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叫公開信?”吳三桂不太明白,他稍微思考了一下,就撕開信封掏出信看起來。
邊上的将領看到他們的大帥臉色變得越來越壞,看到信末的時候已經是狂怒之态,吳三桂突然雙手一揉,就要發力把信扯爛。但片刻後吳三桂又停住手,把揉成一團的信又打開,從頭再看了一遍,這次吳三桂看得很慢,等他看完信後臉色也恢複了平靜。
“他承認都是他做的,在建昌伏擊我的手下,然後在東川府騷擾破壞,最後來昆明放火、詐傳軍令。”不等部下問詢,吳三桂就對他們說了一遍信上的大概内容。說話期間吳三桂停頓了一下,終究還是把信紙一撕兩半,接着再撕成四份……吳三桂一邊語氣平和地與衆将說話,一邊慢慢地将信撕得粉碎,動作裏沒顯出一絲火氣。
“是馮雙禮的人嗎?”有人問道。[
“沒說,他沒有自認是任何人的手下。”就算鄧名自稱是某個将領的手下,現在吳三桂也不會再相信他的話,同樣會認真地調查鄧名的身世來曆:“再說馮雙禮何德何能,會有這樣的得力部下?他要是有這本事,會像條野狗似的逃去建昌嗎?”
吳三桂把信紙的碎片扔到一邊,突然輕笑了一聲:“我吳三桂平生敬的是英雄,重的是好漢。可惜這樣的人才,不識大局,不能爲我所用啊。”
發完這聲感慨後,吳三桂就下令給四川李國英去信,問他知曉不知曉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同時他還讓人持着自己的信去追那些逃走的西營将領,雖然吳三桂知道希望不大,不過還是設法勸說他們回來;吳三桂要考慮的第三件事就是如何向清廷交代,昆明損失如此慘重,清廷得知後一定會勃然大怒。
可是吳三桂需要洪承疇的配合,吳三桂和趙良棟都和鄧名見過面,趙良棟替他求的通行證,吳三桂發的令箭,論起責任來兩個人誰也跑不了。他們二人現在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吳三桂計劃對朝廷隐瞞真實的過程,反正西南離北京那麽遠,隻要洪承疇肯和吳三桂、趙良棟統一口徑,那還是能隐瞞一些罪責。
不過洪承疇始終不見蹤影,如果洪承疇失陷在火場裏,吳三桂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朝廷了。
想什麽來什麽,第四天上午,在糧庫附近搜索的部隊發現了幾具被燒成焦炭的骸骨,清兵從上面找到了幾隻令箭、一方大印,雖然這些東西也被燒得難以辨認,但大約還能看出是屬于洪承疇的東西。僅有這些還不能判斷到底那具屍骨是洪承疇的,不過現場的士兵還從其中一具屍體的身上找到了一塊玉佩和玉石扳指,他們就把這些東西拿來給吳三桂等人過目。
吳三桂仔仔細細地看了那些玉器,臉色蒼白得再也沒有一絲血色:“這确實是經略的東西,總是貼身攜帶的。”
沒有辨識出奸細,把自己的令箭授予敵人,導緻昆明失火,大軍自相殘殺,最後更失陷經略級别的重臣,吳三桂此時真有一種拔劍自刎的沖動。
“大帥,大帥!”趙良棟把吳三桂拉到邊上。現在趙良棟心裏也很着急,雖然令箭是吳三桂給的,但卻是他替鄧名求來的,而且昆明這麽大的事,若是吳三桂能夠扛下大部分責任的話,那麽趙良棟需要分擔的罪責就小了;若是洪承疇燒死了、吳三桂自己抹脖子了,那趙良棟就要獨自承擔清廷的全部怒火。
現在趙良棟知道爲了自己也得保住吳三桂,清廷爲了雲南局勢還是有可能讓吳三桂戴罪立功的,如果吳三桂沒有大罪,那麽趙良棟大概也就不會被追究了。爲了能夠讓清廷息怒,趙良棟給吳三桂獻計道:“大帥,這假冒保甯千總的家夥,我們本來也不知道他是誰,是洪經略給大帥和末将的,說人才難得,我們才見了一面,又有洪經略的保舉,誰能想到他是細作哇?”
吳三桂瞪了趙良棟一眼,知道對方的意思就是讓洪承疇去背最大的黑鍋,反正死人也沒法開口替自己分辨了。如果按照趙良棟的說法,那就是洪承疇識人不明,把一個危險的細作給了吳三桂,導緻了這場大難,最後畏罪也好、将功補過也好,死在昆明大火裏了——這樣朝廷說不定還會覺得洪承疇是死有餘辜,吳三桂失陷經略級别重臣的罪責看上去也就沒有什麽了。
“就是委屈老大人了。”吳三桂發出一聲聽上去充滿愧疚之意的長歎,他已經同意了趙良棟的建議,而且這事也有可行性,畢竟昆明到底怎麽回事大家都不清楚,洪承疇死了,吳三桂和趙良棟隻要串好口供,怎麽對朝廷說都可以。
……
逃離昆明的西營軍隊原本也沒有什麽明确的目的,隻想着盡可能地逃得離昆明遠一些。逃離昆明三天後,三萬西營軍隊出現意見分歧,相當一部分人不願意向西去尋找永曆朝廷和李定國,他們本來就已經對永曆朝廷絕望,這次還投降過一次更加不好相見,而且緬甸一帶的環境十分惡劣,軍隊去了那裏也不知道如何謀生。
有人提議去建昌找馮雙禮,前些日子有風聲說建昌軍也要投降,後來沒了下文。而且有傳聞說又打起來了,但是大家覺得馮雙禮多半能理解大家走投路的心情。而且馮雙禮也是張獻忠撫養長大的孤兒,雖然地位遠不如孫、李、劉、艾四位大西王子那麽高,但也算是張大王義子,有威信;退一步說,馮雙禮地位不那麽高,不像李定國那麽強勢,也沒有那麽多軍隊,大家感覺會好說話些,起碼不至于清算大夥兒投降的事。
就這樣,差不多一萬七千人轉向北方向建昌開去,同時還把他們沿途遇到的輔兵和百姓也盡可能地帶走——雲南看來是呆不下去了,大家知道即使去了建昌也需要有人種地,亂世之中人口最重要。西營在雲南經營多年,和百姓也都沾親帶故,因此搬遷人口也不算很難的事。
聽說吳三桂對降軍不利後,一些其他地方猶豫不決的西營降軍也再次反正,趕來和這支主力彙合。途中一些占據山頭的殘餘明軍見到有這樣多的西營部隊過境,也就不再打遊擊,下山和他們會師。北上建昌的明軍來者不拒,浩浩蕩蕩地開向四川,他們自然把沿途的物資吃得幹幹淨淨,人口盡數帶走,這樣就算吳三桂想追擊也完全需要後方供應糧饷;當然,他們這樣一通折騰後,晉王的軍隊和永曆朝廷去建昌的時候也會增加些難度,不過這些軍隊并沒有考慮朝廷的死活,對他們來說朝廷不去四川更好。
但馬寶等人沒有同行,留下的一萬五千西營官兵大都是屬于西營晉王一系,馮雙禮既可以視爲西營中的秦系也可以視爲蜀系,和晉系沒關系,馬寶他們不願意去建昌那裏受氣。這些人和李定國的感情比較好,投降之後始終覺得對不起晉王,現在反正出來就想着如何去尋找永曆朝廷以便戴罪立功。
這些天來昆明方面并沒有派兵來追擊西軍,反倒是勸降的使者一個接着一個,苦口婆心地想把這些西營降将再勸說回去,吳三桂的使者賭咒發誓說從頭到尾是有人假傳命令,因爲種種原因吳三桂法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他隻能再三保證對西營絕對沒有惡意。不過使者的這番解釋并不被西營将領接受,他們覺得如果不是吳三桂授意,那城外清軍不會一擁而上進攻城南降軍,至于有人假傳命令什麽的,西營将領們也都不相信。[
不管是不是誤會,馬寶知道自己肯定是沒有回頭路的,當晚他沖殺在前,還陣斬了一個清軍的遊擊。現在就是真像吳三桂說的那樣,馬寶也隻有頑抗到底了,更何況他還不信吳三桂說的話。被諸營公爲臨時統帥後,馬寶就開始仔細思考這支西軍的前途,經過一天一夜的反複權衡,馬寶召集衆将,提議沿着大道向西,攻擊騰沖一帶的清軍。
“昆明那晚火燒的那麽大,多半城内的積蓄都被大火一掃而空了。”馬寶的這個斷引起一片贊同之聲,大家都看見了那天的火勢,而且若是昆明還有軍糧的話,他們就會派出部隊來攻擊西軍,肯定不會看着他們在昆明周圍大肆破壞。
“總的說來,現在鞑子在雲南的部署是外重内輕。”馬寶與衆人探讨着他的想法。
以前清軍以昆明爲中心,形成了一個防禦圈,十萬軍隊分散在這個圈子上,鎮壓、控制雲南全境,而投降的明軍軍隊被送到昆明,或是整編後被派到這個圈子上協助清軍鎮壓工作,或是像馬寶他們這樣集中起來,組成攻打永曆朝廷的遠征部隊。
而吳三桂本人坐鎮昆明,城外駐紮着五萬機動兵力,城内儲存着大量的糧草,論何處有緊急情況發生,昆明的機動兵力都可以迅速做出反應。地方上的軍隊都需要依靠昆明的物資支持,就算有投降的明軍再次反正,他們也會因爲法獲得物資而迅速再次陷入困境;李定國指揮的明軍主力或許能對地方上的某支清軍駐軍取得優勢,但這些駐軍能夠得到昆明機動兵力的迅速支援;而且就算昆明不支援,明軍也未必有力量長期圍困轉入防守狀态的地方清軍駐軍;就算能夠長期圍困并且拿下城市,也繳獲不到什麽糧草。
但現在昆明出現了問題,吳三桂手中的機動兵力突然失去了機動能力,那樣整個清軍防禦圈上的部隊就顯得兵力分散,這些同樣需要昆明提供物資的清軍同樣喪失了機動能力。
“我們不要光想着去緬甸尋找皇上和晉王,我們先打怒江,然後攻打騰沖,從背後殺過去。隻要昆明那邊法派來援軍,我們就可以沿着大道掃蕩府縣、倉庫、村鎮,讓西邊的鞑子得不到任何糧草供應,然後和晉王夾擊他們,把他們統統消滅。”越遠離昆明,地方上就會變得越荒涼,越難以籌措物資。由于李定國已經退到緬甸邊境,所以跟在他身後的清軍監視和防備部隊也已經深入到沒有人煙的邊境地區,馬寶覺得隻要自己把怒江各處渡口掐斷,騰沖一帶的倉庫都攻破,這些清兵的補給狀況恐怕會比李定國和白文選還要糟糕。而背後這些地區是沒有多少清兵守衛部隊的,肯定抵抗不住一支高達一萬五千人的西營野戰部隊。
……
此時在騰沖,駐防的清軍遊擊接到一封從滇中傳來的信件——這是馬寶徹底把這一帶清軍驿站交通系統陷于癱瘓前送來的最後一封信。按照标簽看,似乎是一位平西王的親衛發出的。
此時清軍遊擊還不知道昆明發生的事情,隻知道後方的交通線上似乎有些麻煩,好像有大股的西賊在流竄搗亂,導緻滇中發來的軍糧幾天來一直沒能及時入庫。遊擊很驚訝現在後方居然還有大規模的西賊,不過他對此也不是太擔心,昆明附近的吳三桂大軍正愁找不到西營的主力呢,他們既然敢跳出來,那昆明方面肯定會火速出發進剿,現在可能已經被掃蕩得幹幹淨淨了。
“念。”遊擊把這封信扔給師爺。
“公開信。”師爺大聲念着封面上的字眼。
“什麽叫公開信?”遊擊問道。
師爺搖搖頭:“沒有這個詞,明顯是生造詞語。”
“不管他,繼續念。”遊擊一擺手,這年頭有文化的人太少,一個親兵估計也請不起師爺,生造幾個詞彙沒什麽了不起的。
師爺撕開信封掏出公開信,聲音洪亮地念出了信的開頭:“漢将軍名拜書前山海關總兵吳……”
師爺的聲音迅速變得很低,念到最後那個“吳”字時幾乎細不可聞,鄧名的用詞相當客氣,不過這種稱呼一出,口氣再客氣也沒有意義。
不過他的東家并沒有生氣,聽明白這封信的主人在說什麽後,遊擊發出一聲冷笑:“又是哪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徒?接着念。”
這時師爺已經又向下看了一段,他的臉色此時變得蒼白,對遊擊的吩咐一時沒有做出反應。
“怎麽了?念啊。”遊擊奇怪地看着師爺。
“東家,大事不好!”
……[
貴陽,收到公開信後,貴州巡撫衙門和提督行轅内外一起失聲。信裏面說的事情實在太過離奇,那個自稱漢将軍名的人,在信中對吳三桂坦承:将軍派去建昌的兵将,是我帶着十九騎盡數殲滅的;将軍部署在東川府的軍隊,也是我和這十九騎盡數驅散的;将軍的昆明城,同樣是我和另外十七個人放火燒的;将軍駐紮在城外的十萬大軍,還是我假傳命令讓他們内讧的。
“這個……”雖然巡撫衙門、提督行轅中都是經驗豐富的文武官吏,但看到這封信後還是手足措,信上對于形勢的介紹雖然隻有寥寥數語,但衆人不由心中駭然。雖然衙門很快就下令保密,但這樣驚人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貴陽全城。巡撫和提督一邊派人辟謠,一邊火速派親信趕赴昆明打探情況。
不過他們的親信才剛剛發出去,附近的府縣也紛紛報告他們接到了一封狂悖忤逆的公開信,各地的長官都表示他們對發信逆賊說的話一個字也不信,但還是希望貴陽能夠正式辟謠,以穩定受到謠言蠱惑的百姓。
接到這個消息後,正忙于在貴陽城内辟謠的巡撫和提督都松了一口氣,他們之前唯恐這封公開信隻寄給自己,那樣若是消息傳開的話,說不定吳三桂會遷怒自己。但寫這封信的人顯然很知情識趣,寫了很多封一模一樣的信廣泛分發,這樣就算事情是真的,吳三桂老羞成怒也不至于追究到自己身上——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貴州上下都覺得信中内容十有八九是真的,至于寫這封信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衙門内外也在議論紛紛。
……
消息傳回昆明之前,吳三桂和趙良棟還在竭力隐瞞損失,他們打算先設法向朝廷和周圍省份吹吹風,然後一點一滴地把武庫、糧庫被毀,昆明被焚,大軍散去一半,經略葬身火海這些噩耗分次分批地報告朝廷。當然,最先報告上去的是洪承疇識人不明,了一個細作給他們當手下。
轉眼之間,吳三桂和趙良棟所有掩蓋真相的努力都化作泡影,收到公開信的衙門都派急使前來昆明,而且本來這麽大的事就不可能完全遮蓋住,已經透露出去的一些消息頓時被哄傳開來。
現在連吳三桂的手下也知道平西王撕掉的那封信上的全部内容。在戴劍雄的營地裏,他的師爺就拿着抄來的一封公開信,念給東家與其他軍官聽:“……雖言‘大丈夫鬥智不鬥力’,但吾之行事卻非正人君子所爲,今日返回四川後,自當操練士卒,力争早日與吳将軍堂堂決勝于疆場——漢将軍名再拜。”
師爺念完了信,戴劍雄等人都沉默不語,整篇信中鄧名都是這種不卑不亢的語氣,甚至有一種謙虛的自居小輩的态度,但這種态度似乎會帶來更大的羞辱感。良久後,戴參将輕輕說道:“這是挑釁的戰書啊。”
……
昆明城中,趙良棟和吳三桂一起痛罵鄧名,這次鄧名把他們坑得太慘了。當他們二人奮力掙紮、想從這個泥潭中脫身時,鄧名又狠狠地在他們頭上踩了一腳,趙良棟一想起那個所謂的公開信就義憤填膺:“明明了是給大帥的信,居然四下散布,這到底是寫信還是傳檄?真真卑鄙恥、言而信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