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紛亂

深夜,蔣國柱親自帶隊悄悄來到城門前,手下帶着甘輝等六員鄭成功的将領離城後,蔣國柱就走上城樓,站在甕城的最前沿眺望明軍營地,臉上全是憂愁之色。今夜的行動蔣國柱根本不敢通知管效忠,怕盟友倔脾氣上來了,非要破壞自己和鄧名的協議不可。

“木已成舟,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希望管效忠能夠清醒過來,和我同舟共濟吧。”蔣國柱在心裏默默盤算着,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不能趁着鄧名退兵的時候一舉将郎廷佐和梁化鳳擊殺,那他就再沒有機會把所有的罪名都給對手了。

與甘輝等人一起出城的,還有蔣國柱派去的一隊騎兵,他們奉命嚴密監視鄧名的行蹤,每确定明軍退出十裏就派一個人返回南京報告。蔣國柱很擔心鄧名會突然殺個回馬槍,趁着自己火拼梁化鳳的時候偷襲城門,但他又不可能放過這最後的機會:“隻盼菩薩保佑,讓我渡過此劫。”

甘輝等人走到明軍營地前時,隻見對面燈火通明,一片明軍官兵全身披挂,在營門前列隊歡迎。看到幾個憔悴的大漢走過來後,鄧名身旁的閩軍軍官立刻發出歡聲,馬上向鄧名報告道:“沒錯,這位是甘将軍,這位是萬将軍……”

鄧名走上前去,向甘輝等人抱拳行禮:“甘将軍,久仰大名。”[

甘輝等人在大牢裏吃了很多苦,已經被折磨得皮包骨頭了,今天被蔣國柱帶出來之前,清軍還用胭脂給他們塗抹一番,讓這幾個延平藩将領的臉上能有點血色。

站在鄧名身邊的幾個閩軍軍官都是昨天被放出來的那批中身體比較好的,其他大部分人現在都在營中修養,這幾個人也忙迎上去,給甘輝介紹道:“這位就是鄧提督。”

作爲鄭成功的心腹,甘輝、餘新二人都知道鄧名的“少唐王”身份,因此甘輝楞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見禮,此時他身旁悲喜交加的同僚已經紛紛向鄧名深躬緻謝:“提督大恩大德,讓末将再世爲人。”

餘新走在隊伍的最後,剛被俘的時候他曾經發生過動搖,甚至想過投降乞命,雖然随後在甘輝的呵斥下恢複了勇氣,但這段時間一直自感擡不起頭來。見到少主就在眼前,餘新感到更加惶恐,本來就已經搖搖欲墜的身體再也堅持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提督,罪将是個懦夫啊,實在不值一提。”

鄧名忙招呼擔架過來,同時有些疑惑的看着甘輝。

後者看着跪地不起的餘新,輕輕歎了口氣:“老餘差點就晚節不保了。”

聽到這話後,萬禮也猛地跪下了,當初看到餘新有投降的意思後,萬禮也跟着一起向郎廷佐下跪,但見甘輝呵斥餘新後,心中有愧的萬禮也急忙一起站了起來。現在萬禮想起當時的軟弱,也是慚愧得地自容。

聽甘輝簡要叙述過經過,鄧名心裏頓時一塊石頭落地,剛才他生怕這兩個人向清廷吐露過鄭成功的什麽軍事機密,或是作出其他什麽重大危害明軍的事情——雖然在鄧名來看,被俘期間的此類錯誤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原諒,但若真有這種行爲,以這個時代的價值觀他們二人就和叛徒差不多了。鄧名好言安慰餘新和萬禮道:“兩位将軍不必自責,誰沒有動搖過的時候?快快請起。”

“提督不但前來相救,還親自迎出營外,真是羞殺罪人了。”餘新被拉起來的時候,依舊不敢擡頭看人,隻是一個勁地賭咒發誓:“罪人以後一定拼死殺敵,将功贖罪。”

“隻是幾位将軍的親人,我實在找不到她們的下落了。”鄧名帶着一絲歉意說道,被俘閩軍的家屬都被清軍瓜分,郎廷佐也說不清到底是誰帶走的,更不知道她們被帶往何處,因此鄧名雖然想讨要回來,但卻根本做不到。

和昨天被放回來的那些閩軍軍官一樣,甘輝等人雖然對這個也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噩耗,被打破全部的希望後,他們都神色一黯。

“快送幾位将軍進營休息。”鄧名吩咐道。

甘輝和餘新先後瞅見了穆潭,他們和穆潭對視了片刻,然後一起望向鄧名,向鄧名連連使着眼色。

見狀鄧名心裏奇怪,就跟着兩人到營帳中,把衛士們都留在外面。

帳内隻有三人後,甘輝和餘新一同向鄧名再次大禮拜倒,低聲叫道:“殿下。”

接着餘新就忙不疊的問道:“殿下,王上現在何處?是不是回福建了?殿下跟我們一起去福建吧,末将誓死也要保得殿下周全。”

說完後餘新臉上突然一紅,他剛剛想到自己都是鄧名救出來的,自稱能保護對方這話聽上去有種大言不慚的感覺。

“不,我不去福建。”鄧名搖搖頭:“也不要這麽稱呼我。”

“殿下,”甘輝充耳不聞,着急地說道:“福建有十幾萬将士,還有大批的舟師,安如泰山。”[

“是啊,”餘新也附和道:“當今天子棄國,殿下當早登監國之位,以安人心啊。”

“若我出海,豈不是也棄國了?”鄧名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妥,他明明不是宗室,根本沒有棄國一說,這話一出好像就是承認自己是少唐王一般,鄧名忙補救道:“你們還是叫我提督吧,我不是什麽宗室,而且現在四川、湖廣将士都浴血奮戰,我不能離他們而去。”

見二人還要争辯,鄧名就告訴他們:“延平郡王大概明日就能到,你們明天就可以見到郡王本人了,不去福建的事,我也會親口和他說明。兩位将軍還是安心休息吧。”

此時郎廷佐也聽到了外面的動靜,猜到甘輝他們已經被放回來了。

“蔣國柱,管效忠,你們二人真是萬死不足以贖其罪。”現在郎廷佐已經從心底裏相信:全部的責任都是蔣、管二人的,自己與鄧名的交易也是被逼奈,罪魁禍首同樣是這兩個人。郎廷佐現在就盼着梁化鳳趕緊把鄧名要的銀子運來,好脫身回城去爲國除害。

接受了鄧名放歸的戰俘後,蔣國柱就讓銀車出城,自己帶着部下去管府,在那裏蔣國柱找到了一身酒氣的管效忠。

聽說蔣國柱不但把俘虜都放了,還送給了鄧名五十萬兩銀子後,管效忠又一次一蹦三尺高:“你這是私通賊寇,背叛朝廷!”

“當初你也有份!”蔣國柱不甘示弱地反駁道:“當初提議鄧名殺郎廷佐,給情報讓他去伏擊梁化鳳,你難道不知道嗎?”

“大錯啊,我真是太糊塗了。”管效忠失态地嚎叫起來:“我光想着自己脫罪,保住家人了,又恨郎廷佐落井下石、氣不過梁化鳳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竟然做下了這樣的事!我對不起先帝啊。要是知道最後會放走這麽多海逆,我一開始絕對不會同意和鄧名交易的,我會把他派來的使者剁成肉醬喂狗的。”

“别喊了,現在你要是不拼命,我們就都玩了。”蔣國柱生氣地扯着管效忠,湊在他耳朵邊喊道:“我用着五十萬兩銀子買鄧名離開三天,趁這個機會我們解決了郎廷佐和梁化鳳。你不是想把他的使者剁成肉醬麽?有機會!我已經答應鄧名,等他回來後再給他一筆錢,那時我們去除了心腹大患,再不用看鄧名眼色了,到時候我就把他派來要錢的使者交給你,懸首城門,再狠狠地奚落他一通。你不是愧對先帝嗎,将功贖罪的機會也有的是,鄧名說不定惱羞成怒攻打城池,到時候盡可以去和鄧名拼殺,将功贖罪,報答先帝對你的恩德。”

“我不去。”管效忠聽說要火并梁化鳳,立刻開始搖頭:“我已經犯下大錯了,現在皇上就是把我千刀萬剮我也沒有一句怨言,火并梁化鳳會給鄧名偷襲江甯的機會。而且梁化鳳絕對不是我這麽忠心耿耿的臣子,他要是失利了說不定會去投奔鄧名,把江甯出賣給闖賊。那我就是危害東南的大罪人。”

“我會不防着這手嗎?我們至少有兩天時間鞏固城防。”蔣國柱告訴管效忠,他已經派人去跟着鄧名的軍隊了,一定不讓鄧名有機會偷襲南京:“你也說過,朱洪武修建的城池絕對不會被輕易攻破的,隻要沒有郎廷佐和梁化鳳在内給我們添亂,我們還會怕鄧名不成?

但任憑蔣國柱好說歹說,管效忠就如同一條死狗般說什麽也不肯動手,仍在一個勁地灌酒,蔣國柱去搶的時候,管效忠死死地抓着酒杯,嚷嚷着:“讓我喝死吧,我馬上就要被下獄了,再沒機會喝酒了。”

“你的家裏人呢?”蔣國柱仍在進行着最後的努力:“你的母親、妻子、兒女呢?你不替他們想想嗎?”

“這都是先帝賜給我的,沒有先帝我本來就是一個奴才,不會有妻子兒女,現在我犯了這麽大的罪,他們有什麽下場也都是應該的。”

蔣國柱兩手空空地從管府離開時,已經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怎麽辦?怎麽辦?”蔣國柱覺得依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多半是打不過梁化鳳,而論在南京的号召力,蔣國柱覺得也比不上郎廷佐:“我的活路在哪裏?”想了一會兒後,蔣國柱就派一個使者去梁化鳳的軍營:“現在郎廷佐已經恨我入骨了,而且他又在鄧名營中法聯系,我和梁化鳳沒有太大的舊怨,看看他能不能爲我美言兩句。”

梁化鳳與蔣國柱的心腹談完後,馬上慷慨激昂地表示,他願意在蔣國柱和郎廷佐之間做個中間人,爲他們兩個人化解怨恨。

送走了千恩萬謝的使者後,梁化鳳冷笑了一聲:“蔣巡撫你說什麽出賣我行蹤的是管效忠,你全不知情,你當我是三歲小孩麽?被你随便騙?”

“那大人還答應爲他向總督大人說項?”一個旁聽的心腹問道。

“哼,聊慰其心。”剛才蔣國柱的心腹說他主人想倒戈一擊,與梁化鳳合力對付管效忠,梁化鳳見蔣國柱這種表現,知道對方已經對形勢絕望了。雖然梁化鳳感覺勝劵在握,但卻愈發的謹慎小心,他可不想把蔣國柱逼得狗急跳牆去投奔鄧名。現在明軍還在城外,而蔣國柱和管效忠不但仍有着一群黨羽,還控制着幾座城門,梁化鳳覺得守住南京的大功馬上就要到手了,可不能在這個關頭把對手逼反了。

梁化鳳已經把銀子給鄧名送去了,郎廷佐明天晚上就能回來,梁化鳳打算到時候說服郎廷佐先假裝寬恕蔣國柱,先收拾了管效忠後再和他算賬。隻要蔣國柱倒戈,梁化鳳一方的軍事優勢就會變得很大,很快就能解決對手,損失也會小很多,更不怕鄧名強攻城池了。

在城外,鄧名核對完銀子的數目後,就通知郎廷佐可以收拾行裝了。[

“這家夥可比蔣國柱出力多了。”李來亨嘲弄地說了一句。

“是啊,因爲他有一個高尚的目的。”鄧名評價道:“蔣國柱和管效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做的事不對,他們感到愧對鞑子,所以一直在猶豫;但郎廷佐不同,他已經堅信自己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他要爲朝廷除害,他隻有活着回去才能好好替鞑子守住東南。”鄧名覺得郎廷佐已經把自己催眠了,所以論做什麽都感到理直氣壯:“一群人越是認爲目标很崇高,就越可以所顧忌地使用卑鄙的手段。或者說一群人爲了能肆忌憚地作惡,就要給自己找一個非常光輝的理由。”

“提督說的很有意思。”張煌言贊同地點點頭:“所以我軍才要時刻提醒自己,切不可因爲要驅逐鞑虜,就禍害百姓。”

“張尚書所言極是。”鄧名輕歎了口氣,幸好郎廷佐的目的隻是爲順治守住東南,如果他的志向是解放全人類,那他這種人一定能心安理得地犯下所有反x人類的罪行。

……

第二天上午,鄭成功終于領着一隊兵馬趕到南京城下,他沒有打出自己的旗号,而是不引人注意帶着一些親衛地進入了鄧名的營地。

“大王之名,如雷貫耳。”鄧名并沒有單獨與鄭成功見面,因爲他實在懶得解釋身世問題,他把這兩天救出來的閩軍将士也還給了鄭成功。

見到甘輝、餘新等人後,鄭成功也是百感交集,當着鄧名、李來亨和張煌言等人的面,鄭成功向部下謝罪道:“我能大意,連累将士,諸位将軍能平安回來,真是蒼天不棄我啊。”

說完鄭成功又向鄧名抱拳道:“此番南京城下大敗,損兵折将兩萬餘人,皆是成功之過,提督便是責罰也是理所應當的。隻是中興大業未成,成功還想有個将功補過的機會,望提督允我戴罪立功,若是再遭到敗績,成功就自裁以謝天下。”

雖然鄭成功話說的很重,但周圍延平藩的将領卻沒有表現得太激動,延平郡王軍法一向很嚴,對戰敗的将領一般隻再給一次機會,若是再敗往往就會被殺頭。比如餘新以前就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曆:戰敗後被鄭成功勒令立功自贖,餘新知道再敗必死,所以拼死沖殺,擊潰了清軍救回了自己的性命。

不過并不是每個将領都像餘新這樣,上次廈門被偷襲後,鄭成功處死了責任最大的将領,命另一個罪将黃梧力戰贖罪。但黃梧唯恐再次戰敗,就幹脆投降了清廷,後來向清廷獻計遷界禁海的就是此人。

張煌言則是聞言大驚,倒不是鄭成功的發言讓他感到震驚——張煌言同樣很清楚鄭成功的性格和脾氣。讓張煌言感到大惑不解的是,鄭成功居然會對鄧名說出這樣的話,就好像鄧名不是文安之任命的江南提督而是天子、監國一般。

環顧了一圈四周的人,張煌言看到甘輝、餘新以外的閩軍軍官也有些不解之色,但前兩人确實面色如常。

“他們兩個都是延平的心腹,延平對鄧名如此恭敬,他們兩個人居然一點不該到奇怪,那他們一定是知道什麽。”張煌言立刻就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接着他的目光又掃到了李來亨。

見李來亨也一副行若事的樣子,張煌言心裏頓時又是咯噔一聲:“怎麽?在臨國公看來,延平郡王向鄧提督請罪也是合情合理的麽?”

雖然鄧名和李來亨都守口如瓶,但張煌言一直相信鄧名确實是宗室,這也能很好地解釋文安之爲何如此信任他。但張煌言主要原因是:文安之對闖營不是完全放心,歲數大了也法随軍奔波,所以需要一個年輕宗室在軍中,充當他的耳目和代表。

但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鄭成功絕對沒有理由向鄧名請罪,鄭成功和文安之本人都是平起平坐,甚至還要略高一些,又怎麽會甘居文安之的代表之下?

這時尴尬不已的鄧名苦笑了一聲:“延平郡王言重了。”瞥了一眼旁邊的張煌言,鄧名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岔開話題:“延平郡王請坐,我們正在商議南京的事。”

筆者按:看到貼吧出台政策,晚點再貼更新,我還是挺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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