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庚的想法也類似,他立刻派人送八百裏加急去北京,再次聲稱武昌危如累卵,鄧名率領夔東明軍全軍來攻武昌。本來鄧名就有二十多萬人,由于胡全才連續損兵折将,明軍裹挾百姓,現在鄧名麾下已經有流寇七、八十萬了。張長庚向清廷請求緊急援軍,最好一次就派來十萬大軍才好,因爲武昌的兵馬已經被胡全才丢了個一幹二淨,張長庚指名道姓地要清廷調西南平西王回師,如果吳三桂實在調不動,那張長庚希望清廷派趙良棟、張勇這兩個有名的綠營将領來湖廣增援他。
張長庚寫這封奏章的時候,就沒指望着朝廷能同意。
從鍾祥敗歸後,張長庚立刻就用急件向北京求援,但這時北京哪裏還顧得上武昌,南京那邊告急信件如雪花般地每日送來好幾封,說鄭軍已經開始溯江而上,鎮江慘敗導緻整個東南人心惶惶,大批州府已經不聽南京調遣。
武昌即便丢失,明軍也不過是打通了向江西的路,等攻下了南昌才能威脅東南财賦重地,現在鄭成功兵鋒直指南京,輕重緩急一目了然。看到張長庚的求援信後,北京當天就用急信答複他,暫時授予張長庚代理湖廣總督衙門的權利,要他恪盡職守,爲朝廷出力,允許他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組織兵力保衛武昌。但張長庚要的援兵是一個也沒有,在鄧名剛剛攻入襄陽等地時,河南綠營還接到戒備命令,随時準備南下支援胡全才,但順治開始着手親征事宜後,北京立刻命令河南綠營不得擅自南下,而是要做好到山東随駕的準備。[
甚至清廷還讓張長庚酌情把洞庭湖、荊門水師派一部分去南京,因爲北京覺得武昌隻要堅守城池就可以了,水師還是應該到南京附近去,不但可以協助南京守軍,更可以在将來幫助順治的親征大軍渡過長江。
發走了給朝廷的再次求援信後,張長庚大筆一揮,就把漢水上遊、江陵、夷陵一帶的不少土匪、水賊團夥的首領提升爲遊擊、參将,在根本不經别人同意的情況下給這些人加官進爵,張長庚随後下令這些新晉将領立刻向他們周圍的明軍發起進攻。
這命令一式兩份,一份發給清廷報備,一份立刻就送去了鄧名營中,就是沒想起來給那些清軍的遊擊、參将們送去一份。
“這些人名有的我好像聽說過,有的根本就是聞所未聞。”李來亨拿着周培公送來的滿清将領名單,拼命回憶也就想起來一兩個,好像是以前手下去清廷控制區走私時打過交道:“都是攔路搶x劫的山賊水匪,多則有個幾十個手下,少則十餘個,不值一提。”
“還請虎帥出動大軍,把他們盡數剿滅。”周培公向李來亨說道:“這些匪徒爲禍一方,虎帥這也是爲民除害啊。”
這些土匪都是地方捕快、衙役的敵手,張長庚這幾天天翻遍了多年來地方衙門的報告,總算搜出了這麽一批積年老賊來。其中實力最大的一夥兒水賊大概有近百個手下,擁有十幾條漁船,在洞庭湖裏搶x劫,雖然他們的活動範圍就在清軍洞庭湖水師的眼皮底下,可清軍從來也不會考慮出動軍隊去予以剿滅。這支兵力最強勁的水賊去年武力拒捕時,還将三個嶽州捕快打傷,其中一人重傷不治。見這股水賊實力如此雄厚,張長庚對他們的首領也是另眼相看,授給他一個嶽州副将的頭銜,向清廷報告該人乃是地方上的豪強,黨羽五千餘人,招安此人讓他在明軍背後出擊,定能迫使鄧名主力回師。
聽說了對方的實力後,李來亨不以爲然地說道:“本将派兩條戰船,百來個人就能把他剿滅了,何須大軍?”
“虎帥不可大意啊……”周培公也知道别說派一百個士兵去,就是派二十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去,都能把這幫水賊打得滿地找牙,不過若是被這股水賊逃走了,那将來張長庚豈不是真要認下這個副将?而且李來亨不出動大軍怎麽能證明該副将的強大軍力呢?
“巡撫大人已經下令撥給這位副将白銀十萬兩,糧草三萬石、五千匹布,要他們務必在貴軍背後鬧出動靜來……這是巡撫大人給這位副将剛刻好的銅印。”周培公把一顆印章交給鄧名,并告知銀船、糧船的聯絡方式與暗号:“提督派人化妝成這位副将,把銀兩取走,用這個印章簽署實收,這樣巡撫大人也好下賬。”
“糧食和布匹巡撫大人打算折算多少銀子?”鄧名把銅章接了過去。
“就三萬兩吧,船就送給提督了。”周培公立刻報價。
“成交。”鄧名沒有還價,一口答應下來。
“那這位副将?”周培公指着印章,再次确認道。
“就勞煩李将軍派一員得力的幹将去吧,”鄧名當着周培公的面,對李來亨說道:“不能讓他跑了。”
“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嶽州副将吧?”李來亨詢問道。
“當然不知道。”周培公拍着胸脯保證。
“那他跑不了,我這就派我的水營遊擊去嶽州。”李來亨信心十足地向鄧名和周培公保證:“帶上二十條船,一千士兵,三天之内就把這賊的首級取下,黨羽一個也跑不了。”
“不着急,慢慢打,若是虎帥的手下敗上一兩陣,那巡撫大人也可以發犒賞了。”周培公再次強調道:“就是犒賞也不可劫奪,都要用這印章簽實收。”
“還有鍾祥、襄陽兩府,巡撫大人也委任了一批将官,需要提督前去與他們交戰。”張長庚此時還在加班加點地刻印章,刻好後先在總督衙門留底,然後就可以送來鄧名軍中了。[
“沒問題。”鄧名心想劉體純、賀珍他們已經回去了,不過這事當然不能對周培公說,剿滅十幾個山賊、土匪,李來亨随便派個将領去就能辦妥了:“把他們的人名交給我,我就讓賀帥他們去剿滅。”
……
張長庚發現東南的局勢變得越來越危急,據南京的邸報說,張煌言的先頭部隊已經越過南京,向江西下遊進發了。由于鎮江之戰後風勢突然變小,鄭軍法揚帆逆流而上,隻能靠丁壯拖拽海船,這幸運地大大減緩了鄭軍向南京進的速度,但南京方面認爲鄭成功兵抵城下也就是幾天之内的事情。
現在武昌周圍打得熱火朝天,張長庚繼續每日兩封地向北京告急,同時将自己不惜成本地收買地方豪強、匪幫與明軍交戰的策略告知朝廷。張長庚表示自己會盡力争取時間,但同時判斷這些土豪很難長期與明軍的幾十萬大軍抗衡,隻能起到争取時間的作用罷了,關鍵還是朝廷要迅速地給湖廣發來援軍。
現在長江、漢水處處激戰,張長庚注意到劉體純、袁宗第、賀珍等人遲遲未到,李來亨也調走了一部分兵力,種種迹象表明鄧名還是遵守協議的,這讓張長庚松了一口氣。不管送去布匹還是糧食,鄧名都按照十分之一返還給張長庚黃金,對方重諾守信的表現讓張長庚對鄧名的好感大增。而且更讓張長庚滿意的是,鄧名在接到自己的去信後,就發布告湖廣官吏公開信,在信中承認是他率兵偷襲清軍營地,把胡全才擊殺在大帳中。這封公開信還聲稱在胡全才大營裏繳獲了白銀二百萬兩,給張長庚制造假賬提供方便,将來張長庚可以把一部分消失不見的藩銀說成是胡全才私下挪用的。
随着牽連漸廣,湖南巡撫需要收買的人也越來越多——雖然外面的人可以讓鄧名幫忙滅口,但他總不能放明軍進城到湖廣總督衙門來行兇。一開始張長庚心甘情願地自己出銀子給鄧名,但才合作了兩次,湖南巡撫的心态就發生了變化,他打算讓周培公再去與鄧名談判,讓對方再讓一成出來,作爲知情人的封口費,由張長庚來負責支配。
來自城外的壓力漸小,張長庚決心對武昌、漢陽的富戶施加一些壓力了。以前他生怕這些人會與城外明軍私通款曲,把城池獻給鄧名,所以張長庚對他們的政策也是懷柔爲主。但現在張長庚自己就與鄧名有秘密協議,心腹周培公天天在城内缙紳圈中鼓吹綏靖主義,是當之愧的妥協派領袖,所以張巡撫對這些潛在的投降派非常有底氣。
鄧名的話給了張巡撫不少啓發,他決定對這些富戶也采用掀房頂的策略。
把富戶們召集來以後,張長庚首先指出局面十分險惡,而且還在不斷加劇:明軍勢大,他委任的多路将帥都被李來亨、劉體純、賀珍等人擊破(其實都是李來亨),武昌的藩銀都被胡全才挪用,現在将士們有心殺賊,但湖廣總督衙門已經連飯菜銀都拿不出來了。
在這樣的形勢下,張長庚斷定漢陽、武昌難以堅守,開始大談焦土作戰的重要意義。張長庚表示爲了聖上的統一大業、爲了避免明軍從武昌繳獲大量物資、也是爲了王師未來的反攻,武昌的居民必須撤離,轉移到更安全的湖南去,而張巡撫本人會帶領官兵坐鎮武昌,與明軍進行殊死巷戰。在城池即将失守的時候,張巡撫會放火燒城,以保證明軍一所獲。
與會者不聽得目瞪口呆,張巡撫的焦土作戰聽上去像是漢末董卓在洛陽玩的那一手,洛陽富戶後來的下場好像也相當的不妙。不過張巡撫一開頭就把皇上擡出來了,誰敢反對焦土政策就是和皇上過不去、就是和大清的統一偉業作對。眼看張巡撫已經搶占了道德制高點,正在瘋狂地向衆人掃射,大家不能強攻隻好智取,紛紛稱贊張巡撫運籌帷幄,現在明軍背後層出不窮的騷擾已經起到很大作用,看起來短期之内鄧名匪幫斷然法進攻漢陽、武昌。
有聰明人已經聽出了張巡撫的畫外之音,就帶頭提議捐金助饷,不是胡全才把藩銀都挪用了所以法堅守了嗎?那麽大家再出錢出力,把藩庫填上不就得了嘛。
但張巡撫連連搖頭,表示根據他的計算,堅守武昌、漢陽不失,至少也要花費六百萬兩銀子,需要打造兵器、獎勵士卒、需要消耗糧草。從地方上抽調這麽多資源不容易,缙紳捐獻起來也很困難,所以還是盡早實施焦土作戰比較好。
吸取了胡全才的教訓,張長庚對本地武昌兵十分優容,已經暗示本地官兵隻要拿到錢就給他們發雙饷,而且軍屬不必強制搬遷,至于外地客兵,當然也會得到雙饷待遇。背地裏更向官兵們保證:将來若是明軍攻城,也絕不強迫他們死守武昌。
得到了雙饷的保證後,這些軍隊就在張巡撫背後給他搖旗呐喊,表示堅決支持巡撫大人的焦土作戰,誓與大武昌共存亡。
武昌的缙紳中最有勢力的一批,比如那個馬軍提督的老泰山,對張巡撫的算盤清楚得很,但大部分富戶、尤其是商人則惶恐不安,根本不知道此事到底會如何收場。得知張巡撫開出六百萬的價碼後,這些富商更是哭天喊地,表示就算破家爲國也隻能掏出個十分之一。
張巡撫根本懶得和他們廢話,第二天就開始強制搬遷富戶去長沙,看到士兵沖進門口後,這幾個被選中的富戶二話不說就繳納了讓張巡撫滿意的錢糧,然後被表彰爲義士,允許他們留下來和巡撫大人一起,與武昌共存亡。
其他的商行、貨棧都是照此辦理,這也是張長庚在學習鄧名的成功經驗,當初他想拖延時間不交銀子,鄧名就明白表示會繼續行動直到要求被滿足,事後張長庚感覺這是行之有效的威脅手段,馬上活學活用到了富商身上。
但張長庚的行動也有其弊端,第二天周培公跑去和鄧名談判時,對方拒絕了湖南巡撫再要一成的要求,經過一番讨價還價最後隻同意把回扣提高到一成五,鄧名的談判殺手锏就是一批隐去姓名的書信。這些書信都是武昌缙紳寫給鄧名的,他們在信中紛紛要求鄧名火速攻城,把甘爲鞑清走狗的張長庚碎屍萬段,以平民憤。
晚上周培公帶着鄧名的金子和這個消息來見張長庚,後者聽後長籲一口氣:“幸好本官已經和鄧提督有了默契,不然還真會被這些刁民害了。”
“鄧提督的意思是,從有錢人家拿走他用來買小妾的銀子沒問題,但不要害的百姓家破人亡。”周培公同時還帶來了鄧名的這個要求。
“這個本官當然曉得,本官又不是胡總督。”張長庚知道這是鄧名的仁心又開始發作了,不過沒關系,反正普通百姓身上也榨不出油水來,現在對于鄧名這個人,張長庚感覺越來越看不懂了,有時心計深沉的連他這個曾周遊數省的老頭子都沒法比。[
“大人有沒有想過用盔甲和兵器去鄧提督那裏折算銀兩?”周培公問道,他向張長庚指出,現在隻存在于紙面上的敵後義勇軍還在與明軍“激戰”,除了發軍饷、犒賞和糧草外,也應該給這些部隊送去盔甲和兵器才是。而且周培公還進一步指出,盔甲這東西屬于可生産物資,武昌、漢陽有不少工匠,城内也有生鐵可以立刻打造兵器,這些兵器的造價完全是張長庚說了算,明明打造了五套可以說隻有一套,剩下的四套都賣給鄧名。
“這個不妥。”張長庚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他擔心明軍會用他給的裝備來攻打武昌,那他可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賺錢固然重要,但是如果連巡撫都丢了,那以後還怎麽掙錢呢?如果能登上總督寶座,還愁将來沒法與鄧名做生意麽?
“大人過慮了,”周培公笑道:“大人還以爲鄧提督會攻打武昌麽?要是他心裏還有一點兒這個心思,今天就不會把那些信給學生看了。要是攻下武昌,他除非洗城否則一樣拿不到錢,而這個會影響他的中興大業的。”
周培公提醒張長庚,現在抽調湖廣各地的物資來武昌隻需要張長庚的一紙調令,在張巡撫抛出焦土作戰理論後,現在總督衙門沒有人再對他抽調地方物資一事說三道四;現在明軍在外,清軍在内,張長庚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征收捐稅,他與鄧名配合得是那麽的默契,如果趕走了張長庚,鄧名純屬給自己找麻煩。
“現在朝廷的注意力全在南京,等南京那邊的事情一了,朝廷就會重新注意武昌這裏的動靜,到時候大人還能不能這樣一手遮天可就不好說了。”周培公見張長庚已經心動,就趁熱打鐵,讓對方明白這錢若是不立刻掙到手,那将來就未必還有這機會了。
“唔。”張長庚聽得連連點頭,就同意了。
“大人。”和鄧名正面交鋒多次,周培公的能力也得到了飛速的提高,他見張長庚這麽痛快就答應了,連忙提醒道:“盔甲乃軍國之器,可以趁機擡價,多要一成,以兩成五結算。”
“不錯,不錯。”張長庚恍然大悟,由衷地稱贊了一句:“你真是我的子房啊。”
……
周培公晚上回到家,妻子替他脫去外罩,見丈夫幾日下來已經瘦了一大圈,不禁心疼:“相公爲國操勞,辛苦了。”
“是啊。”周培公現在每日反複奔波,感覺自己都快累散架了,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了一大疊子地契、交易書,交到妻子手中,囑咐道:“細心收好,莫要叫人看見。”
“啊。”周夫人才草草掃了一眼手中的地契,就驚呼出聲,這些地契上全是家鄉荊門的田土,不是零星幾塊,而是連阡接陌的良田,周夫人看到除了地契還有房契。有幾個交易的原主周夫人也知道,都是家鄉那邊勤儉持家的良紳而不是敗家子,其中一筆交易書上就是上百畝的轉手,周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想把這些人的地買到手,需要多花很多銀子。再一細看契書,果然,購田的金額高得根本不是周家能承受的,而且周夫人知道丈夫根本沒有從家裏拿過錢。
“不要多問!”周培公不等妻子反問就搶先說道:“快些睡吧,明日一早爲夫還要出門。”
“嗯。”賢惠的周夫人立刻壓下了自己的好奇心,一般幫丈夫寬衣,一邊問起别的事:“今天陳家兄弟倆一起來了。”
“何事?”現在大家都知道周培公是張長庚面前的紅人,因此每日來周府打探消息的人絡繹不絕。
“他們想打探一下巡撫大人還想要多少錢才夠。”
“爲夫也不知道。”周培公答道。
“妾身嫁去李家的那個表妹今天也來了,她相公擔心城外的産業,想問問明軍大概何時會進攻漢陽。”
“我不知道。”周培公一邊除去鞋襪,一邊頭也不擡地說道。
“方家老伯派兒子送來一壇酒,他不是在船行裏有股份嗎,所以想搞清到底漢水何時能通行,明軍兵艦可多。”
“不知道。”周培公撩開被子,鑽進去躺下,滿意地長歎了一聲,又對妻子誇耀道:“今天巡撫大人又誇獎我了,說将來湖南除了長沙府,其他各府随我挑一個,賢妻覺得哪個府爲好?”
“真的?”周夫人十分高興,這是張長庚第二次許諾要給她丈夫一個知府的位置了,不過周夫人也有些擔憂:“等明軍退兵後,巡撫大人不會反悔吧?”
“哈哈,絕對不會。”周培公放聲大笑。
“爲何?”周夫人有些不安地問道。
“因爲知道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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