頭:“譚詣謀殺涪侯,謀殺了重慶城下幾千将士的性命,不可以不明正典刑,與其讓他糊裏糊塗地死在這裏,不如送交奉節,督師可以在法場上給涪侯和重慶的陣亡将士一個交代,祭奠他們的在天之靈。”
見到李星漢和幾個衛士的臉上都露出失望之色,鄧名知道他們是在遺憾不能親手替譚文報仇,因此又馬上補充道:“先把譚詣關起來,等我們攻打重慶時,就由你們幾個把他押送回去獻給督師,到時候你們可以向督師請求由你們來行刑。”[
作爲同秀才功名制度的開創者,鄧名還沒有将此事向文安之,他目前返回奉節的欲望是一點兒也沒有。
“多謝提督。”聽到鄧名這個解決辦法後,李星漢等人稍覺寬慰。
……
狄三喜這些日子在成都過得不錯,在成都軍民中也算是聲名鵲起,見成都周圍的情況趨于穩定後,狄三喜就讓人回建昌向馮雙禮報捷。等寒冬過去,山路好走一些後,狄三喜就會啓程返回建昌。最近這些日子狄三喜閑來事,就在鄧名耳邊嘀咕了一些李晉王的壞話,暗示此人是永曆的死黨。
鄧名對這些挑撥離間的話不置可否,反倒與狄三喜說起一些交換人丁的事情。剛一聽說鄧名有意用糧食從建昌換人口後,狄三喜就表示鄧名這實在是見外了,若是成都缺少人力,慶陽王以下都很願意提供幫助。不過鄧名堅持要用糧食換,如果是白拿慶陽王他們的人丁的話,第一,鄧名不好意思拿很多,而他希望能夠持續不斷地用糧食交換輔兵的人身自由,他一向認爲隻有等價交換才能把生意長久地做下去;第二,鄧名即使被建昌的将士視爲未來的君父,他也需要拿出利益去交換軍頭手中的東西,如果白拿就會欠下人情,這種債将來不知道需要用什麽代價去償還——比如說,馮雙禮給了鄧名一萬個人,然後因爲需要人力,又去把嘉定州的百姓擄走一批,那鄧名到底管還是不管?
聽說鄧名有持續交換人口的打算,數目更可能高達萬人之後,狄三喜也就不敢大包大攬,而是謹慎地表示,隻要不影響建昌衆将的軍屯,鄧名拿糧食換人應該沒問題。正如鄧名猜測的那樣,雖然建昌對沒有背景的平民百姓獅子大開口,一個男丁要五十石糧食才能贖身,還要求他們自己負責用牲口車把糧食運去。但如果交換對象是鄧名的話,狄三喜表示價格完全可以商量。假如成都這裏的某個百姓有親戚在他狄三喜的軍中,鄧名要替那個百姓把親戚要走的話,狄三喜不但認可三十石左右的糧食的交換價格,也可以接受其它的交換品,比如布匹、武器、盔甲或是别的物資。
明軍在城外經過反複搜索,最後抓獲了七千名清軍俘虜。還有四千多清兵一直沒有找到,到了正月底,明軍估計他們幸存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就停止了進一步的尋找。
如何處理這七千個俘虜又成了一個大問題。本來鄧名想把他們都變成百姓從事農田開墾,但如果讓他們開墾田地的話,是不是給他們同秀才的身份就會成爲一個麻煩的問題。如果不給的話,這些人就難以和本地軍民融爲一體;但如果給的話,又擔心成都的軍民會有怨言,尤其是軍中的士兵,他們現在還是如同秀才的身份,這些俘虜反倒比他們的特權還要多。
除了俘虜以外,劍閣、江油等地的駐軍也有不少問題需要解決。見到成都這裏欣欣向榮後,江油等地的駐軍就不想返回自己原來的駐地了。而且這些地方的軍官還擔心他們手下的輔兵不會和自己共進退,若是真要離開成都,多半輔兵都會選擇逃離軍隊,留在成都附近開荒當同秀才。
鄧名很歡迎這些軍隊留下,意把這麽多人放走,回到成都目前力控制的江油、劍閣等地去。萬一将來清軍又發起進攻,這些地方的駐軍未必能起到阻攔敵軍的作用,反倒會給入侵的清軍提供人力和向導。
不過劍閣、江油的軍官在表達了留在成都的意願後,就開始向鄧名索要軍屯的土地,很讓鄧名頭疼。現在劉曜和楊有才都沒有軍屯,原先他們和劉晉戈形成同盟,打算把成都附近的百姓統統當作軍戶的屯兵對待。鄧名到達成都以後把所有的百姓都接管過去,劉曜和楊有才重新又生出建立軍屯的念頭。
“軍屯既沒有效率,又占用大量的人力,”鄧名把包括劉晉戈、袁象在内的衛隊成員都召集來商議:“大家想想,有什麽辦法不但不給他們軍屯,反倒能說服他們把手中的輔兵都交出來?”
衛士們面面相觑,誰都拿不出好主意來。之前劉曜和楊有才代表軍方來要待遇,就是因爲他們感覺可能會保不住他們的輔兵了。鄧名答應他們提高士兵的待遇,幫助他們保住對軍隊的控制,時間還沒有過去多久,如果流露出剝奪他們手下輔兵的意思,肯定會讓軍方的将領寒心。
“我們當然不會白白拿他們的東西,而是要向他們買。你們覺得,拿出什麽樣的代價才能讓他們把輔兵心甘情願地讓給我們,再也不打軍屯的念頭呢?”
依舊沒有人能夠回答鄧名的問題,鄧名隻好讓大家回去再好好想一想,但不得把此事外傳,以免讓軍方認爲鄧名想要卸磨殺驢。
結果第二天,劉晉戈就又來找鄧名,說他想出一個主意,那就是拿俘虜交換衆将手中的輔兵:“這次我們抓到的七千俘虜裏,有近五千是輔兵,這些人沒有什麽危險,就是讓他們到劉帥的手下效力也沒有什麽可怕的,反正劉帥肯定把他們當苦力用。用這五千人我們可以換出五千本來的輔兵,這些人都是我們自己的人,分給他們土地去開墾好了。”
“這個辦法不錯,你還有什麽想法繼續往下說。”鄧名聽得連連點頭。如果成都本來的士兵還在軍中吃苦,新來的俘虜卻能立刻享用低稅,開墾大片荒地擁有自己的家産,不但軍民心裏可能會覺得不服,就是鄧名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公平,有損軍心士氣。
得到了鄧名的肯定,劉晉戈不由精神一振,繼續說道:“這些戰俘都是我們才抓到的,如果立刻給他們和我們原來士兵一樣的待遇,顯然也不好。”
“嗯,說得有理。”鄧名猜測着,劉晉戈下面可能會建議剝奪這些俘虜的人身權利,把他們變成和其它地區輔兵沒有區别的苦力,這個建議顯然和鄧名關于未來的設想有沖突,也不利于把這些俘虜轉化爲自己人——雖然不必立刻把這些俘虜當自己人看待,但也不打算永遠把他們當成敵人。[
劉晉戈從來想問題都是直來直去,很少能提出這樣有頭有尾的計劃,鄧名知道這次劉晉戈顯然動了很多腦子,所以他也要注意語言、态度,不能打消了對方的積極性。正在琢磨如何委婉地拒絕劉晉戈的建議時,鄧名聽到劉晉戈還有下文。
“因此卑職建議給這些戰俘一個接近如同秀才的功名,”出乎鄧名的意料,劉晉戈居然考慮得相當周到:“現在對他們可以使用有限的肉刑,也不能讓他們随便行動,以免他們找機會逃亡或是打探我們的情報。但這個功名可以在以後改爲如同秀才,在将來的某個時間,比如一年以後或是立下了足夠的功勞,也就是說如果他們已經被證實是可靠的人了。等他們變成如同秀才後,就有資格被新俘獲的俘虜替換出來,不再做軍戶了。”
“等等,等等。”鄧名擡手打斷了劉晉戈的發言,一臉疑惑地問道:“這都是你想出來的嗎?”
劉晉戈的臉騰的一下紅了:“先生明鑒,昨天熊遊擊正好到卑職那裏去做客,看見卑職愁眉不展,就問起卑職有什麽煩惱,這些都是熊遊擊幫着卑職想出來的主意。”
“這家夥。”鄧名哼了一聲。
“這都是卑職口風不緊,并非熊遊擊之過。”劉晉戈見鄧名的臉色不善,急忙替熊蘭辯解起來。雖然之前他既看不起熊蘭的出身,更不齒熊蘭的爲人,但是熊蘭這次在成都的表現讓劉晉戈對他刮目相看:“而且熊遊擊說他一定不會洩露出去的。”
“他?他當然不會洩露出去,他可比你小心謹慎多了。”鄧名聽得笑起來:“他一定是見到我連日召集你們議事,猜測我們可能有什麽難解的問題,權衡之下覺得你和他的關系不錯,也最有把握打聽到風聲,就找個借口到你那裏問東問西,然後借你的口說給我聽。”
劉晉戈聽得滿臉驚訝:“不會吧?熊遊擊還特别叮囑卑職說,一定不要告訴先生這些是他的主意。”
“哈哈,”鄧名大笑起來:“我說不能洩露,你都能告訴他,那麽他叮囑你的事,你怎麽可能替他保密呢?”
笑過之後,鄧名就讓一個衙門的兵丁去把熊蘭找來,并對劉晉戈說道:“劉兄弟啊,世上并不是每個人都像令尊那樣對你句句都講真話的,尤其是熊遊擊這種人,在困難的環境裏掙紮求生好多年了,他的一言一語多半都有目的。”
說到這裏鄧名輕輕歎了一口氣。穿越到這個時代來一年多了,鄧名感覺自己的心計也增加了不少,幸虧過去看過一些心理分析的書籍,又接觸過影視媒體的豐富信息,才能在眼前這個複雜的世界裏逐步成長。
很快,熊蘭就高高高興興地跟着衙門的兵丁趕來。
熊蘭建議,除了用新俘獲的五千人交換劉曜手中的輔兵外,還要讓狄三喜把那兩千甘陝綠營的戰兵帶走:“這些人都是以殺人爲業,讓他們留下來辛苦種地他們未必心甘情願,而且他們人數也太多。這次因爲缺衣少糧,提督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拿住,但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将來若是鞑子再次來進攻都府,這兩千人裏說不定就有心懷叵測之輩。”
熊蘭本來認爲都殺了最省事,一勞永逸,還不用在這些人身上浪費糧食。不過和劉晉戈交談後,熊蘭改變了這個看法。劉晉戈把鄧名那句“政府最重要的職責就是掙錢”也轉述給了熊蘭聽,這句話給了熊蘭極大的觸動。
“若是把這兩千人編入劉帥他們的軍中,隻怕是更加危險,他們平時可以互相串聯,而且還有機會接觸到武器,這樣提督晚上真能睡得着覺麽?所以,以卑職之見,不如幹脆統統送去建昌。現在建昌和晉王接壤,他們就算想逃跑也處可跑。再說建昌的人多,兩千俘虜不算什麽。鞑子離得遠,法攻擊建昌,他們也沒有鬧事的機會。”
“我可以用這批人從建昌那裏換一批人回來。”鄧名問道。
“提督高見。這些俘虜都是戰兵,身強力壯,就是當苦力也比普通的老百姓強,建昌那邊肯定是願意換的。再說提督可以用三個換兩個,或是四個換三個。用不可靠的俘虜換回對提督感恩戴德的百姓,何樂而不爲呢?提督還可以向每個老百姓要五千元的欠條,就算能換回一千人,也是五百萬元的欠條啊。”
去年成都附近的保護費隻收了三萬八千石,折算成欠條也還不到四百萬元。熊蘭說:“從劉帥那裏交換出五千輔兵後,或許還可以要他們交一些贖身費,從軍戶身份變成百姓,要個幾千塊欠條其實也不算多吧?”
“不,政府雖然要掙錢,不過有的錢最好不掙。”鄧名立刻搖頭道:“我幫百姓從建昌贖人,這個要欠條沒問題。但對于本地的輔兵,與其要贖身的錢,還不如讓他們記得我們的好處就行了。”
“提督說的是,卑職糊塗了。”熊蘭連忙道歉。
“還有一個軍屯問題。”鄧名繼續問道:“我不想再繼續辦軍屯,這個你有什麽想法麽?”
如果是任堂和劉曜在這裏,說不定又會奇怪鄧名怎麽視祖制爲物,但熊蘭顯然絲毫沒有把朱元璋的軍屯政策放在心上:“隻要提督改屯兵爲募兵,不就解決了嗎?”[
鄧名搖搖頭,這個辦法他也分析過:“每個士兵每月需要一石口糧,就算發給他一半,也要半石。軍饷給欠條至少也要五十元,劉帥的兵都加起來有差不多一萬人,一個月就是五十萬,一年光欠條就是六百萬!”
現在欠條還沒有什麽信用,一個月五十元的軍饷估計士兵會心生不滿。除此之外還有訓練經費、武器費用,一項項加起來絕對是天文數字。這樣濫發紙币,用不了多久就會出現惡性通貨膨脹,讓欠條變得一文不值。
“反正也不是真金白銀。”熊蘭對鄧名的想法不太理解:“提督可以發包饷。”
“什麽是包饷?”鄧名問道。
“比如收礦稅,因爲不知道這個礦能夠出産多少,就幹脆定一個數,交夠了以後就随便采。”熊蘭解釋起來。
“嗯,這個是包稅,我明白。”
“募兵後将官爲了多讨饷,肯定會虛報人數,提督可以定一個包饷數字,然後就按這個人頭發。比如定個六千人吧,沒有軍屯,輔兵沒法用來産糧食;軍饷也是定死的,多養活士兵就要多花費,這樣養輔兵不但用反而要多開銷,各将官就會主動放人出去種地了。”熊蘭覺得發給軍隊的欠條可以多一些,不必斤斤計較,反正軍隊也是要拿這個東西去換百姓手裏的東西。
“總之這個事不要再提。”在這個時代,那些不知道寶鈔的人也就算了,但凡對寶鈔有點了解的人,在他們印象中紙币就是用來騙錢的東西,能撐多久就撐多久,撐不下去兩眼一瞪,翻臉不認賬就是了。鄧名能夠理解熊蘭的想法,但是絕對不能同意。
來見鄧名之前,熊蘭一直認爲鄧名不會拒絕用紙币騙錢,不會在乎幾年後的紙币信用問題,而他的幾個建議也都是建立在這個預設前提上的。現在這個假定不成立了,熊蘭隻好從頭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