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低頭看着一份有關雲南的報告,最近他的禦案上堆滿了關于昆明大火的奏章,大部分都是劾吳三桂、趙良棟能的,官員們紛紛要求朝廷對他們予以嚴懲。本來洪承疇也被罵得很厲害,但是後來聽說洪經略沒能逃出火場,被燒死在昆明了,官員們就不再繼續攻擊洪承疇,畢竟他都爲朝廷死了,生前有多大的罪也應該抹平了。
随着更多的損失報告傳到北京,順治對吳三桂和趙良棟的憤怒變得快要法遏制。這次進攻西南雖然有孫可望這個大内應,但物資可都是從東南地區竭力搜刮來的。爲了準備這次進攻,順治不但冒着讓東南幾省出現亂事的危險重重加稅,而且還力排衆議暫時減少了對旗人的供應。結果這些辛苦搜刮而來、運到雲南的物資,連同在西南的繳獲,一起被人家放火燒了個幹幹淨淨。
“火藥、糧食、布匹、棉花、銀兩、帳篷、軍服、盔甲……”順治冷笑了一聲,掰着指頭數着吳三桂緊急求援信上的要求:“他還有什麽不要的麽?”
“吳三桂能誤國,趙良棟誤信奸人,奴才以爲都應重重治罪。”說話的是索尼,他是少數幾個能夠陪在順治書房裏的親信臣子。這次爲了遠征西南,給旗人的配額一下子減少了那麽多,八旗中怨聲載道,索尼因爲支持順治的這個決定都被人戳脊梁骨說他是奸臣。自己受了這麽大的委屈而吳三桂卻捅出了這麽大的漏子,索尼氣得恨不得能踩他兩腳。[
順治沒有接這個話茬,隻是冷冷地掃了索尼一眼。他感覺最近幾年這個老臣變得越來越像個油滑的漢人降臣了,心眼越來越小、受不得委屈、擔不起責任,連平時說話的語氣都在改變。不過,這是把索尼和依舊銳氣十足的鳌拜相比,如果比起其他的奴才,索尼的能力和責任心還是相當出色的。
“不能罰!”不出順治所料,站在另外一邊的鳌拜馬上嚷嚷起來。雖然屢屢受到關與禮儀的教導,但鳌拜一着急聲音就變得很大,“君前失儀”這個罪他是屢教不改,不過順治從來沒和他計較過。
“難道還像磨盤山那般處理?”索尼有些不滿地問道。
磨盤山一戰,吳三桂把大軍帶進了李定國的伏擊圈,如果不是盧桂生及時投誠報告李定國的計謀,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事後,清廷對那些有過失的将領都予以嚴厲懲罰,包括旗将、旗兵在内,很多人被定了“偵查不利”、“畏敵不前”、“殺賊不力”等罪名,撤職的撤職、罰銀的罰銀,但隻有大軍統帥吳三桂什麽責罰都沒有,身爲把全軍帶進險地的最大責任人,清廷甚至對他沒有一句重話。
“你能把他怎麽樣?能問斬麽?能撤職麽?”鳌拜高聲叫道。吳三桂這次棄守昆明、失陷經略、損失兵馬數萬、還丢光了大軍的蓄藏,真追究的話腦袋是肯定保不住的。不過鳌拜和索尼都很清楚,不要說處死,能不能稍奪吳三桂的權利都需要再三斟酌,可行的處罰頂多是降爵、罰銀、說幾句狠話這種程度。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根本不罰,連戴罪立功都不提。”鳌拜見索尼啞口言,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信賞必罰那是吓唬小魚小蝦的,對吳三桂這種重量級的降将完全是另外一種遊戲規則,清廷會擺出一副什麽都不計較的态度,讓天下人都看清楚:隻要立功立到吳三桂這種地步,那論犯了什麽過錯都法和他的功勞相提并論。
索尼依舊在反對,他明白鳌拜說得對,但是現在北京不知道有多少八旗子弟等着看吳三桂的笑話。不僅僅是吳三桂的西征讓他們的口糧下降,更是因爲不久前磨盤山一戰的賞罰不公:旗人都被治罪了,有一個旗人因爲部下被李定國擊潰,甚至被鎖拿回京下獄了。軍隊潰敗被治以重罪誰都沒話說,但憑什麽事先毫察覺的罪魁禍首吳三桂什麽事都沒有?這次昆明的消息傳來,旗人中竟然有不少幸災樂禍的聲音,要是索尼不出聲反對的話,估計大家對吳三桂的怨恨就又會轉移到他頭上。
對這個奴才的心理順治心知肚明,磨盤山一戰的善後問題索尼的态度就有些暧昧,昆明的後果更嚴重,他自然要表明應予懲治的态度。順治對旗人的不滿情緒也很了解,所以需要一個替罪羊,幸好不是每個奴才都像索尼這樣不肯爲主子分憂:“就依鳌拜所言吧。”
順治給案件處理定下了調子,覺得這件事就差不多到此爲止了,不料鳌拜還有下文。
“皇上,奴才記得當初出征前,皇上曾經答應把雲貴交給吳三桂打理的。”
“是啊,”順治一愣,接着他也憤怒起來:“難道你還要朕賞吳三桂不成?”
鳌拜立刻跪地叩首:“皇上,吳三桂出死力與李定國相争,絕不是因爲他對朝廷有多麽忠心耿耿,而是貪圖兩省的藩土。現在突然遭到大敗,吳三桂退回貴州,奏章裏又一個勁地叫苦說需要補充兵力糧草,他肯定是擔心皇上震怒,毀言不給他雲貴了,隻要這絲疑慮不去,那吳三桂又怎麽肯繼續拼命呢?皇上,像奴才這種旗人,有功了皇上賞點銀子就可以,不賞的話,勉勵幾句,奴才們也都是開心的;要是奴才犯了錯,皇上就是拿鞭子狠狠地抽也沒事。但吳三桂、耿繼茂、尚可喜可不行,他們都是漢軍,賞得薄了,他們會覺得皇上刻薄是因爲他們是漢軍;罰得重了,他們會覺得皇上嚴厲是因爲他們是漢軍。而全天下的漢軍都覺得他們是勞苦功高的功臣,皇上對他們不夠好,就是打心眼裏要和漢軍過不去。”
“昆明搞成這樣,朕都不罰,難道對他們還不夠好麽?”順治明白鳌拜說得在理,不過吳三桂闖了這麽大的禍,再賞他的話,順治覺得自己都會沒面子。
“皇上,三思啊。”鳌拜道理已經講完了,他也明白現在順治就是面子上過不去罷了,就一個勁地在地上磕頭。
順治看着面前的鳌拜。這是他父親皇太極的老臣,十六歲就成爲皇太極的親衛白甲,不知道立下過多少戰功。皇太極去世的時候順治尚且年幼,當時多爾衮實力雄厚,很多人趨炎附勢打算擁立多爾衮,連代善等元老也含含糊糊。當時鳌拜在議事的大帳中直接抽出了腰刀,拿着明晃晃的鋼刀走到多爾衮面前,說如果不立皇太極之子,他就不要這條命了。鳌拜此舉極大地振奮了正黃旗的士氣,紛紛學着鳌拜的模樣,表示要和竊取皇太極遺産的人拼命,迫使多爾衮當場表示立莊妃之子福臨,也就是順治帝本人。
“那麽依你之見呢?”順治問鳌拜道。他知道此舉一出,肯定又是一片嘩然,所以需要一個人來扮演這個奸佞角色。
“奴才覺得,應該褒獎吳三桂平定貴州之功。雖然王師受到挫折,但是湖廣、廣西、貴州的賊寇都被吳三桂掃清,這是大功啊。皇上可以告訴吳三桂,本來是想等他徹底平定雲貴,将僞帝永曆和李定國獻俘京師後把雲貴一起交給他的。現在既然不能速戰速決,那就不能拖着賞賜不發讓功臣寒心,皇上先把貴州賞給吳三桂,等他什麽時候平定雲南,什麽時候就正式交給他。皇上還會給他從東南再運去糧草,讓他能夠速奏凱歌。”
鳌拜認爲,要盡快地徹底消滅漢人抵抗勢力。永曆朝廷雖然局促一隅,但夜長夢多。鳌拜記得當初努爾哈赤在遼沈起兵,隻有幾萬人丁的時候誰能想到會有今天的形勢?而他們還是異族,這永曆可是比當初的努爾哈赤更有号召力:“洪承疇識人不明,結交匪類,以緻有昆明之敗,死有餘辜。男屬當斬,女眷發配甯古塔,給披甲人爲奴。”
“就依你所言。”順治命令按照鳌拜的意思拟旨。如果不按照吳三桂和趙良棟的報告把洪承疇治罪,那這樁案子就懸而未決,沒必要爲了一個死人讓手握兵權的大将心中不安。至于會不會有人覺得這樣做是苛待了洪承疇……反正這也是鳌拜的主意對不對?[
又看了看這個忠心耿耿的臣子,順治在心裏對他說道:“就這樣繼續爲我出力吧,不要擔心别人的怨恨,朕會保住你的。”
定下“吳三桂封藩,趙良棟罰銀,洪承疇滿門抄斬”的處理大原則後,順治又談起昆明大火的主角:“那個鄧名到底是什麽人?十八個人就把雲南攪得天翻地覆,倒是個良才,不知道能不能招安?”
“李國英說他可能是朱明宗室。”鳌拜答道。這是今天送來的川陝總督的奏章,還沒有來得及送交順治過目。鳌拜覺得李國英的判斷很可笑,他是當作笑話講給主子和同僚索尼聽的。
正如鳌拜所料,聽到這句話後順治和索尼都先是一愣,緊接着大笑起來。
“李國英說什麽?”順治笑罵道:“他怎敢酒後寫奏章?”
剛聽到有關鄧名宗室身份的傳聞時,李國英也是不信的,所以沒把這件事上報。不過這個傳聞愈傳愈廣,李國英再也不能視而不見。這次昆明大火後,北京和貴陽都再次催促他盡快将鄧名的身世經曆報上,可李國英尋來覓去就是找不到鄧名的過往記錄,被逼急了,李國英不管不顧地報了上去,包括關于鄧名的傳聞、鄧名與譚弘、譚詣的交戰經過。
鳌拜簡要地介紹了一下李國英奏章的内容。本來這麽荒謬的奏章索尼是不用再花精力看一遍,直接駁回便是,但聽鳌拜講得可笑,他也看了一遍,看完之後又一次笑起來:“連鄧名自己都沒有承認是朱明的某個宗室,他李國英倒急不可待地指認對方是。就算李國英想撈一個擒俘宗室的功勞,他也得先抓到人再宣揚好不好。再說這是他說了算的嗎?難道不需要獻俘京師,交給朝廷詢問嗎?”
“李國英也夠能的了。”順治在寶座上聽得分明,兩個心腹奴才的判斷一緻而且很有道理,他沒有必要再關注這封荒誕不經的報告了,直接下令将其駁回,同時斥責李國英事生非。李國英這麽久還始終查不明鄧名的身份,甚至連一點蛛絲馬迹都沒有找到,北京對此相當不滿。
不過李國英同時還提供了譚詣的報告、譚弘部将的報告,已及王明德的一些旁證,看完這些戰況報告後,順治君臣對鄧名更加重視了。
“能書會寫,還懂得作畫,肯定是士人子弟,看起來見過世面,這樣的人肯定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怎麽會查不出來曆?”順治在心裏盤算了一遍,對李國英的能更加不滿,搖頭道:“從未聽說永曆手下有這樣的能人,其他各個朱明僞王手下也沒有。”
“四川之賊應當速速殲滅,趁着他們現在驚魂未定的時候急發大軍痛剿。”鳌拜說。
目前西南軍費耗資巨大,鳌拜本來不主張大舉進攻四川戰場,還建議李國英以招撫爲主,軍事進攻爲輔。但看到鄧名一連串的表現後,鳌拜認爲這有可能發展成一個麻煩,雖然現在此人還沒有形成太大的威脅,和李定國遠遠不能比,但假以時日,難說此人不會占領地盤、獲得更高的聲望。
順治和索尼當然贊成消滅四川的抵抗力量,不過軍費和糧草從何而來?
鳌拜主張出動一支旗軍入川:“兵不用多,三千人足矣。現在成都、建昌都是膽戰心驚的反複降将,奴才願意親自前去四川,聽說奴才帶着皇上的三千親軍殺到,這些人多半自己就吓破膽子了。而且有奴才和皇上的旗兵充當先鋒,李國英的川陝兵肯定也不敢偷懶。不但不會偷懶,而且他們認爲在奴才面前露臉就是在皇上面前露臉,就會拼命效力,這樣,就算少給點銀子和糧草,他們心裏有了盼頭也不會叫苦。”
……
雲南。
戴罪立功的馬寶從前方送回報告,他已經殺散了爲數不多的清軍留守士兵,重新望見了昆明城牆。
自從馬寶反正以來,白文選也趁機對在邊境地區陷入困境的清軍發起猛攻,從滇緬邊境一路殺回怒江江畔,遇到的清軍非死即降。雲南的清軍此時正不斷向東後退,大部分已經退出雲南境内返回貴州,在昆明周圍隻剩下很少的留守。這些軍隊被馬寶消滅後,永曆官兵的眼前已經看不到更多的敵人。
“速速報捷給騰沖,報告給晉王得知。”已經越過怒江的白文選急忙讓手下把這個好消息報告給返回騰沖的李定國本部。
很快李定國就收到了白文選的報告。昆明光複,明軍重新進入了物産豐富的滇中地區。雖然遭此大難,雲南的生産肯定受到了嚴重破壞,但見到昆明就是見到了希望,隻有要土地,就有可能聚集百姓恢複生産,可以招募士兵補充軍隊。現在李定國軍中一片喜氣洋洋,自打從邊境山區走出來,踏上返鄉路後,本來士氣低迷、心思各異的衆将都重新煥發出神采,紛紛嚷着要和吳三桂再決雌雄。
“趕快上奏朝廷,請天子擺駕回銮。”李定國一刻也不耽擱,立刻提筆寫就光複雲南的奏章,交給一個親信,讓他快馬加鞭帶去緬甸。
之前随着明軍的形勢越來越差,緬甸對明軍的态度也越來越惡劣,已經公然阻止李定國和永曆通信。但昆明大火的消息得到确認後,緬甸的态度在一夜之間就發生松動,很快就送來兩個永曆天子身邊的太監,讓他們帶給李定國朝廷平安的消息。而當馬寶反正,明軍展開反攻并且突破怒江後,緬甸原本強硬的立場就徹底軟化下來,朝廷和李定國之間的使者往來不斷,緬甸方面再也不從中作梗。[
雖然重新進入滇中地區讓李定國很高興,但他仍時刻不忘北上四川的大計,不忘川西的平原和劉文秀的遺産,還有三峽一帶的十萬闖營舊部。這些都是李定國繼續把戰争打下去的資本。不過要想整合四川的明軍實力,讓奉節的文安之以及變東衆将俯首聽命,李定國就得奉天子車駕到四川。
已經不知道多少遍了,李定國再次向永曆朝廷保證雲南安全,目前沒有什麽危險,天子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國。現在李定國已經不提“去四川,然後通過三峽沿江而下,到吳三桂率領的主力背後,縱橫中原、江南。”這個計劃——他怕這種轉戰敵境的戰略會吓壞了天子,現在李定國隻是一味地請永曆趕緊回國,至于其後的戰略等天子回來後再慢慢勸說不遲。
“還有那個鄧名,疑是此戰的大功臣。”李定國已經知道了一些關于鄧名的傳聞,不過并不是很詳細,遠不如建昌那邊那麽繪聲繪色:“他應該會對朝廷忠心耿耿吧?但爲何至今還沒有看到他給朝廷上的奏章?文安之的呢?好像也沒有看到。就算路途艱險,總可以派使者化妝送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