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的艦隊通過武昌後,在北岸登陸,與已經抵達的前軍各營以及女營彙合,随後明軍全軍轉入漢水北上,浩浩『蕩』『蕩』地返回鍾祥。說是返回,但明軍中的大多數人其實都是第一次來到鍾祥,連男帶女共計十萬餘人,其中隻有八千李來亨的舊部是從這裏出發的。
龐大的軍隊法盡數乘船,鄧名就下令讓男兵步行,讓『婦』女乘船,裝不上船的女子也盡量給安排車輛。雖然鄧名盡量照顧『婦』女,但這一路的颠簸還是讓浙軍家屬中的小腳『婦』女苦不堪言,這些按照鄧名的标準都屬于殘疾人,長途跋涉讓很多人都在中途病倒。幸好殘疾人的數目不算很多,隻有千餘而已,湖北各地肯跟明軍一起入川的都是貧民,論是他們的妻子、妹妹還是女兒都要下地幹活,因此都是天足;而李來亨所部出身闖營,長期的流動作戰讓他們比較注重女營的機動能力,因此娶的姑娘一個個也都大腳。
說到李來亨的女營,這些尚未過門的姑娘們本來也有不少怨言,當初李來亨在安慶、蕪湖等地給手下說親時,還化名嶽州副将胡老小。這些女孩子的父母都以爲是把女兒許配給了綠營官兵而不是川鄂流寇,因此大部分人家要的聘禮都是十幾兩而已。等這些女孩子發現她們未婚夫的真面目後,已經沒機會反悔了。雖說嫁雞随雞,但心裏不可能沒有擔憂和驚惶,不少人都在嘀咕李來亨這屬于騙婚,未婚夫的聘金也給少了,至少應該翻一番才合理。可從進入湖廣以後,鄧名一直特别照顧女營,交通工具盡量安排,飲食也從來不曾短少。這些舉目親的離家女子都感覺明軍其實不錯,這種怨言也就漸漸平息,而傾向明軍的言論開始流行起來,大概就是:雖然還沒有過門,但已經不是在家的姑娘而是明軍士兵的媳『婦』了,聘金要是多給了,對夫家沒有好處——媳『婦』當然要把婆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喽。原本斤斤計較的那些女孩子也紛紛轉向,嘀嘀咕咕地議論着:當初要是再少給幾兩聘金就好了,若是把這些銀子直接給她們未婚夫的話,将來到了夔東可以多添置不少家什了。[
四萬女『性』軍屬中隻有一千多殘疾人,這個比例讓鄧名感到很滿意,不過和他不同的是,其他人都覺得小腳更符合他們的審美觀。雖然看到那些殘疾人的丈夫有諸多不便,但其他的士兵依舊滿懷羨慕,覺得這些浙江官兵娶得才是上等媳『婦』。鄧名聽說在女營中,那些小腳女士也是倍受崇拜的對象,爲了照顧殘疾人鄧名還制定過一些優待制度,這更讓大腳女子羨慕,不少人說盼望将來夫婿能有出息,能讓她們也不需要從事勞作。
通過武昌後,鄧名就與留守部隊取得了聯系,沿着漢水走了幾天後,鍾祥方面就派出部隊前來迎接班師的鄧名和李來亨。離去時隻有八千人,返回時卻已經是六萬之衆,留守的軍官也都喜出望外。
見到李來亨以後,留守軍官就得意地給長官展示裝得滿滿的鍾祥倉庫,棉衣、被子、毯子一應俱全,糧草、布匹堆積如山,還有大量的牲口和船隻,更不用說還有大量的武器。
“錢就不用還了。”見到這些物資後,鄧名馬上對李來亨說道:“但這些東西我有一半。”
鄧名的話讓留守的興山軍官喪氣不少,他們已經把這些貨物統統看成自家所有,不光是他們,就連李來亨也感到一陣傷心——剛剛視察倉庫的時候,李來亨同樣誤認爲這些統統是他的東西了——不過李來亨沒有讓負面情緒影響自己太久,痛快地和鄧名平分了倉庫裏的東西,然後召集部屬開始讨論物資分配方案。
很快李來亨就把大部分的棉衣、盔甲和武器都撥發下去,然後一連兩天在城外『操』練部隊,看着眼前穿着嶄新的衣服、拿着明晃晃的刀槍的上萬名士兵,李來亨心裏的喜悅真是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真是煥然一新啊。”李來亨越看越是喜歡,打算明天繼續把軍隊拉來出來訓練。
鄧名還沒有想好如何分配這些物資,他打算先運回奉節再說,現在江陵、夷陵都在明軍手中,運送這些物資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到了黃州後,鄧名才得知四川發生了新的戰事,清軍奪取了萬縣并在那裏屯積了數千披甲兵,本來已經到了夷陵的文安之,因爲此事又匆匆趕回了奉節。鄧名已經讓人去奉節向文安之報告自己這邊的情況,同時開始打探四川事态的進一步發展。
今天任堂帶着使者匆匆趕來見鄧名時,看到三個人站在帳外,偷偷向裏面窺探。
“你們在做什麽?”任堂看見李星漢、周開荒還有武保平他們三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壓低嗓音輕聲問道。
“噓!”李星漢把手指豎在嘴唇前,神秘地向着任堂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先生好像在作畫。”周開荒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平時鄧名總是一個人呆在自己的營帳中,如果部下有事就來找他,沒事他就會記日記,做其他的工作,現在鄧名已經幾乎沒有時間作畫了。
剛才李星漢完成了他負責的那隊的教學任務後,就來鄧名這裏彙報工作,在進屋前突然發現鄧名正背沖着帳門、伏在桌面上畫着什麽。李星漢就沒有進去打擾鄧名,而是潛伏在帳外,打算等鄧名畫完後沖進去搶一張走。
過了一會兒周開荒和武保平也來了,得知鄧名又在不知道畫什麽東西後,他們兩個也加入了李星漢的隊伍——上次鄧名在萬縣作畫時,作品就被大家哄搶一空——他們三個已經達成協議,若是拿到了好東西,誰也不許說出去。
看到任堂也來了,可鄧名依舊沒有畫完,這三個人心裏都又驚又急,唯恐來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分不到幾張。不過所謂見者有份,李星漢就想把任堂也拉進他們的攻守同盟:“鄧先生作畫的事,對誰都不許說!”上次在萬縣的時候,就是因爲李星漢忍不住炫耀才導緻被大家洗劫,這次他決心守口如瓶,還用自己現身說法:“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哪怕像趙千戶那樣勇猛,都保不住幾張的。”
“哪有時間和你們玩這個?”任堂聽明白這三個家夥的主意後,又好氣、又好笑,自顧自地撩開營帳走進去,朝鄧名喊道:“提督,奉節的使者來了。”
“啊,快進來。”正全神貫注作畫的鄧名,連忙扔下了筆墨,把手中的半成品放到一邊,疊在已經完成的那一摞作品上。
鄧名派回奉節的使者在湖廣與江西的交界與他分手,當時鄧名還沒有見到周培公,也不敢說還要多久才能平安返回漢水流域。文安之從使者口中得知南京之戰的經過後,自然也是非常高興,雖然已經有部分消息傳到了四川,但是文安之還不知道具體戰果,也搞不清楚鄧名的動向,現在塵埃落定,文安之就讓使者趕回來向鄧名報告:現在四川的戰局已經趨于穩定,讓鄧名放心,不必急于趕回奉節。[
“萬縣熊蘭一見到鞑子就投降了,”使者報告戰事過程時,氣恨恨地說道:“根本沒有抵抗的念頭,二話不說就投降了。”
“這個反複常的賊,真不愧是小婢養出來的。”聽完萬縣投降的經過後,李星漢罵了一句,又道:“真後悔沒一刀殺了他。”
“可他不是給雲陽示警了麽?”鄧名沒有像其他幾個人那麽激動,平心靜氣地對使者說道:“你剛才不是說,熊蘭也沒有留難我們的人,還把所有的船都交給他們了麽?”
“算這厮還有點良心,沖這個,等抓到他我可以給他一個痛快。”周開荒說道。
鄧名不置可否地一笑,對使者說道:“繼續講。”
“萬縣投降後,王明德先到,高明瞻後到,在萬縣整頓了幾天兵馬,又想進攻雲陽。幸好我們的人把萬縣的船都帶來了,兩賊的船又要回重慶運糧,一時不能出動。等他們籌備好糧草後,我軍就放棄了雲陽,全軍退回了奉節。”
“看,熊蘭的良心又多了一點。”鄧名不給部下反駁的機會,再次對使者說道:“繼續講下去。”
“看起來賊人是想突襲奉節的,但他們在雲陽一顆糧食也沒找到,隻好繼續回重慶運糧。這時文督師已經得到消息,就從夷陵趕回了奉節……”雖然文安之覺得湖廣形勢一片大好,但奉節是萬萬不容有失的,若是被清軍奪取了奉節、控制了夔門附近,就等于堵住了三峽的入口。雖然清軍很難趁勢向三峽進攻,但明軍想逆流而上,沖出夔門天險、奪回奉節也異常困難。
使者還告訴鄧名,文安之決定趕回奉節後,立刻給袁宗第和賀珍那裏去信,讓他們二人派出援兵。現在奉節除了文安之直屬的兩千甲兵外,還有這兩路派來的一千多名戰兵。目前奉節的兵力稱得上雄厚,不是清軍輕易能夠窺探的。
“袁将軍和賀将軍,怎麽早沒有派兵增援奉節?”鄧名聽完後立刻問道。
“他們二人都不知道督師的心意,”使者感覺鄧名似乎有些不滿,就把文安之的意思複述給鄧名聽:“兩位将軍本來都在訓練士兵。當時文督師人在夷陵,他們不知道文督師是不是有意全力攻下湖廣,所以就沒有立刻派去援兵。後來見到文督師的傳檄後,立刻都派了五、六百精兵,日夜兼程趕去了奉節,差不多和文督師前後腳趕到的。”
“所以沒人去救萬縣,”鄧名輕歎了一聲:“熊千總若是求救的話,恐怕沒人會給他派去援軍的吧。”
任堂聽得眼睛都瞪大了:“提督此言何意?難道提督覺得熊賊投降獻城,不是罪該萬死而是情有可原麽?若是提督這樣想,那将誓死抵抗的将士置于何地?”
“我沒有說誓死抵抗不對,我也沒說會輕饒了熊千總。”鄧名擺擺手,表示不想讨論這個問題:“我隻是覺得,這次鞑子攻占萬縣、威脅奉節,實在有很大的原因是我們考慮不周,通訊不暢,才給了鞑子這樣的機會。”
既然奉節暫時憂,鄧名就放下心來,繼續按部就班地向夔東運送物資和兵力。
這時任堂的目光轉移到了鄧名那摞草圖上,看着最上面一張紙上彎彎曲曲的線條,任堂好奇地問道:“提督是在畫地圖麽?”
任堂湊近一些,盯着那圖認真地看着:“好像不是長江,哦,我也不知道上遊是怎麽走向的,這條交叉的線條難道是漢水?”
鄧名哈哈大笑起來,半天後止住笑,搖頭道:“和軍事關,我随便畫的。”
任堂的問題也引出了鄧名的一個疑問,他問周圍的四個衛士和那個使者:“你們覺得女人的小腳很好看麽?”
任堂一愣,而周開荒和李星漢則對視一眼,眼中都有笑意:鄧先生雖然智勇雙全,但終究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啊,能放下身段和我們讨論這種男人的問題,更說明鄧先生信任我們啊。
“當然喽,”武保平答道:“女人家腳尖弓短,才好看啊。”
衆人紛紛稱是。任堂雖然是個士人,但終究也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同樣笑道:“正是,十分顔『色』,至少有三分在尖尖的腳上啊。”[
“哦。”鄧名點點頭,這幾天他聽說鍾祥的裹腳布賣得很好,價格翻了好幾番。由于浙軍小腳家屬的示範作用,不少明軍軍官又在李來亨耳邊抱怨,導緻虎帥采購了一大批這種奢侈品,打算等返回夔東後再分給手下軍官。聽到這個風聲後,不少女營的『婦』女也去詢問這種奢侈品的使用方法。鄧名當然不贊同這種制造殘疾人的行爲,但他自問也管不到明軍高級軍官的家裏去。現在由于還有行軍需要,加上闖營的傳統,鄧名估計不會有很多『婦』女變成殘疾;但如果不想點辦法,随着明軍實力增強,根據地越來越穩定,軍官待遇越來越好,鄧名知道遲早會有大批的『婦』女受害。
又說了一會兒,鄧名視察軍隊的時間到了,就起身離開營帳,幾個衛士也跟了出去。
……
“先生畫的到底是什麽?”巡營結束後,李星漢、周開荒、任堂和武保平四個人聚在一起,研究着他們從鄧名桌上偷來的圖畫,李星漢凝神看了好久,絕望地叫道:“完全看不懂嘛。”
“肯定不是船。”周開荒說道。剛才乍一看到這東西時,武保平就魯莽地斷定這是一種尖頭船:“你看,這杆子在底下,你說這是桅杆?誰家的桅杆長在船底下?或者是舵,也用不了這麽長的杆子吧?再說帆放哪?”
“那你說是什麽?”武保平法抵抗周開荒的質問,就反問道:“若這不是獨木舟的話,你說是什麽?”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獨木舟,獨木舟要這個杆子做什麽?再說……”周開荒指着另外一張圖上的畫叫道:“這兩個差不多吧,但是這張的船底……不,這個像船一樣玩意的底上,是一個尖楔子,你家的獨木舟還帶木楔子的?”
“這是軍靴!”一直沒有說話的任堂在苦苦思索後,終于不再沉默,信心十足地說道:“對,這是一種新的軍靴。”
“哦?”另外三個人又湊過去看,不得不承認任堂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尖頭的靴子?還沒有靴筒?”武保平仍對獨木舟有些戀戀不舍。
“尖頭正好用來踢人。”任堂越看越有把握:“沒有靴筒是爲了省料子,我們現在還窮,窮人要過窮日子。”
“那後頭這個釘子和楔子是幹什麽用的?”周開荒拿手比劃了一下:“若是靴子的話,這尖楔子得有好幾寸了吧?這不好走路吧?”
“這是震懾敵軍用的,”任堂胸有成竹,臉上『露』出一種萬事盡在掌握的微笑:“穿着這種靴子,當然看上去就要高很多。對面的敵人一看我們這邊都是鐵塔一般的漢子,鞑子的腿自己就要軟上幾分。”
……
餘姚。
聽到從街道上傳來的“城破啦”的喊聲時,胡府裏的人都驚訝不已。昨天浙軍才到城下紮營,沒想到今日明軍就能一鼓破城。
驚慌的喊聲逐漸平息,很快就傳來新的喊聲,是明軍的安民宣告。
這次帶兵攻打餘姚的是張煌言,城内的百姓都知道張尚書軍紀嚴明,等到明軍完全控制城池後,男女老少很快就走出家門回到街市上。不久胡府的仆人也打探回消息來,說明軍的動作神速,一早上就挖塌了東面的城牆。
“哦。”胡缙紳點點頭,下令收拾行裝,打算帶着全家老小去鄉下避難,等清軍收複餘姚、停止洗城後再回來。
日落後,看門的老仆看到胡缙紳一個人走了過來,連忙問道:“老爺,有什麽事麽?”
“你先下去吧,我在這裏等一個老朋友。”胡缙紳把門子打發走,守着一盞蠟燭獨自坐在門房裏。
一直等到子夜前後,胡缙紳突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他急忙走到門前,放下門闩,拉開一個細縫,黑夜裏,傳來一個熟悉的、低低的聲音:“胡兄。”
“快進來。”
胡缙紳把一身黑衣的人放進大門,兩個人齊心合力關上大門,落下門闩。接着兩人一前一後,步履匆匆地走到後宅,來到一幢偏房前——餘姚的人都知道,樂善好施的胡老爺幾年前收留了一個流浪到此的北方落魄讀書人,後來還招他入贅,這間偏房就是名叫王士元的士子和胡小姐的居所。
雖然是在自己家中,胡缙紳卻表現得像是在做賊一般,輕輕地扣了扣女婿的房門,門“呀”的一聲打開了,胡缙紳和黑衣人都一閃而入。
屋内,穿戴整齊的王士元一臉嚴肅地看着嶽父和黑衣人。
回身把房門小心地關嚴後,黑衣人轉過身來,面對着王士元站好。
像是猜到了對方即将的行動,年輕人急忙向前兩步,低聲叫道:“張尚書不必多禮。”
但黑衣人充耳不聞,仍是大禮拜倒,口中喚道:“微臣張煌言,叩見大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