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鎮守東川部隊的軍官,陳江漢是少數知道東川建設真實目的的人。雖然下面的小兵和輔兵不應該知道太多,但這些監督修築烽火台和倉庫的監工軍官需要知道,他們必須明白修建這些設施的目的,才能更好地完成任務。他們來到東川的唯一目的就是爲進攻建昌做準備。長官也給他們透露過一些情況,吳三桂的期望就是用半年到八個月的時間沿着大道修建起一批倉庫,位于中間地帶的倉庫中,要能供應三千到五千軍隊和一千匹馬從東川向建昌往返行軍所需的糧草,而在最靠近建昌的位置,則要儲備同樣規模的人馬戰鬥一個月所需的辎重。
這并不是件輕松的任務,工作量很大而且要求得很急。東川的清軍一邊向前修築,一邊向前運輸,剛開始進度稍慢時,還不斷受到昆明的催促。爲了預先儲備五千軍隊一個月作戰所需的辎重,昆明至少要養活施工隊一萬多人一年之久,而且運輸耗損也不在人員消耗之下,給作戰軍隊儲備下的每一石物資,付出的成本都在五石以上,
四周的軍事形勢漸漸變得越來越好,東川府的工作也進展順利。雖然沒有人煙,法從當地籌措人力、物力,但同樣也不需要防備土匪或是明軍零星小隊的騷擾,每天隻要認真督促輔兵修築就可以了。和平的日子過久了,讓人有一種戰争似乎已經結束了的感覺。
雖然倉庫的規模還遠遠沒有達到要求,但最基本的運輸、儲備體系已經完成,這些設施完成後,物資就不再暴露在外,損耗随之大大降低。而且各個施工隊也有了可以補給的倉庫,不用再像以前一樣完全依賴後方前送。萬事開頭難,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圍繞着已經建成的據點繼續擴建,相對一開始的風餐露宿要舒服得多也容易得多。[
同時建成的還有保護各個倉庫據點的烽火台和了望台。由于沒有明軍和土匪的騷擾,這些建築并不急迫,暫時還都是木結構,将來随着更多的物資逐漸運來,建築物會進一步加固。有這些預警和偵查體系,施工可以安全地進行,儲備得到很好的保護,大軍開過來以後,可以安全地在東川府内行軍。如果将來吳三桂決定增加出征的兵力,比如從五千人提高到八千人,作戰時間從一個月延長到三個月,那隻要進一步擴建沿途據點、運來更多的物資就可以了。
但就在前些天,昆明突然發來新的命令,并轉來建昌狄三喜請降的書信。吳三桂讓東川火速派出人馬幫助降将穩住部隊,然後把建昌的物資和人力全部轉移到昆明。吳三桂的命令中說,前去接受投降的綠營軍抵達建昌後,要徹底地摧毀建昌的所有倉庫設施,殺死所有不肯離開建昌前往雲南的人,論這個人是百姓還是軍人。
看完命令後,陳江漢的上司評價道:好日子結束了。
陳江漢心裏有些遺憾。建昌投降,吳三桂下令進行徹底的破壞,随着這個目标失去戰略價值,東川這條軍事通道也同樣變得一文不值。等建昌的人和物資通過東川抵達雲南後,可想而知昆明方面絕不會再投入任何資源繼續建設東川——原本吳三桂就感到花費巨大,也就是爲了剿滅雲南的殘餘明軍他才咬緊牙關投入,現在能夠擺脫這個包袱他當然求之不得。把建昌的明軍儲存物資搜刮到自己手中,不但能收回成本,看起來還能賺到一大筆。至于建昌和東川以後怎麽辦,那就是川陝總督李國英須要考慮的問題了。
因爲意識到建築工作肯定會被中止,陳江漢當然也沒有了什麽動力,盡管如此,他到這個時候也隻是感到遺憾罷了,但昨天收到的新的命令則讓他感到異常憤怒。
就在昨天晚上,西北方的前一個據點有急使趕來,說收到了将軍從四川行都司發回的緊急命令,命令中隻簡單地說了幾句,通知他們四川行都司發生重大變故,将軍受到來自建昌和成都明軍的攻擊,一支李國英派來的四川清軍部隊此時也在四川行都司,現在他們正節節抵抗并設法返回清軍的控制區。在這樣嚴峻的軍事形勢下,将軍命令東川府的清軍立刻開始堅壁清野,各個據點的軍官應該馬上着手焚燒所有的倉庫和物資,帶領輔兵疏散進山。凡是不能帶走的物資都要立刻銷毀,烽火台、了望塔還有宿營地都要徹底破壞,不留下任何可供明軍休息的建築。
“這是什麽荒唐的話?”接到命令後陳江漢就跳起來,幾乎把送信的人出去抽一通鞭子。使者表示他所在的烽火台也感到這個命令太令人震驚,不過這是更前方傳遞下來的,他們的長官也見過第一個開始傳遞命令的烽火台使者,對方說他所在的據點認真驗證過公文上的印章,确鑿誤,而且趕來報信的傳令兵還手持他們頂頭上司的令箭。
“不行,我不能下令,除非我親眼見到大人的命令和令箭。”陳江漢當時就表明了立場。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到頂頭上司面前,向對方痛陳厲害:這些據點都是曆經辛苦才修築起來的,如果建昌不肯投降,這一座座倉庫還是未來出兵讨伐四川行都司的根本保證。這個據點上傾注了陳江漢的心血,同時也耗費了來自昆明的大量錢糧,自行焚毀不僅陳江漢感情上法接受,而且肯定會導緻昆明震怒,于公于私他都不能接受這樣的命令。
這個表态倒是沒有引起使者的反感,他對陳江漢報告自己的據點軍官也有類似的想法,打算暫時堅守,若是明軍沒有殺到那就保住據點,若是明軍真的來到再執行不遲。使者自稱之所以前來陳江漢這裏,是因爲他的長官不能截留命令。不過若是陳江漢的反應是立刻燒毀據點的話,使者還會設法勸說他采用和他長官一緻的态度。這個消息讓陳江漢稍稍感到寬慰,當然他同樣不敢截留命令,就把這個命令向下一站發去,但同樣讓自己的使者帶去自己的個人意見。
派走了使者後,陳江漢一夜法入睡,他命令士兵取出好多天沒有披戴過的盔甲,擦去武器上的灰塵。天亮後他登上高台,一個勁地向西北方眺望。整個上午都還沒有什麽變化,可接近午時,突然看到前方騰起了一柱青煙,筆直地沖上了天際,不久後這股青煙就變成了濃濃的黑煙。
“點燃了烽火台嗎?”陳江漢看着那道煙的形狀和顔色,苦澀地自言自語道。烽火台并不一定隻有在發現敵人靠近時才會被點燃,但這黑煙的形狀說明他們現在确實發現了大隊敵兵。
“點燃烽火台。”陳江漢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對手下下令道。士兵們會用配好的艾草和稻草發出青色的煙,先斷續兩次,然後持續地發出青煙,如果情況沒有變化就會一直如此,如果發現他們法抵禦的大隊明軍出現,烽火台上就會給燃料中加入許多煤炭,迅速地放出大量的黑煙。
前方的煙霧變得越來越濃,而且不再是一根柱狀。陳江漢搖搖頭,這意味着整個據點已經在燃燒。他前面的這座已經是中途據點,既然連中途據點都失守了,更前面的主要儲糧倉庫肯定也已經焚毀了,那裏的儲備可都是民夫們從昆明一路運去的啊。
不過陳江漢依然不打算放棄。東川這裏沒有任何居民,除了道路沿途的倉庫也沒有任何物資可以迅速收集,論明軍實力多麽雄厚,他們隻要還得吃飯那就法快速深入到東川府的腹地。陳江漢打算再等等,如果明軍到此爲止,那麽僅僅丢掉幾座前沿據點總比全部丢光好。守住了自己的這座,恢複前面的也會容易許多。
又過了一會兒,陳江漢看到有一隊騎兵沿着大道向着自己的方向跑來,他眯着眼睛仔細地觀察着,這隊騎兵看上去也就二十個人上下,打着清軍的綠旗。
陳江漢的據點還沒有經過加固,營牆都沒有修起來,他站在嘹望台上眼巴巴地等那隊清兵來到台下。這些騎兵才靠近據點,陳江漢就急不可待地高聲沖來人喊道:“前面發生了什麽事?”
“誰是管事的?”爲首的騎士高舉起一袋公文,同時扔過來一支令箭:“我是保甯千總李名,奉川陝總督之命前來。快,快,過來聽我念一遍公文,我還要趕路。”
“保甯千總?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陳江漢奇怪地自言自語。這時手下的士兵已經把令箭給他送過來,陳江漢看了一眼,沒錯,是他長官所有。
鄧名滿臉都是不耐煩之色,總算看到一個軍官模樣的清兵在衛兵的簇擁下朝自己走來,他伸手就把命令從袋裏掏出來,大聲地念了一遍自己用清将名義寫的焦土令,然後把公文遞給對方,讓對方核實下面的印章。[
這并不是鄧名遇到的第一個不肯執行命令的軍官,前面那個哨所的清軍軍官同樣不肯燒毀據點,鄧名和他争執不休,最後對方竟然起了疑心,喝令手下拿人。不過對方太高估自己的戰鬥力了,而且清軍士兵聽到命令後也有些遲疑,比不上鄧名的手下反應迅速,沒有能夠拿住鄧名不說,反過來據點的守官和幾個守兵轉眼間就被鄧名的衛士殺了個幹幹淨淨。剩下十幾個守兵也被鄧名拿住,逼着他們點燃烽火台然後焚毀據點,據點周圍的輔兵吓得一哄而散。
“立刻點燃報警烽火,”鄧名在對方核對印信的時候,指着烽火台上淡淡的青煙表示這個顔色不對,他對周圍的清兵直接下令道:“馬上帶着壯丁離開,把據點燒掉。”
“這烽火隻有在看到大隊敵兵的時候才能上黑煙,據點不能燒,除非将軍親口命令。”陳江漢聽到鄧名的命令後生氣地擡起頭。自從看到将軍的令箭後,他周圍的手下就有些不知所措,陳江漢現在心裏也是亂成一團。不過即便印信是真的,也輪不到一個保甯千總在這裏指手畫腳,陳江漢問鄧名道:“保甯兵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大人現在身在何處?”
這個問題讓鄧名微微遲疑了一下,剛才那個軍官好像也是這樣開始的,先是因爲地域問題而産生不滿,進一步發展爲憤怒,堅決拒絕執行命令并産生了深深的懷疑。鄧名是要清兵執行命令的,不能跟他們在細節問題上糾纏,和在建昌那裏一樣,細節問題出現就說明已經有了懷疑的萌芽。
“拿下!”鄧名輕聲喝道。
随着這聲喝令出口,八個衛士馬上就躍身撲上,六個人對付陳江漢的護兵,另外兩個則閃電般地把他抓到鄧名面前。
“你要幹什麽?這是東川,不是川陝總督的地盤!”被強按着在鄧名面前跪下後,陳江漢還在大聲争辯着,短短幾秒還不足以讓他醒悟過來。
“斬!”鄧名根本不和他争論四川是誰的地盤,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武三手起刀落,陳江漢的首級在地上滾動着,猶自雙目圓睜。
“副官何在?”鄧名擡起頭問道。周圍的清兵都目瞪口呆,聽到問話後有幾個人就回頭把目光投向一個呆若木雞的人——他同樣愣愣地看着地上身首異處的陳江漢,大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順着這些人的目光,鄧名也把視線投了過去,口中厲聲喝到:“立刻點燃烽火,然後焚燒營房,帶隊離開。”
那個人聽到鄧名的喝令聲後,擡起頭看過來,他渙散的目光漸漸重新聚攏:“你們……來了就殺了陳頭……你們這些保甯兔崽子……”
鄧名不聽他再說下去,伸手一指:“拿下!”
“你們要幹什麽?”那個清兵見鄧名的衛士向自己猛撲過來,伸手就去拔刀,還大喊着:“弟兄們,拼了吧!”
刀還沒有完全拔出來,這個清軍軍官就被周開荒一槍紮個對穿。有些清兵還沒有反應過來,有幾個則同樣拔出了武器,看到領頭人已經橫屍地上,這幾個人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和鄧名的衛士對峙着。
“軍情十萬緊急!”鄧名高喊起來,把所有敵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他把令箭和公文一起高高舉起:“還有誰敢違背軍令!”
控制住清兵後,鄧名等人監視着他們完成所有的焦土行動,然後把這十幾個清兵叫到一起,問道:“這附近有什麽好的隐蔽地點嗎?”
一個面色慘白的清兵做出了回答,他是目前這些人中的一個小頭目。鄧名點點頭,把他說的位置記錄在一張紙上,然後還在這些清兵的幫助下畫了一張草圖,讓這些清兵确認草圖上畫得不錯後,鄧名把圖小心地折疊好,當着他們的面藏進懷中:“你們可能要在這裏躲上十天到半個月,千萬不要亂走,援兵趕來後會到你們藏身的地方找你們。”
說完鄧名又掏出一張紙遞給爲首者,告訴他道:“這是給你們的憑據,上面這是我的畫押,如果我沒事自然用不着,但如果我戰死了,你們就拿着這張憑據,證明你們是聽從我傳達的命令堅壁清野的,任何罪責都由我一力承擔。記住了,我叫李名,保甯的千總。”
“謝謝李千總。”膽戰心驚的小頭目連忙把憑據收好,又讨好地道謝。還有幾個人道:“李千總吉人天相,說這種喪氣話做什麽?”
帶走了所有的馬,鄧名一行把這個據點抛在腦後。
跑出一段路後,他們停住腳步開始收拾身上的血迹。鄧名收拾好後,趁着等待别人的功夫,掏出一個本子開始記錄剛剛的那場沖突。萬縣一戰後,他經常做這種記錄,從奉節到成都的路上就記錄了很多經驗和見聞,但文字積累速度最快的還是到達建昌以後的這些天。[
“我們比第一次好,沒有大動幹戈,但還是差點跟他們打起來。”鄧名記錄完畢,就開始和同伴們探讨得失:“第一次,鞑子頭目和我們争吵起來,他的手下對我們有了敵意和戒備心;這次我們沒等到那個時候就動手了,但還是晚了點,看來隻要對方首腦還在,就不會改變心意聽我們的。”
接着又讨論了一些戰鬥配合上的經驗教訓。鄧名一行重新上馬繼續前進,很快就又有一個據點出現在他們眼前。
“又是一個不肯服從命令燒營的。”鄧名看着完好損的營地,還有烽火台上那股淡青色的輕煙,對周圍的人搖頭歎氣。
抵達據點出示了令箭和印章後,鄧名立刻問道:“這裏誰負責,副手是誰?”
見到爲首的軍官和副手後,鄧名毫不猶豫地喝道:“拿下!”
撲上去抓住二人,鄧名的衛士不等命令就動手殺人,兩個死不瞑目的清軍軍官身亡時,距離見到鄧名不過十幾秒而已,根本沒鬧明白自己爲何而死。
這時鄧名才對面前一片嘩然的清兵喝到:“我乃保甯千總李名,此二人公然抗拒軍令,死有餘辜。現在聽我的命令,立刻點燃烽火,燒毀倉庫、營房。”
和上一站一樣,鄧名留下一份畫押的證明書,讓剩下的清兵帶着輔兵逃到一個他們認爲安全的隐蔽地點去等待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