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鄧名離開奉節去成都後不久,他之前在大昌對袁宗第說過的一番話才傳到文安之耳中。之所以會這麽晚才得知,乃是因爲文安之對鄧名的言行并沒有劉體純那麽關心,不像後者那樣派專人去仔細打聽。文安之得到消息時,鄧名已經離開奉節去建昌了,這番言論讓文安之心中頗有不滿,覺得有必要和鄧名好好談一談。
後來建昌、東川的戰事先後傳來,文安之覺得鄧名出生入死十分不易,就打算輕描淡寫地責備幾句算了,口氣不要太重,免得傷到了這個英武的年輕藩王的向上之心。随後的昆明之戰鄧名的功績更是耀眼,文安之固然認爲宗室子弟責備殉國的烈皇論如何都是極爲不妥的,但他準備把口氣放得更加平和些。
文安之以爲一提到這件事鄧名會立刻承認錯誤,那麽也就到此爲止了。不料鄧名聽完他的責備後雖然點頭附和,但明顯露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樣子,一看就知道鄧名隻是出于尊老的禮貌才沒有斷然反駁。
“鄧名你有話就直說吧。”文安之感覺叫這個年輕人“先生”實在有點别扭,就幹脆叫他的名字……反正也不是小王爺的真名,對吧?[
“我聽說有句話說的是:人的過錯就像是日蝕……”
“君子之過,有如日月之蝕,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文安之迅速替鄧名說出了這個典故。
“正是。”鄧名點點頭。
“就算君父偶有小過,身爲臣子不肯直谏,反倒起兵倡亂,這不是亂賊是什麽?”文安之冷冷地反問道。
“闖營、西營都是百姓,他們怎麽能見得到烈皇,又怎麽有機會向天子陳述呢?”鄧名小聲嘀咕了一句。他看到文安之那麽生氣就不想繼續争執下去,但年輕氣盛導緻他明明下決心不争了,可還要添上這麽一句。
“要是老夫,老夫就會去京城,在皇宮外哭,”文安之耳朵不錯,聽到鄧名最後的那句話後就大聲說道:“一直哭到君父改正。”
鄧名肚子裏頓時有好幾句話頂上來,但他鼓了鼓嘴,最後還是站起身稱謝:“多謝督師教誨,後生小子受教了。”
文安之看出鄧名并沒有服氣。按文安之的想法,對方雖然是落難的藩王,但從小長大,身邊總還會有幾個太監、衛士,那些人肯定是把他像神仙一樣地捧着,使他不由自主覺得自己處處高人一等,現在能低頭已經是給文安之面子了。其實文安之并沒有惡意,這個宗室子弟的橫空出世讓文安之覺得似乎是太祖高皇帝顯靈了,如果鄧名将來想登上大位文安之也不會阻攔——他覺得十有八九自己根本不會有機會阻攔,以文安之的年齡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文安之覺得,自古以來天子不僅需要建功立業,也要展示仁德,爲了拉攏軍心而抨擊殉國的先皇算什麽德行?豈不是要爲千秋萬世所不齒?就算有朝一日鄧名真的武功卓著,也需要諸侯、群臣爲共主,然後三揖三讓,就是這樣都未必能在史書上落下很好的名聲,更不用提赤裸裸地收買人心。
文安之歎了口氣,天家、宗室,自古以來就罕有好脾氣,看來急切不得。他不再繼續嘗試說服鄧名,而是問起了建昌、東川還有昆明一系列的戰争經過。
這一段的叙述把文安之聽得十分開心。不過鄧名的講述和清廷的邸報有許多偏差,清廷那邊說鄧名先是側身洪承疇身畔,又以此爲跳闆給趙良棟當差,然後利用這兩層關系混進了昆明城中的要害倉庫。但是鄧名卻說他從未見過洪承疇,趙良棟雖然是關鍵人物但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環,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吳三桂。
“原來如此。”文安之當然相信鄧名。如此看來,洪承疇替吳三桂蒙受了不白之冤。不過這倒不奇怪,而且文安之對洪承疇毫同情心理,反倒隻感到快意。
接下來就說到建昌的善後。聽到鄧名約法三章後,文安之又是一聲長歎:“你隻想安定人心、安撫衆将,這個老夫很清楚,但天下人知道以後怎麽想?會認爲你自比漢太祖,那些不了解你忠心的人會誤以爲你有不臣之心,有損你的聲譽;而那些知道你是個忠臣的人,也會覺得你做事不夠謹慎。”
作爲老臣、忠臣,文安之隻能暗示鄧名這樣的舉動并不妥當,永曆尚在就這樣橫行忌,很可能會引起那些重視綱常的人的反感——如果不是少唐王功勳卓著,文安之也會很反感的。就是現在他也有些不快,就暗示鄧名還是要注意形象,不要讓人覺得他奪位之心急不可待。
“爲國暇謀身。”就像上一次一樣,鄧名根本沒有聽明白文安之的暗示。
文安之又是輕輕搖頭,在心裏想着:“就知道他聽不進去。”
接着又說到關于農民的安排。聽鄧名說十畝地隻須上交一石糧食,文安之覺得根本不夠用,同時他也認爲保護費這個名字太難聽了。
“督師大人明鑒,即使一畝收一石糧,恐怕也不夠大軍的需要,反正都是不夠,幹脆就少收點。隻要收上來的糧食能滿足登記造冊、提刑衙門日常所用就可以了。”鄧名的想法就是設法吸引逃進荒山的百姓回來,同時鼓勵開荒、生産,隻要有糧食生産出來,哪怕僅夠百姓自家吃飽,也總比現在人們饑一頓、飽一頓強許多。
“沒有三、五年,恐難有小成。”文安之覺得緩不濟急,他擔憂清廷會不會給西南三、五年安心發展的時間。[
“這三、五年裏可以靠軍屯。”鄧名寬慰道。現在奉節、三峽一帶全是軍屯,全民皆兵,不參軍打仗的人也得給軍隊種地,不過人們的勞動積極性未必就比四川行都司那邊強,向清廷統治區逃亡的事情時有發生。并不是每個人都像周開荒、李星漢這樣誓死和鞑子戰鬥到底,有些輔兵覺得苦難的日子看不到盡頭,甯可剃頭去湖廣那邊開墾荒地。因爲戰亂,抛荒很多,清廷那邊的官吏也在鼓勵墾荒。就算要向清廷交納一半的産出,至少自己還能剩下一半,還能有片屬于自己的土地。
不過這些開荒的百姓大多不會開墾大片的田地,因爲稅賦很重,如果不能保證畝産,那一年辛苦下來,收獲的七、八成都要交給官府。與其墾殖大片的田地導緻平均畝産下降,還不如精耕細作,提高自己的收益率。
鄧名面對的情況比滿清那邊還要糟糕,沃野千裏的川西平原現在統統都是野草橫生,對四川老百姓來說,到平原開荒的投資回報率比藏在峨眉山上種山田還要低:回到平原很可能遇到軍隊抓丁,就算成爲自耕農,出産也基本都要上交官府。山區雖然貧瘠,但出産好歹還是自己的,再加上戰争的威脅,百姓就更不願意下山了。
少量的稅收或許能刺激百姓恢複生産的欲望,十畝一石的保護費根本不需要精耕細作,開墾的土地多了收益就會急劇增加。隻要百姓手裏有大量的糧食,就算不能用稅收的方式征到手中,或許仍有其它的辦法,或借、或買都可以搞到手。要是根本沒有糧食收獲,那就是巧婦難爲米之炊。
雖然鄧名說是十分之一的稅率,但文安之覺得,十畝一石的稅率恐怕連二十分之一都不到。不過文安之對鄧名的用意還是能夠理解,自古以來,輕賦稅就是恢複生産的法門。漢朝初年民生凋敝,天子湊不出同一顔色的四匹馬,大臣乘牛車上朝。爲恢複生産行過三十分之一稅,當時百姓樂此不疲地開荒,很快就連中産之家也都有了三年存糧的積蓄。
不過那是和平時期恢複生産的手段,戰争期間爲了供養軍隊,官府恨不得拿走每一顆糧食。雖然農民的積極性越來越低,逃亡不斷,生産不斷萎縮,但若沒有這些糧食續命,朝廷就要咽氣了。文安之明知是飲鸩止渴,也隻得如此,他隻能盼望着在榨幹軍屯的所有潛能前打垮滿清。
既然鄧名堅持,文安之就不再反對。他權衡了一下,說不定這樣也有好處,一邊利用軍屯給朝廷、軍隊續上這口氣,一邊利用輕賦稅恢複生産。若是榨幹軍屯的時候戰争還沒結束,那還可以指望大片被開墾出來的良田。
至于授予馮雙禮等将領的職務,都屬于細枝末節的小事,文安之對這些以他名義發出的任命一概予以承認。
這些事情全部彙報完畢後,鄧名面前的茶杯已經添了好幾次水了,仍是感到有些口幹舌燥:“督師若是沒有其它要事,我先告退了。”
“先别走,老夫還有事。”文安之告訴鄧名,趙天霸已經從福建返回奉節了,也就比鄧名一行早到幾天。
“老夫已經通知了延平郡王,郡王希望你能去福建一趟,很想見見你。”文安之一邊說一邊觀察着鄧名的反應。
李定國、鄭成功都是有名的大英雄,鄧名聽說鄭成功居然指名道姓地想見自己,第一反應當然是興奮,興奮過後鄧名心中有點奇怪,就問道:“延平郡王爲何要見我?”
見到鄧名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後,文安之心中暗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聽到鄧名的問話,文安之有一種“小子班門弄斧,還想在我面前裝蒜”的感覺。
“你打算去麽?”文安之問道,他估計鄧名肯定願意去。
果然,鄧名反問道:“需要我什麽時候動身?”
文安之想了想:“這倒不急,延平打算攻打南京,若是他順利,或許到時候你去南京就可以了,若是他不順,那等到塵埃落定再去福建也不遲。”
“延平郡王要出兵江南?”
“是啊。”
鄭成功并沒有對文安之隐瞞他和張煌言的計劃,相反,他還詢問文安之有沒有意願帶領夔東兵馬沿江而下,與他在江西一帶會師——看鄭成功的口氣,文安之覺得對方認爲拿下江南不成問題。
不過文安之對鄭成功和張煌言的進攻并不是很看好,因爲這兩個人心中各有個小算盤,對永曆朝廷的忠誠也有問題。之前李定國連敗孔有德、尼堪的時候,張煌言和鄭成功對永曆朝廷聲勢大張并沒有多麽歡欣鼓舞,反倒有點末日将至、大難臨頭的模樣。因此文安之對此番他們出兵的意願和決心有所懷疑。其次,這二人騷擾沿海的能力還可以,但有沒有與清軍内陸野戰的實力也待考察。因此,雖然鄭成功極力邀請,文安之也不打算冒然動員川軍做進攻湖北、江西的準備。本來夔州的糧草就所剩幾,連打重慶的本事都沒有,如果鄭成功和張煌言真能打下南京,到時候讓他們提供些軍糧再動員也不遲。
“下個月他們大概就會出兵,”鄭成功告訴文安之,他的攻勢大概會于五月發起,文安之将這個情報轉告給鄧名:“延平雖然急切地想見到你,但老夫覺得你就算立刻出發去福建也來不及了。如果你願意等,也可以先去,然後在廈門等。”
趙天霸比鄧名早半個月回到奉節,如果鄧名一直呆在奉節沒去雲南,或許還來得及趕去福建碰碰運氣。不過鄧名并沒有立刻做出決定,聽文安之說鄭成功急于見到自己後,鄧名頓時懷疑這裏面有什麽問題。不過有時聽文安之說話如同聽禅,一旦涉及到什麽皇室啊、帝位啊,文安之覺得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鄧名卻依舊什麽也聽不懂。[
原來文安之派趙天霸出外就是去福建了。雖然文安之的話不好懂,但對趙天霸還是比較好辦的。鄧名要求先見趙天霸一面。文安之知道鄧名多半是想打探一下鄭成功的情況再做決定,自然不會不同意。
鄧名從文安之那裏告辭後,打算回到住處卸下行裝就去找趙天霸,不想趙天霸早已經找上門來了,正在和周開荒、李星漢等人攀談。經過昆明大火事件,鄧名一行天下聞名,趙天霸不由得眼紅,他自問武藝比周開荒和李星漢都強,更是膽大心細,結果這種名垂青史的好事竟然沒有他的份。
對于建昌的西營衆将,趙天霸大都不屑一顧。趙天霸的父親是李定國的嫡系,自己年紀輕輕就是晉王府親衛兼錦衣衛千戶,平時那些非晉王系的人見了他都客客氣氣的,西營中趙天霸尊敬的也就是晉王、晉世子等寥寥數人。
“慶陽王?我和他見過,暮氣沉沉……狄三喜?以前我和慶陽王說話的時候,他隻有站在邊上聽着的份。”
鄧名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聽見趙天霸正在裏面高聲品評建昌的人物。
兩人見面後,鄧名立刻問起福建之行的情況。趙天霸雖然驕傲,但做事情比較細心,見周圍人多就哼哼哈哈地支吾,想要以後再細說。鄧名知道趙天霸在顧忌什麽,就看似随意地講起這段時間與衆人出生入死的故事,最末還表示這期間的情誼畢生難忘。
聽鄧名這麽說,衆人開心之餘也紛紛表示謙虛。
趙天霸看了看周開荒、李星漢他們喜笑顔開的樣子,突然冷笑了一下,高聲說道:“鄧先生這話不是說給你們聽的,先生是說給我聽的,讓我有話盡管說,他不願意瞞着你們。先生沒有把話明白講出來,是不想讓我和你們起嫌隙。”
接着趙天霸就道:“督師讓我去福建,向延平郡王報告先生乃是少唐王一事。”
周開荒立刻把眼一瞪,呵斥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麽?先生明明是三太子!”
“先生可沒這麽說過,”李星漢和一群川軍出身的衛士七嘴八舌地反駁:“先生十有八九是蜀王。”
本來趙天霸還想反駁周開荒兩句,但聽到李星漢那群川軍臆測鄧名是蜀王之後,他連駁斥都懶得駁了,心裏想着:“何必與這幫沒見識的家夥争口舌之利?一看先生那串珠子就知道不可能是蜀王府拿得出來的。想當年蜀王府還是我老子帶人洗的呢,有多少斤兩那是再清楚不過了。”
鄧名又詢問了一番文安之的交代,還有鄭成功的反應,看來誤會是越來越深,難以解開了。
爲了說服文安之把少唐王交給他,也是爲了讓少唐王能夠鼓起勇氣去投奔他,鄭成功可是很下了一番苦心,努力向趙天霸展示他的軍力——鄭成功覺得若是不能表現自己的強大實力,那少唐王未必有膽量穿越敵境前去福建。
和趙天霸一起來奉節的還有鄭成功的一個心腹,被帶來見到鄧名後,這人突然從懷裏取出一封信:“卑職福甯千總穆潭,這是王上要卑職交給殿下的。”
“叫我先生就好。”鄧名有些吃驚地接過信。
趙天霸也感到意外,這人和趙天霸一路回來,在奉節住了這麽多天,居然沒有對任何人吐露過他還藏着一封信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