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順治預料的,蔣國柱在離開蘇州府範圍後,又開始騰起希望,認爲朝廷對他們的處理未必很重,很可能隻是罰銀、降職而已,畢竟他們最後還是擊退了鄭成功。蔣國柱再次找到管效忠,偷偷猜測朝廷會給他們什麽樣的處罰,但管效忠仍是一副灰心喪氣的模樣,搖搖頭,依舊還是那句話:“朝廷怎麽處置我們,不幹我的事,我隻要聽命把部隊帶回江甯就好。”
兩人和他們的本部軍隊磨磨蹭蹭地剛踏入常州府境内,就見到沿江的烽火台被盡數點燃了。蔣國柱正驚疑不定的時候,南京的求救使者者發瘋一般地趕來,稱鄧名統帥數萬大軍,突然殺到南京城下,兩江總督郎廷佐失陷敵手。
“鄧名不是在湖廣麽?他怎麽飛過來的?”蔣國柱聞言大驚,不能置信地問道:“而且數萬闖賊,是怎麽潛行到江甯城下的?”
作爲前江南巡撫,蔣國柱對清軍的部署非常清楚,知道在鄭成功退向崇明島後,兩江的水師已經悉數趕去蕪湖,對張煌言的浙軍展開圍追堵截。不久前雖然聽說清軍在安慶受挫,但這與大局損,清軍仍然穩穩地把南京上遊的長江江面控制在手中。[
“肯定沒有數萬人,”管效忠聽聞此事後,好像也恢複了一些精神,他立刻做出了判斷:“一定是在誇大其辭。數萬兵馬每日消耗的糧草不提,沒有長江他們怎麽運輸辎重?就算他們有足夠的騾馬和車輛,走陸路那是多麽大的動靜?肯定早就被發現了。這一定是少數流竄的潰敵,也沒有什麽武器辎重。”
“那他們怎麽打垮江甯城下的我軍,還把總督大人抓走了?”雖然管效忠的戰鬥經驗遠比蔣國柱豐富,後者也一向相信他的判斷,但形勢突然大變,他還是很難相信這是一支潰兵能做到的。
“多半是總督大人沒有防備吧,就好像我們打鄭成功那樣。”管效忠口氣淡淡地說道。他從皇太極時期就給滿清賣命了,松山、錦州之戰都曾參與,經曆大小數十戰,入關後曾十幾次作爲指揮官與明軍交戰。正是因爲這衆多的功勞和豐富的軍旅經驗,清廷才會任命他爲江南提督,爲滿清把守要害之地。
蔣國柱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了,對管效忠嚷道:“好機會啊,我們星夜趕回江甯解圍,救出總督大人,這是老天送給我們立功贖罪的機會啊。”
“沒用的。”管效忠搖搖頭,他覺得這已經不是立功的問題了,而是滿洲八旗覺得自己欠他們一筆血債。這幾天來管效忠仔細思考過,滿洲八旗并沒有多少人,大都沾親帶故,鎮江一戰四千滿洲八旗兵陣亡,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普通旗丁,差不多都有或遠或近的親戚、熟識的朋友喪生,肯定不會有人說自己的好話。管效忠看了一眼興奮的蔣國柱,覺得這個難兄難弟都要比自己的情況強,畢竟管效忠是一軍的統帥,是戰敗的第一責任人。
聽管效忠說完理由,蔣國柱也呆若木雞。之前他還向鳌拜、索尼等皇上的心腹大臣行賄,希望他們能幫自己美言幾句,可這兩個人也有遠房的子侄,或是寵愛的旗中奴才戰死。
“再說,蕪湖的駐軍聽說後,肯定會立刻回師江甯,他們順流而下可比我們快多了。”管效忠毫不留情地打碎了蔣國柱最後的僥幸心理:“我斷定鄧名沒有辎重糧草,兵力也十分薄弱,估計用不了兩天就會被看破虛實,等不到我們回師就會再次被趕走。唉,這都與我們關喽。”
蔣國柱和管效忠共事很久,知道對方在軍事問題上言必有中。鎮江之敗,主要是因爲鄭成功兵強馬壯,統帥才能也非常了得,并不能因此就說管效忠能。但蔣國柱仍有些不甘心,還是盼望管效忠判斷有誤,盼望如果蕪湖的清軍反應遲鈍,沒有能夠及時給南京解圍。蔣國柱更希望管效忠對朝廷的猜測有誤,皇上會因爲他們擊退鄧名而寬恕二人。
在常州府又走了三天,新的消息傳來,管效忠的判斷沒錯,清廷的水師果然悉數返回南京,但結果是被鄧名一網打盡。除了水師以外,江西赴援南京的綠營也統統被殲滅。這個結果自然讓蔣國柱目瞪口呆,管效忠也是莫名其妙,經過仔細詢問後,兩人才鬧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請。
從蕪湖趕回南京後,連日奔波的清軍相當疲勞,見到先期到達的嶽州副将胡老小已經修起了大片的營地,營牆堅固,而且還是雙層的,壕溝也挖得相當深,内外兩側都布置了鹿角。清軍都相當高興,覺得這胡老小雖然膽小,但也有膽小的好處,這麽堅固的營地足抵得上十萬大軍。
官兵們進營後倒頭就睡,想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與明軍交戰。但不想給大家準備營地的胡老小,真實身份竟然是興山巨寇李來亨。當夜闖軍火燒連營,和浙軍一起利用營牆包圍了大亂的清軍——原來李來亨修那麽堅固的工事是給清軍準備的。營中有不少悍勇的将士,要不是明軍修築了雙層的營牆和壕溝,雖然事起突然,但這些江西和南京的精兵也未必就會被明軍一網打盡了。
最倒黴的恐怕是兩江總督的标營,他們本來去巢湖追擊張煌言,殺散了跟随在張煌言身邊的親衛,雖然沒有追到張煌言本人,但也成功地完成了南京交給的任務。标營得勝返回蕪湖後,還沒坐穩就得到南京遇險的消息,就又急匆匆地乘船趕回,結果也一起遇難。
“太卑鄙了!”蔣國柱怒發沖冠,大罵鄧名和李來亨已經恥到極點了。
“這幹我們什麽事?”看起來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讓管效忠動容了,他平靜地聽完了事情的經過,然後繼續帶領兵馬向南京前進。
“管大人有何妙計”蔣國柱冷靜下來後,急忙詢問道。
“我沒有什麽妙計,皇上讓我帶本部回南京,我就回南京。”管效忠答道。
“那南京城外的賊人怎麽辦?”
“不幹我的事,反正我把部下帶回南京就完了,然後等候朝廷發落。”管效忠頓了一頓,又道:“朱洪武修建的城牆,絕不是輕易能攻破的,他們這麽點人,能做得了什麽?最後還是要退兵。”
……[
鄧名和李來亨随後幾天一直沒有動靜,明軍也沒有力量包圍南京,甚至連像鄭成功那樣半包圍南京都做不到。管效忠和蔣國柱帶兵順利抵達南京城北,他們二人意與城外的明軍交戰,守軍也認得二人,打開城門讓他們入城。
梁化鳳展示的那封聖旨隻是把蔣國柱革職留任,本來到了南京這個留任也就留到頭了,自然有兩江總督收拾他。但現在郎廷佐被明軍抓去了,留任的蔣國柱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兩江總督衙門,把南京的大權拿到手中。
蔣國柱接手後,首先便詢問馬逢知何在,結果竟然發現囚車根本就沒到南京——馬逢知被捕後,他的一些心腹手下就在押送隊伍的後面跟随。這些和馬逢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軍官本想到南京行賄官員,看看能不能幫長官逃脫。但得知鄧名大敗南京清軍的消息後,押送囚車的士兵也人心惶惶,偷偷跟馬逢知的部下一商議,就橫下一條心劫囚車。他們化妝成明軍,偷襲了驚慌的押送部隊,把馬逢知和那些被捕的親衛都放了出來。
有幾個押送士兵逃了出來,蔣國柱略一詢問就猜出了劫囚車的那些人的真實身份,腦門上的汗一下子就流下來了。
鄭成功退出崇明島以後,管效忠就斷定馬逢知已經錯過了倒戈的最佳機會,閩軍大敗會讓馬逢知難以說服手下跟着他一起反正。正是因爲有這樣的底氣,管效忠才敢對馬逢知下最後通牒,讓他離開軍隊來蘇州拜見自己。
但現在情況又和那時大不相同,鄧名把南京附近的清軍消滅得幹幹淨淨,馬逢知的部下恐怕又會生出造反的膽量來。而且現在馬逢知本人也很清楚清廷不會放過他,潛逃後的去向不問可知,肯定是趕回吳淞府煽動部隊,要與清廷拼個魚死網破了。
現在身邊沒有其他的可靠夥伴,蔣國柱隻有繼續去與管效忠商議對策。但管效忠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稱這是新任江南提督梁化鳳的事情,看上去管效忠連把這個消息通知梁化鳳的興趣都沒有。
蔣國柱實在看不下去,拍案呵斥了管效忠幾句,說他完全不把國家大事放在心上,辜負了先帝和皇上的隆恩。管效忠也不和他廢話,當即請衛兵送客,宣布他要閉門思過,靜候朝廷的處罰。怒氣沖沖地從管效忠府上離開後,被風一吹,蔣國柱的頭腦也清醒過來一些,他低頭想了想,最後也沒派使者去蘇州向梁化鳳發出警報。
第二天,蔣國柱又一次登門拜訪管效忠,這次他帶來的還有朝廷的另一份旨意——他從郎廷佐的衙門裏找到的。
“皇上要抄我們的家啊。”見到管效忠後,蔣國柱剛哆嗦着把聖旨拿出來,就再也忍耐不住,撲在管效忠書房的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抄家就意味着奪去一切财産,至于親屬,妻子或許還能保住,而妾多半也要歸了别人了。蔣國柱知道抄家總比殺頭好,理論上還有複出的一天,但那也隻是理論上而已。一般情況下,若是皇帝歲數很大了,熬到皇帝殡天後,新皇帝或許會起複一些落魄的舊臣子,讓他們感恩戴德,加倍努力地做事。但現在順治皇帝才二十多歲,蔣國柱感覺自己是肯定熬不到那一天的。而隻要順治皇帝還坐在龍椅上,就不會啓用一個如此重重懲罰過的罪臣——别說什麽不會心存怨望,從高官顯爵到一所有,每個人都會有怨恨。
管效忠一言不發,把密旨拿過去看了起來。他的處罰比蔣國柱還要重,竟然是發配給一個包衣奴爲奴。看完後,管效忠長歎一聲。包衣奴的生活很悲慘,連自己的妻子都常常被主子侮辱,而遇到這種事時,包衣還要陪着笑臉。如果管效忠成爲一個包衣奴的奴才,他可想而知自己的家人會有什麽樣的下場,順治将他置于一個可以被任意欺淩的地位上,任何一個旗人都可以所顧忌地去侮辱管效忠,發洩心中的憎恨,或許還要加上以前見到他這個漢軍旗人飛黃騰達時的嫉妒。管效忠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她們肯定沒有機會嫁人了。更不用說兒子,在狠狠地羞辱過自己後,那麽多仇家肯定會有人想斬草除根的。
身旁的蔣國柱已經哭成了個淚人,可管效忠卻是欲哭淚。
正在兩人相對言的時候,突然有總督衙門的官吏找來,說是城外的明軍派來使者,要與南京進行談判。
蔣國柱抹幹眼淚,論如何現在他還是南京的最高長官,如果被官吏看到他這個樣子,估計城内的人心就散了。
“管大人不去嗎?”革職留任的管效忠暫時仍是城中的最高軍事指揮官,蔣國柱随口問了一句,但馬上就後悔了,自嘲地笑了一聲:“這不關管大人的事,唉,其實這幹我什麽事啊?”
說完蔣國柱整理了一下官服,就要離去,不想管效忠竟然開口了:“我陪蔣大人去一趟吧。”見到蔣國柱奇怪的眼神後,管效忠苦笑一聲:“出門走走,透透氣,不然明天蔣大人就可以來給我收屍了。”
兩個人來到總督衙門,看到鄧名放回來了兩個低級的被俘軍官,同時派來一個使者,表示明軍打算交換俘虜。
本來鄧名之前一直想做這件事,但江甯知府自認地位太低,不敢作主。昨天鄧名又派人在城下喊話時,知府讓人回應說巡撫大人回來了,于是今天鄧名就派來了使者。
閩軍的戰俘大部分都被郎廷佐殺了,但是餘新、甘輝等被俘的高級将領還關在大牢裏,等候北京決定押送京師或是就地處斬。鄧名表示願意用被俘的清軍将領來交換餘新、甘輝等人。這幾次戰鬥鄧名抓了好幾個總兵、副将級别的清将,至于參将、遊擊之流更是人數衆多。
聽明白鄧名的意思後,蔣國柱臉色一沉,就想回絕了對方的要求。清軍将領大部分不把士兵當人看,高級官員也很少把将領當人看,平常客客氣氣的那是因爲還用得着,現在這些将領都被明軍俘虜了,部曲也全軍覆滅,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了,那蔣國柱還在乎他們的性命幹什麽?而且餘新、甘輝這些俘虜都是功勞,要是把他們交出去那麽功勞就沒有了,蔣國柱當然不會用值錢的功勞去交換一文不值的本方俘虜。
蔣國柱正打算慷慨激昂一番,痛罵鄧名癡心妄想,宣稱這些将領不肯殺身成仁,都是辜負君恩、貪生怕死的叛徒。[
這時卻突然聽到管效忠歎了口氣:“可憐啊。”
這聲感歎也觸動了蔣國柱内心深處的一根弦,讓他突然感到一陣酸楚。明軍使者剛剛報出的名單中,有幾個也曾和蔣國柱把酒言歡,曾經爲他鞍前馬後地效力。現在蔣國柱家破人亡在即,這些曾經的老部下也在敵營中朝不保夕——蔣國柱突然升起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而且我現在要功勞還有什麽用?”蔣國柱心酸地想着:“皇上發秘旨給郎廷佐,要抄我的家,把我押送京師,餘新、甘輝他們的功勞再大,也與我沒有半點關系了。罷了,罷了。”蔣國柱想通此節後,就打算和明軍的使者認真商議一下,用甘輝、餘新等人多交換一批清軍将領回來。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就算用這個爲我自己買些人情吧,希望他們将來能念着我的救命之恩,當我上門時能接濟我些錢财,讓我一家老小不至于流露街頭、饑寒交迫。”
見在場的兩個清廷文武大員都露出同意的迹象,鄧名的使者很高興,趁熱打鐵道:“若是牢中還有其他福建士兵,我家提督也想一并贖回,兩個換一個、三個換一個都可以。放還之後,我家提督也會把兩江總督還給貴方。”
“什麽?”蔣國柱大叫一聲。
不等蔣國柱出言反對,這麽多天來一直精打采的管效忠突然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向使者怒喝道:“癡心妄想!總督大人受國恩深重,對皇上忠心耿耿,他就算沒有機會殺身成仁,也絕不會同意我們爲了他的平安回來就釋放海逆的!”
“管大人說的好哇。”蔣國柱搖頭晃腦地贊歎了一聲,緊接着就指着使者向衛兵喝道:“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