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張煌言進營的衛士本來還有些戒備心理,見到這些浙江的友軍跑過來向張煌言問好,最後的一點懷疑也煙消雲散,不再緊跟在這幾個人的背後而是站開了幾步,不幹擾浙江官兵與他們領袖重逢的歡樂時光。
見到衆多的部下安然恙,張煌言也很高興。眼前的浙軍讓他有煥然一新的感覺,不但人人都配備了甲胄、兵器,而且還舉着不少旗幟,軍官和士兵身上都有一種骁勇之氣——不過李來亨派來的教官看到這種情況都非常不滿,覺得浙軍未免太沒有紀律了,明明正在操練,呼啦一下子就都跑了。
任堂也在其中,同樣是頂盔貫甲、刀劍随身。見到張煌言後,任堂和其他軍官興奮地講述起分手後他們的經曆。得知浙軍是南京城下幾場大戰的主力軍,張煌言非常驚訝。不過事實擺在眼前,前兩仗都是由浙軍獨自取勝的,第三仗浙軍也不僅僅是給夔東軍打下手,而是并肩作戰。
“好,好!”聽到這些部下的功績後,張煌言十分高興,不過心裏也有些奇怪,蕪湖炸營的時候,浙軍争先恐後地帶着家屬,跟着朋友一起逃出營去,任憑張煌言喊破喉嚨也叫不住他們,怎麽一下子就大變樣了?[
不少軍官說得高興,感到有些熱,就把盔甲稍微松開一些,有些人還摘下了頭盔,露出一溜光頭。這些和清軍異的頭型讓張煌言楞了一下。如果軍隊潰散,大家需要各自逃生的話,剃頭倒也不是什麽不可原諒的行爲——最開始,明軍也曾殺死剃頭的漢家百姓,但隆武皇帝特别下诏阻止這種行爲,認爲百姓剃頭是迫不得已,是朝廷對百姓保護不力,嚴禁軍隊與這些難民過不去。
明軍将士以前總是盡最大努力保住自己的頭發,認爲留發象征着氣節和勇氣,從大臣、軍官到士兵,至上而下貫徹着這種思想。但鄧名卻完全沒有類似的信念,他本來就認爲夏天留長發太熱,恨不能剃個平頭。在敵占區活動時,鄧名把安全看得遠比頭發重要,因此不但他剃頭,他的衛士剃頭,而且積極說服李來亨和浙軍也剃頭。
注意到張煌言的目光後,任堂露出羞愧的表情。和其他人一樣,任堂也剃頭了。大家都知道這樣做便于明軍偷襲成功,而且頭發剃了可以再長,腦袋掉了可接不回來。
之前大家跟着張煌言的時候,看到浙軍的高層軍官都堅持留發,士兵們當然也不願意當懦夫,不願被同伴鄙視、被上司懷疑。而鄧名則是完全相反的榜樣,并且連理由都爲大家找好了。夏天剃頭涼快外加不容易長虱子,鄧名覺得不好直說,于是就在幾千浙江士兵面前撫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慷慨陳詞:“報國之志并不在頭頂,而應該在這方寸之間。”
張煌言聽了浙軍的叙述點了點頭,并沒有多說什麽。此番他逃難時,爲了保住頭發甯可化妝成道士。
在浙江兵和張煌言說話的時候,鄧名和李來亨接到消息,都立刻跑出來迎接。
在軍營中時,鄧名爲了方便,不會戴着帽子或頭盔,急急忙忙跑出來時也沒有來得及戴上。張煌言看到,鄧名和其他人差不多,頭發隻有薄薄一層,腦後有一縷散開的長發——以便在必要時紮成辮子。
和張煌言見過面後,鄧名就把對方請進中軍帳。
張煌言感到鄧名身邊的衛士中有一個人很面熟,不過一直等到進帳後才想起來,他向穆潭問道:“你是延平藩的人嗎?”
“是啊,張尚書好眼力、好記性。”穆潭見對方已經把自己認出,可奈何地承認了:“上次張尚書去金門的時候,卑職在延平郡王身後侍衛。”
張煌言點點頭,左右張望了一圈,問道:“延平郡王何在?”
“延平郡王出海去了。”鄧名回答道,又反問一聲:“張尚書不知道嗎”
“哦?沒有回來嗎?”張煌言當然知道鄭成功撤退了,要不是因爲這個消息在浙軍中擴散開,或許還不會發生炸營。
“沒有啊。”鄧名迷惑地答道。
張煌言有些奇怪地看了穆潭一眼,他記得這個人是鄭成功的貼身衛士之一,所以才認爲鄭成功去而複返。如果鄭成功沒來的話,他的貼身衛士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你怎麽來的?”張煌言百思不得其解,終于開口問道。
剛才一看到張煌言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轉,穆潭就暗叫不好。鄭成功反複交代過,鄧名的身份一定要保密,尤其是對張煌言。任堂也曾跟着張煌言一起去過金門,穆潭在池州的時候就認出了他,但幸好對方沒有認出自己。
今天穆潭本也心存僥幸,盼望張煌言不記得自己。幸好張煌言剛一見面沒有立刻詢問,給了穆潭一點思考的時間,等張煌言發問的時候,穆潭已經是胸有成竹:“王上和張尚書約定出兵後,就讓卑職趕赴奉節,報給文督師知曉。文督師派鄧提督帶領夔東兵馬出川配合,卑職就因此留在鄧提督身邊了。”
這個回答合情合理,張煌言雖然好像感覺有點什麽地方不對,但也沒有多想,而是相信了穆潭的說辭:“哦,那從福建到川東,一路真是辛苦了。”[
“爲國效力,卑職不敢當辛苦二字。”穆潭恭恭敬敬地答道,心中暗喜,這番算是糊弄過去了,沒有讓張煌言起疑,也沒有洩露了鄭成功的秘密。
在鄧名軍中呆了兩日,張煌言才發現鄧名其實沒有直屬部隊,營中的兵馬不是李來亨的部隊就是浙軍人馬。根據鄧名的要求,浙軍每天仍要按部就班地出來操練。不過自從張煌言抵達後,所有的操練計劃都送一份給張煌言,鄧名也不再接受浙軍軍官的報告,而是讓他們像從前那樣去向張煌言彙報。
“張尚書來到這裏,倒是省了我許多的氣力。”兩天過後,鄧名又一次和張煌言讨論浙軍的訓練計劃時,對後者說道:“本來這些官兵都不想去四川,打算冒死返回浙江和家人團聚,在常州受阻以後不得已才調頭,陰錯差陽地殺到了南京城下。”
随着明軍大捷,清軍水師全軍覆滅,這些浙兵回家的願望就又一次高漲起來。現在明軍已經擁有了這一段長江的水域控制權,得知馬逢知在吳淞府起兵後,從南京到長江口之間也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清軍主力部隊,浙軍士兵就更是歸心似箭。除了這些沒帶家屬的浙軍外,還有一些安慶的浙江人也生出了回家的心思。隻不過由于男女分營,暫時法以家庭爲單位行動,不然恐怕已經有大批人調頭沿江而下了。
“本來我想送他們一程,但實在是太遠了,送他們回舟山以後我還得自己趕回來。既然張尚書來了,我不但省了力氣,也不用冒這個險了。”鄧名對張煌言說道:“至于安慶的浙江兵,我打算過幾天讓他們自己決定去留,如果願意回舟山我也不勉強。不過我總覺得,舟山恐怕養活不了這麽多人口吧?”
鄧名的表态讓張煌言感到有些意外。剛來到營中時,張煌言見到鄧名爲這支浙軍提供了盔甲、兵器,又嚴加操練,就以爲鄧名是想把這支軍隊變成他的親領,沒想到居然一開始就打着送士兵們回舟山的心思。張煌言與這些浙兵相處多年,對這支軍隊有很深厚的感情。如果鄧名把軍隊領走,張煌言雖然心裏有些難過,但也覺得這是可奈何的事情——畢竟鄧名能夠領着這支軍隊打勝仗,而且還能提供給他們張煌言絕對法提供的裝備。
當時張煌言覺得,若是硬把這些軍隊要回來,那至少得把鄧名提供的裝備交還,不然就是在搶奪别人的财産了,那樣不但軍隊可能會有怨言,張煌言自己也不願意看見這些士兵繼續赤手空拳地與滿清交戰。反正軍隊也沒有落到敵人手裏,如果能在一位明軍将領的帶領下發揮更大的作用,也是一件好事。張煌言已經不想再提軍隊的指揮權問題了,不想鄧名居然雙手奉還,還表明了不奪取張煌言兵權的态度。
不過正如鄧名所說,舟山現在已經人滿爲患,缺少領地的浙軍根本法保證這麽多軍隊和他們家屬的生存。張煌言好幾次都想解散一些軍隊,讓部分舟山軍民潛回滿清領地當順民——至少可以生存下去,而不是最終餓死在海外。
張煌言把全部力量都用來維持軍民的生存,這也是浙軍裝備如此簡陋的原因之一。聽到鄧名的建議後,張煌言就表示不要讓安慶的人馬統統返回浙江:“可惜奉節到舟山的路途遙遠,不然我還真希望能夠把人都送去川西,那裏有足夠的土地養活軍民,而舟山沒有。要是能源源不斷地把人送去川西,我也可以在舟山接收更多的難民。沿海各省抵抗鞑虜的義兵此起彼伏,但我苦于産出有限,實在法把這些義士盡數接到舟山,隻能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張煌言覺得那些拖家帶口的浙江兵最好還是到湖廣去,于是自告奮勇過兩天去安慶一趟,幫助說服一些人移民到四川。
“去四川路途遙遠,而且生死未蔔,如果他們不情願去就算了。”鄧名完全沒有料到張煌言居然這麽贊同自己的移民計劃。
“成都是天府之國,就是遭西賊的殺戮太甚。如果我們能占據東南當然最好不過,但四川也不能放棄。”
張煌言以爲鄧名和文安之忽視四川,反倒勸說鄧名道:“自古以來,論是爲了中興大業還是想一展宏圖,都需要深根固本。如果能夠恢複生産,僅四川一地就能供應幾十萬大軍的糧食,文督師和提督千萬不可等閑視之啊。”
鄧名點點頭,在這個問題上他和張煌言看法相同。土地隻有長期地控制在明軍的手中,保衛它幾年甚至十幾年不遭受敵人的蹂躏,土地上的居民才會産生比較強的凝聚力。李自成正是因爲缺乏穩固的根基,所以經不起太大的失敗,也缺少和清廷拉鋸消耗的能力。東南衆多府縣,看到鄭成功勢大的時候就紛紛歸順,等清軍反攻後又争先恐後地叛亂,他們的表現讓鄧名很不放心。
“現在成都府還在川軍的控制下吧?”今天是在張煌言的軍營中議事,李來亨沒有跟着鄧名一起過來,所以張煌言說話也沒有太多顧忌。
“是的,現在成都總兵劉耀、副将楊有才,都是累世武職。”鄧名先是一愣,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張煌言一句對西賊的評價已經顯出了他的傾向性。
“還是川軍的人員可靠啊,能夠堅持到現在的世襲武官,都對朝廷忠貞不二,鄧提督和文督師要盡力扶持劉、楊兩位将軍才是。”張煌言見鄧名沒有反駁的意思,就繼續說下去:“當年李賊倡亂,以緻有今日之禍。興山李來亨是一隻虎(李過)之子,而一隻虎是李闖的親侄子,兇頑比其叔也相差不多……”
南明各朝都對闖營十分提防,不但糧饷盡量少給,全力限制闖營餘部的地盤,不給他們立功和擴編的機會,更竭力地分化瓦解,希望把闖營徹底變成沒有戰鬥力的一盤散沙。這個計劃雖然沒有取得全面成功,不過還是有很大的效果,隻不過受益者是滿清而不是南明。
現在張煌言同樣向鄧名流露出對闖營的深深憂慮。雖然鄧名絕口不提自己的身世,不過張煌言聽過的傳聞已經很多了。文安之如此信任這個年輕人,大概的原因張煌言也能猜得出來,現在不清楚的隻是他到底是哪家大王之後罷了——張煌言深信文安之肯定知道。
在張煌言看來,對付夔東衆将仍應該沿用以前的辦法,讓他們互不統屬,功勞也要分成小份,讓各個将領每人都能拿到一份。而現在鄧名如此倚重李來亨,在張煌言看來異是在玩火。李來亨本來就實力強勁,在闖營中有号召力,如果李來亨的實力膨脹得太快,獨占大批功勞和繳獲的話,張煌言擔心會導緻闖營出現新的領導核心,對明廷來說不是什麽好事。
“嗯,”鄧名點點頭,小心地解釋道:“現在虜廷的氣焰十分嚣張,虎帥還是服從節制的,如果賞罰不當怕會讓将士們寒心。”
“臨國公人稱小老虎,他也自稱虎帥,顯然是沒忘記他的父親是一隻虎。所謂人害虎意,虎有傷人心!闖賊、西賊反複常,最不可信,提督可不要因爲他們現在顯出一副溫順的樣子就大意了。”張煌言見鄧名對闖營麻痹大意,心中非常擔憂。幾天前來到營前時,張煌言就曾因爲李來亨的身份而忐忑不安,對報出姓名後将受到什麽樣的待遇也全把握:“提督萬萬不可忘了烈皇之恨。”[
“尚書所言極是。”見張煌言滿面焦急,鄧名馬上設法讓他寬心:“李将軍也和我說起過這件事,他深恨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的姓名,偶爾聽見有人說起,就慚愧得地自容。李将軍還和我說,将來他論立下多大的功勳,别人也會首先想到他是叛逆之後,他的子子孫孫永遠也擺脫不了這個賊名……”
張煌言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些同情之色:“唉,臨國公本來也應該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雙亡,不得不認了一隻虎爲義父,也是苦命的人啊。”
讨論完李來亨的身世問題,張煌言又說起安慶的兩萬浙兵和他們的家屬。對于鄧名坐視李來亨實力膨脹一事,張煌言是相當有意見的;但把自己的人馬交給鄧名和文安之,張煌言卻全不介意,表示事情就這麽定了,這些人應該跟着鄧名返回去,以增強文安之的實力。張煌言說道:“軍隊都是朝廷所用,又不是張某的私人财物,隻要能對國家有利,哪裏會有舍不得一說?”
隻是張煌言再次強調道:“這些人一定要交到成都的楊帥手中,兵權還是要握在我們自己人手裏才好。”
從張煌言的營帳離開後,鄧名又前往李來亨的營中,讨論繼續從南京讨要糧饷的事務。
得知鄧名要把兵權交還給張煌言後,李來亨也是大吃一驚:“提督帶着這些人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連獲三次大捷,張尚書沒有尺寸之功,憑什麽把人馬拿回去?”
鄧名想到,要是李來亨知道這個主意是由鄧名首先提出的,恐怕會更生氣,也許連教官也不肯派了。鄧名隻好解釋道:“張尚書奮力抗虜已經有十幾年了,我隻恨自己沒有更多的力量,沒有辦法幫着他把軍隊練得更強些。這些人馬如果能對他有幫助,讓他能夠在浙東繼續把義旗打下去,我又怎麽會舍不得呢?”
李來亨依舊反對,找出了不少理由試圖說服鄧名收回兵權。
鄧名問道:“虎帥是不是對張尚書有什麽成見?”
“不是我對張尚書有成見,是張尚書對我有成見。”李來亨也不隐瞞,立刻告訴鄧名,經過這兩天的觀察,他深信張煌言沒把闖營将士當成自己人看,還帶着一副戒備敵人的模樣。
“絕此事,”鄧名斷然否認:“張尚書對虎帥是非常尊敬的。”
“是嗎?”李來亨将信将疑地說道:“我怎麽感覺不出來?”
“千真萬确。就在今天,剛才我和張尚書說話的時候,張尚書還談起了虎帥,還有虎帥的先翁。”鄧名這句話倒是不假,但接下來就是徹底的編造了:“張尚書說,他久聞虎帥的先翁治軍有方,所過之處秋毫犯。這次他帶着浙軍從舟山出來,下令将士不得騷擾沿途的百姓,他訂這個規矩時,心裏想着的正是嶽王和令尊。”
“哪裏,哪裏,先父如何能和嶽王相比。”李來亨嘴上謙虛不已,但眉宇間已經滿是笑意。
“張尚書還說,大家隻有團結一緻,才能驅逐鞑虜,所以他想幫我說服安慶的人馬到湖廣、四川去,因爲張尚書知道我們急需人力。”鄧名繼續說道:“張尚書還特别提到了文督師,說他氣量廣大,能夠和夔東衆将齊心協力,這些年來朝廷若不是猜疑忠貞營太過,湖廣、四川的形勢早就可以緩解。幸好我們還有時間,以後隻要放下門戶之見,驅逐鞑虜也并非難事。”
李來亨歎了一口氣:“久聞張尚書乃是英雄人傑,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說話的同時,李來亨暗暗下定決心,明天再挑選一批精幹的軍官,幫浙軍好好整頓部隊。
這是梁化鳳又派來使者,他在郎廷佐的指示下,搜羅了一批閩軍的俘虜,大概有一百來人,以前都被清軍充作苦力,每日帶着鐐铐或是在嚴密監視下勞作。郎廷佐一直催促梁化鳳設法把鄧名要的人送出城來,但甘輝、餘新這樣的重量級人物梁化鳳輕易救不出來;就是被俘的閩軍軍官也不好辦,強行從大牢中帶出來不但會引來城中清軍非議,而且管效忠和蔣國柱還在邊上虎視眈眈;因此梁化鳳就把苦力隊裏的閩軍挑了出來,打算用這些人交換鄧名手中的一些旗人。
“盡管是普通士兵,但我們也應該用旗人和他們換,總算開始交還戰俘了,我們要讓梁化鳳能夠向城内的其他鞑子交代過去,這樣事情才能繼續進行。”鄧名馬上做出了決定,隻是旗人是他手中最有利的砝碼,南京的滿清文武官吏沒把漢人當人看,但是滿兵的命在他們眼裏卻很值錢。這三次作戰明軍隻俘虜了五十個左右,鄧名也不會當然不會一口氣都換了,最後他表示可以還十個回去,但是綠營士兵可以交還回去二百個,以顯示明軍願意以多換少的決心。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交換,務必要做的漂亮。”鄧名召集大批軍官,認真地部署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