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珍知道如果再拖上一段時間,就會有更多的老兵被消耗,而失去了這些榜樣,新兵的士氣就會以更快的速度跌落。賀珍有些後悔地想到,自己或許應該耐心地等待劉體純等人返回鍾祥,少分一些東西總比賠本強。
當賀珍看到突然有一面紅旗從敵陣背後豎起時,還以爲自己的眼睛花了。賀珍确信自己沒有派出任何騎兵進行迂回,從側後包抄李世勳所在的位置。而且賀珍事先也不認爲這樣的計劃能夠成功,如果出動的兵力太少,那麽就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通過清軍的前陣;而如果出動的兵力太多,那就會削弱側擊的力量,就是分散兵力。
鋒線另外一邊的李世勳也不比賀珍強多少,今天的戰鬥同樣讓他感到非常緊張,明軍的士氣之高大大出乎李世勳的想像。本來根據李世勳的經驗,若是看到前鋒第一批士兵被瞬間擊倒,後排的士兵就會發生遲疑止步,但今天明軍後排的士兵卻依舊不要命地沖上來,和清兵扭殺成一團。李世勳精心策劃的臨陣一擊,竟然沒有能夠極大地挫傷對方的鬥志,這讓他吃驚不小。
和對面的明軍一樣,持續的消耗戰讓清軍的士氣也不斷地滑落。若是這套投擲、反沖鋒的招數沒起作用,沒能幫助清軍在氣勢上徹底壓倒對手的話,接下來的戰局就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它自行發展了。[
明清兩軍前排消耗最嚴重的都是老兵精銳,位于他們後排的新兵出現了同樣的動搖情緒,暫時賀珍的部隊還因爲較高的初始士氣而憂,但清軍卻已經有不少士兵畏縮不前,甚至開始緩緩地向後挪動。對此李世勳和其他将領也沒有其它的解決辦法,隻能夠把手中的親衛大量地派去督戰,用刀子逼迫士兵向前,維持着隊形和士氣。
李世勳雖然感到很困難,不過作爲一員宿将,他知道敵人一定也很困難,勝利屬于那個能夠咬緊牙關堅持下去的人。李世勳不僅讓親衛給自己的親兵營打氣、鼓勁,也讓他們協助其他将領維持軍紀。同時李世勳更不停地在心中安慰自己,時間越長對自己就越是有利,前軍會源源不斷地折返加入戰團。
由于李世勳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所以當賀珍發現那面紅旗後,李世勳對背後的變化依舊一所知。
……
鄧名抽出長長的馬劍,一馬當先向着清軍統帥的大旗沖去,他面前的敵人毫防備。首先遭到鄧名一行攻擊的是一些清軍的鼓手,當明軍殺到他們背後時,這些赤裸着脊梁的鼓手,還在揮汗如雨地擂鼓。
明軍從一字排開的清軍戰鼓後掠過,原本激昂的鼓聲突然在瞬間消失得聲息,十幾個鼓手都被砍翻,或是滾倒在地,或是趴在被他們鮮血浸透的大鼓鼓面上。
鼓聲的突然沉寂讓一些清兵向這裏張望過來,鄧名看到幾個回過頭來的清兵瞪眼看着自己,一眨眼的工夫,鄧名就沖到這幾個清兵眼前,他們還是圓睜着雙眼,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戰術動作。
一揮手中的馬劍,最靠近鄧名的那個敵兵就身首分離,頭的屍體依舊站立,鄧名從他邊上馳過時還沒有來得及倒下。其餘幾個敵兵大部分也沒能做出反應,就被緊随在鄧名身後的騎兵砍倒,隻有一人在長槍刺入他的咽喉前發出了一聲驚呼。
此時擋在鄧名身前的是一個清軍的傳令兵,他剛剛奉命去給側翼的将領傳達李世勳的戰術意圖,策馬離開将旗位置還沒有多遠,就看到高舉着紅旗的騎兵正向自己沖過來。這個傳令兵愣愣地看着鄧名身後那面迎風飄揚的紅旗,嘴巴張得大大的,舌頭吐出來了一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鄧名從身旁不遠處沖過時,這個傳令兵還機械地轉身,繼續向這個爲首的騎士行注目禮,武保平從他身邊擦身而過,随後一槍就把這個清兵挑下了馬。連續幾個如雕像般僵硬的騎兵被刺落馬下後,李世勳的将旗附近才有人反應過來,大聲示警的同時開始抽出武器準備抵抗。
這時鄧名已經殺到近前,在清軍統帥的将旗周圍,有不少清軍的将佐以及他們的親衛,反應最快的那些人正三三兩兩地聚集起來,試圖抵擋明軍騎兵的沖刺。鄧名從三個剛剛舉起兵刃的清兵身旁經過時,又砍中了其中的一人,他不理會其餘二人而是把他們留給身後的同伴,直奔最重要的目标——清軍統帥的将旗而去。
護衛将旗的掌旗手此時也轉過身來,在觀察身後喧嘩聲的同時,這個掌旗手依舊把旗杆抱得緊緊的,并沒有出現絲毫的晃動。看到一個騎兵向自己沖來時,這個掌旗手依舊不肯放棄旗杆,他用左臂抱着旗杆,右手急忙摸向腰間的佩劍。但在這個親兵摸到劍柄之前,鄧名已經把手中的馬劍化爲一道寒光,向這個旗手頭上斬去。
馬劍豎直砍落,從這個旗手的額頭劃到胸部,幾乎把他的臉和喉嚨一分爲二。鄧名在這個清兵倒下的同時,伸手去奪那根旗杆。把敵軍的大旗抱在手臂中後,鄧名圍着清軍将旗周圍的方寸之地轉了一圈,然後把那面大旗擲于地下,抛在三個呆若木雞的清軍将佐的馬前。
其他幾個試圖拔劍抵抗的将領親衛也都被鄧名的衛士殺死,反應最快的幾個清兵已經跳出圈外,正一邊大叫着“敵襲!”,一邊連滾帶爬地遠離鄧名和本軍将旗而去。
“誰是李世勳!”鄧名手中馬劍一沉,就架在距離最近的一個清軍将佐的脖子上,厲聲喝問道。
這三個從盔甲看上去都是将佐的清軍人物,姿态幾乎完全一緻,都是單手握着馬鞭,目瞪口呆地看着這隊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明軍騎兵。
染血的劍身架上脖頸,那個清軍将佐被劍峰上的寒意一激,猛醒過來,急忙回答鄧名的喝問:“那個就是李大帥……不,那個就是李賊。”
這個清軍将佐指着正逃向遠處的幾個清兵騎兵中的一個,鄧名看到這個人一邊馳去一邊回頭張望。
“末将是坐營中軍(類似參謀)高能,”被鄧名用劍架住脖頸的清軍将佐抓住空隙,趁着對方看逃敵的機會滾鞍下馬,對鄧名叫道:“末将願意将功贖罪,爲王師出力,求将軍饒命。”[
這時已經有不少清軍回頭看過來,距離将旗位置最近的是李世勳的親兵營,其中後排的士兵與鄧名等人的距離并不遠。發現這裏的變故後,雖然大部分清兵面露驚惶和不解,但他們都本能地調轉方向,向這些明軍舉起刀槍。
“敗了,敗了!”
高能不等鄧名吩咐,就揮舞着雙臂向那些親兵營的士兵呼喊起來,他雙腳跳起來,用力地揮舞着手中的馬鞭,聲嘶力竭地大喊道:“快逃啊,敗了啊!”
就這樣一次接着一次,高能背沖着鄧名,竭盡全力地向清軍呼喊着,每次呼喊的同時,高能都奮力高高躍起,以便讓更多的士兵看到他。當高能第四次一蹦三尺高的時候,清陣中發出轟隆一聲巨響,衆多李世勳親兵營的士兵抛下武器,發出同樣的戰敗呼聲,繞過鄧名的大旗向左右兩邊跑去。
鄧名知道兵敗如山倒,雖然最靠近他們的清兵因爲畏懼而向左右避開,但後面的清兵看不清局面,隻知道己方戰敗,很容易出現人馬踐踏的情況——這是鄧名一行也要躲避的危險。
帶着衛士迅速閃開一段距離,躲開正開始崩潰的大群敵軍,鄧名和衛士們重新開始加速,望着逃走的李世勳的方向追去。
身邊傳來更多驚惶的人聲,戰敗的消息正在清軍中蔓延,聽到這喊聲後衆多還在作戰的清兵也回頭向将旗方向張望,他們都發現李世勳的大旗已經消失得影蹤,反倒有一面紅旗在陣後飄揚。
将旗失蹤讓本來還在作戰的清兵立刻失去了所有的勇氣,對那些清軍的将佐和軍官來說,突然出現的紅旗給他們的打擊比看不見李世勳的将旗還要大。這些軍官雖然視野比普通士兵開闊,但依然不可能看到整條戰線上的動靜。所以當他們看到陣後的紅旗時,所有的将佐和軍官都意識到清軍的戰線已經被撕裂了,在戰場的某處肯定發生了可挽回的崩潰,明軍正從那個缺口沖到清軍的背後,席卷整條戰線。
當看到鄧名的旗幟從身後掠過時,就是原本最堅定清軍官兵也完全喪失了鬥志,加入到敗退者的行列中。
鄧名顧不上那些逃散的敵兵,一直追着李世勳而去。對方主将隻要還停留在戰場附近,對明軍就是一種威脅,他可能會嘗試鼓舞士氣,重整部隊。若是敗退的敵兵看到主将鎮靜地站在眼前,那他們的鬥志就有可能得到恢複。
所以鄧名毫不猶豫地繼續追擊,就算不能把李世勳趕出戰場,也要讓清兵看到他們主帥狼狽逃竄的樣子。而李世勳并沒有不顧一切地逃走,或許他确實在妄想收攏、挽回敗局,鄧名看到李世勳在不遠處停下了腳步。
緊緊盯住了目标,鄧名毫不停留地繼續全速追擊,李世勳明顯沒有料到明軍居然緊追不放,當他看到明軍騎兵朝着他猛沖過來的時候,大叫了一聲就打算繼續逃跑。但這次鄧名沒有給他脫逃的機會,在李世勳剛撥轉馬頭的時候就沖到他的身邊,用馬劍指住了對方的咽喉。
“你是李世勳嗎?”鄧名的目光先是停留在對方的雙臂上,确保對方沒有任何拔劍還擊的企圖,然後緩緩提起目光盯着此人的雙眼。
看到對方眼中的恐懼之色後,鄧名感到一絲疑惑,被自己用劍指着的敵人臉色慘白,哆嗦得如同糠篩一般。對方好歹也是領軍的武将,論如何膽色不濟,還不至于表現得如此能,居然吓得連問話都法回答。
“你是李世勳嗎?”鄧名又問了一遍,這時他身後的衛士紛紛趕到,俘虜更是嘴唇顫抖,牙齒相撞,鄧名隻聞格格之聲,卻聽不到任何回答。
鄧名手上用力,把馬劍向前按了一下,在對方的喉結上輕輕刺了一下。
“小……小人不是李大帥啊。”
俘虜終于恢複了說話的能力,結結巴巴地答道。
“那你是誰?”鄧名追問道。看對方的表現,鄧名覺得他的話倒是有幾分可信,近距離觀察對方的盔甲,似乎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鄧名覺得李世勳應該沒有時間這麽快地換一身盔甲。
這人自稱隻是一個傳令兵,當鄧名殺到将旗下時,他剛剛動身離開,按照李世勳的命令去打探右翼的戰況。
聽說自己抵達時李世勳就在将旗旁,鄧名就再次喝問道:“到底哪個是李世勳?穿着打扮是什麽樣的?”
“小人看見……小人看見将軍已經把李大帥抓着了啊。”這個俘虜緊張地說道。當時他看見鄧名把劍架在李世勳的脖子上,看見統帥被擒,他知道大勢已去,就打算逃走。途中這個傳令兵驚魂稍定,就打算停下來看看身後的戰局,将來也好向湖廣總督報告,他根本沒有想到明軍居然會對他這個小兵窮追不舍。[
……
在鄧名抓住那個傳令兵的時候,李世勳正帶着兩、三個親随向南面鼠竄。
剛才明軍突然從背後殺出來的時候,李世勳正在和副将等人讨論戰況。先是背後鼓聲停止,然後有些亂糟糟的厮殺聲傳來,李世勳還以爲是後邊的士兵發生了沖突口角,當他回過頭看到有一隊明軍裝束的騎兵沖過來時,他還以爲是自己在做夢呢。
李世勳目瞪口呆地看着明軍沖到眼前,在距離他一個馬位的地方砍倒了自己的掌旗手,把大旗奪過去然後抛到自己的馬前,當時他别說逃跑,就連拔劍自衛的反應時間都沒有。
直到頸上傳來金屬的冰冷感,李世勳才确信這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明軍把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接下來明軍騎士的那句問話把李世勳驚醒了,對方顯然不認識自己,李世勳靈機一動,忙向着剛離去的傳令兵背上一指。電光火石之間,李世勳還給自己編了一個“高能”的化名,趁着敵人目光移開的時候,李世勳裝作下馬投降,其實是爲了把對方的劍從自己的喉嚨上移開。
當衆多親兵營的士兵回頭看過來時,李世勳唯恐其中有哪個家夥大喊一聲,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急忙在明軍馬前大叫大嚷,告訴親兵營的手下此戰已敗,讓他們各自逃生。
數千大軍一旦發生潰敗,聲勢是非常驚人的,任何靠近潰兵的人都可能被卷入亂軍之中遭到人馬踐踏,即使武藝高強的人也可能遇到危險。李世勳盼望着大潰敗能夠突然發生,把身後的明軍趕開一段距離——他的願望實現了,那隊明軍果然如李世勳所期望的那樣,先是退到一邊,然後尾追着傳令兵而去。
看到一軍的統帥給敵人充當馬前卒,高喊此戰已經大敗,親兵營的士兵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念頭,争先恐後地各自逃生。在李世勳招呼部下自尋生路時,他的兩個副将很有默契地偷偷牽住了李大帥的馬。等到亂兵把他們三個人與明軍隔開後,李世勳迅速接住副将抛過來的缰繩,飛身上馬就開始突圍。
很快就與那隊明軍拉開了一段距離,但久經戰陣的李世勳心裏很清楚,局勢已經不可挽回,失去統一指揮的清軍戰敗已經不可避免。李世勳沒有任何妄想組織軍隊反擊的念頭,他一心一意地帶着兩個手下奪路而逃,一邊逃一邊把盔甲、刀劍等所有占分量的東西都統統抛到地下,除了馬鞭什麽也不留。
雖然鄧名搞清楚自己被騙了,也知道了真正的目标到底是誰,但現在已經不可能再返回去找到那個人,依靠身上的衣甲将李世勳認出。
這時李世勳已經跑到潰軍的南面,背後是他那兩個忠心耿耿的部将,三個人一邊策馬疾馳,一邊飛快地除去自己身上的甲胄,把大隊人馬遠遠地抛在了腦後,弓着身伏在馬上,頭也不回地向南狂奔。
“賊人到底是怎麽過來的?”李世勳直到現在還是沒能想通這個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