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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節 表态

大甯河是長江的一條支流,河床雖然寬闊水流也很急,但水面并沒有覆蓋住整個河床,水面隻有數米寬,最狹的地方看上去也就一兩米寬,隻能行駛較小的船隻,和鄧名見到它之前的想像相去甚遠。河兩側都是高不可攀的陡峭岩壁,行走在峽谷底部時,鄧名仰頭隻能看見頭頂上的天空,兩邊的崖頂都被直上直下的岩壁遮蔽法看到。

這樣的景觀給鄧名的感覺是雄偉并不遜色于巫峽,乘船在巫峽江中行駛,頭頂上的天空更加遼闊一些,而現在則是在谷底行走。這種雄偉景緻是如何形成的現在大概隻有鄧名一個人清楚,如同長江劈開了西部高原的群山一般,大甯河這條寬度不過幾米的激流,經過億萬年的不懈沖擊,硬是在巫山北部的山嶺裏切割出一道深數百米的峽谷。不過看着河兩岸那仰首不見其頂的連綿黑色岩壁,鄧名很懷疑這裏能種植得了大量的作物。

給鄧名帶路的向導是大昌人,早早就在大甯河與長江交彙處等待鄧名,原來乘坐的船進不來,鄧名一行換成小船劃了一段路,最後就由向導帶路步行向大昌前進。

“這裏能種田嗎?”

聽到鄧名的問題後,向導立刻答道:“本來大昌就沒有種田的習慣,我們這裏從來都是不用種地的。”[

“那大昌人的生活怎麽維持呢?”觀察着周圍的地理形勢,鄧名想到大甯河上有兩座縣城,分别是大甯和大昌,可能附近還是有能夠種植糧食的地方,不然如何維持兩個縣的日常生活?

“大甯那邊耕地還有些,不過也很有限,我們大昌人從古至今就不種地,最近幾年種莊稼都是才學的,”向導一邊說,一邊向岩壁上指去:“我們大昌有鹽啊。”

鄧名順着向導的手臂看去,高聳的岩壁上,隐約可以看到許多岩洞。據向導介紹,這些岩洞都是千百年來大昌人從岩壁上鑿出來的,洞中會不斷地流出鹽水,經過燒煮就可以得到優質雪白的石鹽,大昌人就是用這些鹽從川東和湖北換到糧食和布匹。這幾年因爲戰亂,銷路受到影響,大昌人也不得不自己種上一點莊稼和蔬菜。

這個消息讓鄧名對袁宗第的戰争潛力更加不看好。凡是不适合種植的地區一般都難以養活大量的人口,現在大昌的鹽還可以去周圍的明軍控制區換生活必需的東西,而且還可以向清軍控制區走私,但将來清軍全力圍剿三峽時,袁宗第手中的鹽就是再多也法當糧食吃。

那些岩洞都在刀削一般的峭壁之上,鄧名看了半天,真不知道當初是如何開鑿出來的。在這些岩洞下方還有些棧道,和長江上其他地方見到的一樣,這些棧道都懸在岩壁上,它們所處的位置在鄧名看來就連飛鳥都處落腳。

當鄧名說出他的疑問後,向導笑道:“鄧先生小瞧我們大昌人了,這山壁看上去沒路,但對我們大昌人來說卻是通途。”

有些大昌人在兩邊的崖頂上搭蓋了臨時住處,他們要到岩洞采鹽,就從崖頂順着懸崖而下,背着鹽水再從光秃秃的岩壁上爬回去。如果想要去巫山賣鹽,也都是背着鹽從山上直接下到谷底走河邊這條路,根本不會舍近求遠從山區裏繞。鄧名聽得暗暗咂舌,這在他看來完全就是保護攀岩冒險,似乎隻有特種兵或是電影裏的小湯哥才有這種本事,但大昌人卻是經年累月地這麽幹,已經完全不當一回事了。

經過一番跋涉,鄧名總算趕在日落前抵達大昌縣城。相比前面的峽谷,這裏的地勢稍微平坦一些,縣城就見縫插針地修在了此處。城池的規模之小也有些出乎鄧名的意料,比萬縣還要小上很多。他們快到大昌的時候有人就先行一步飛報袁宗第,鄧名抵達城門前時,袁宗第已經站在那裏等待他。

此番相見袁宗第更加彬彬有禮,鄧名雖然堅持要所有人都繼續稱呼他爲“鄧先生”,但對他們的誤會也不再努力去解釋,而是采取模糊不清的“不承認、不否認”态度。大昌縣城雖小,但是裏面的設施相當齊全,一點不比萬縣的繁榮程度低,鄧名不但看見各種店鋪,還有一間酒肆——酒在這種時候絕對屬于奢侈品。

“大昌雖然地處偏僻,但是有産鹽之利,所以一直生活富足,百姓有餘錢飲酒。”袁宗第注意到鄧名的目光,就解釋道。不但以前,就是現在大昌的鹽走私到湖北,也可以從清軍控制區換到很好的酒類。

不過鄧名注意的不僅僅是這家酒肆,而是門口的一副對聯:

勝不管、敗不管,酒管;

興也罷、衰也罷,喝吧。

闖營餘部已經在巫山山區堅持了十餘年,鄧名看着這幅對聯,想到這些年來戰局不但沒有起色而且不斷惡化,闖營内部的悲觀氣氛恐怕也是一日甚于一日。

見鄧名沒有說話,袁宗第又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馬上暗歎自己糊塗,忘記讓酒家把這幅對聯換下去了。眼下袁宗第隻能寬慰鄧名道:“大昌兵都是原來的鹽民,祖祖輩輩視跋山涉水爲等閑,在懸崖峭壁上攀爬時生死就在呼吸一線間,他們也都當作平日裏的尋常事。大昌人心性極爲堅韌,就是在三峽這一帶的山民裏,也是數得上第一的好兵。這副對聯不過是戲言而已,當不得真的。”

(筆者按:在我們的曆史上,上下遊的大甯、巫山向清廷投降後,大昌繼續堅持抵抗到康熙三年,滿清任命的川督李國英在破城後進行了瘋狂的報複。筆者到大昌時看到一則介紹,所有現在的大昌人都是從湖廣移居來的,沒有一戶是原來的住民。)

鄧名輕輕歎了口氣,他想起此行的一個目的就是希望了解一下袁宗第等人對未來戰略的看法,于是鄧名就詢問袁宗第覺得眼下形勢如何,是不是不應該在這一隅之地堅守,而是轉移到清廷控制能力薄弱的地方去。

但袁宗第聽到這個問題後,第一個念頭不是該如何向鄧名分析戰略形勢,而是鄧名這個問題似乎是在暗指他以前的闖營身份,鄧名提出的的轉移流動設想怎麽聽都有些昔日闖營的影子在裏面,因此袁宗第馬上表明反對态度:“官兵應該守土不失,意圖恢複,豈能不戰而退?”

這慷慨激昂的表态讓鄧名頗感意外,在他聽來這根本不是表達軍事意見而是在表明政治态度……好吧,鄧名之所以向袁宗第詢問這個問題當然也是考慮到他曾經是闖營的大将,更是商洛山十八騎之一,商洛山時闖營的形勢要比南明現在的形勢還要險惡十倍、百倍。不知道當時李自成是如何考慮化解這種險惡局面的,袁宗第毫疑問應該很精通流動作戰,鄧名很想知道目前的局面和崇祯末年有什麽異同,有沒有什麽經驗可以借鑒參考。[

“避實擊虛不也是兵法麽?而且以卵擊石有什麽好處?”鄧名也猜到了袁宗第的一些想法,就向對方表明這是不帶政治意味的純軍事問題:“眼下十分天下,八、九分都淪陷了,的确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了。但我并不覺得絕望,因爲當年闖王的形勢……嗯,就是如果靖國公知道有什麽好辦法的話,最好不要再藏着掖着,趕快拿出來吧。”

鄧名的言語顯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聽他明确提到闖王兩個字後,袁宗第的臉色變得蒼白,片刻後艱難地說道:“鄧先生,甲申年的時候,末将正在追擊左良玉……不,末将正在向左甯南(左良玉封甯南伯)靠攏。”

雖然文安之判斷鄧名有可能是唐王,但除了趙天霸以外他還沒有向别人說過這個想法,此時袁宗第依然認爲鄧名是崇祯三太子的可能性最大。他試圖撇清自己和李自成甲申年攻破北京逼死崇祯這件事之間的關系,今天并不是第一次了,在重慶城下的時候袁宗第就已經進行過這樣的嘗試。

不過在鄧名看來這是種很可笑的辯護詞,就類似于被告在法官面前爲自己辯護說:法官大人,我肯定不是殺人兇手,因爲案發時我正在另一個地方搶x劫銀行。

或許更貼切的說法是:法庭上的主審法官就是被害人的兒子,而被告的辯護詞是——兇手在卧室槍殺法官大人您的父親時,我正在後院毆打你們家的保安。

鄧名自問若是自己是這個被告,那肯定不願意看到法官的位置上坐着自己的仇人,更不能想象自己會擁護仇人掌握大權,獲得對自己生殺予奪的權利——從這個角度看,永曆朝廷不信任闖營是自然合理的,因爲闖營餘部有太充足的理由背叛明廷,南明的君臣甚至不知道有什麽理由能阻止他們背叛。

可是闖營餘部一直堅持抗清,到最後也沒有背叛,大部分闖營将領都有一個底線,即使形勢徹底絕望也不向鞑子投降,正因爲有這樣的底線,所以闖營餘部也隻能選擇支持明廷到底。永曆不知道這個底線,但鄧名知道闖營大部分将領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李國英也是左良玉的舊部,對吧?”鄧名這些日子了解了不少對面的敵人的底細,這個問題他是明知故問。

“不錯。”袁宗第一臉戒備的表情,輕輕點頭應是。

“當初靖國公追擊左良玉的時候,左良玉決定放棄襄陽,離開襄陽以前,他把城中的百姓洗劫一空,把男丁全都殺死,把女人掠走統統販賣到江西去。我說的沒錯吧?”

袁宗第不由得一聲長歎。袁宗第抵達襄陽城後,見到的是堆積如山的骸骨,河面上全是被左良玉屠殺的百姓的浮屍,連孩童也百餘一。

“婦女假如是敢落淚也會被當場斬殺,因爲左良玉說,如果哭泣不停就沒法賣個好價錢,對吧?”鄧名又追問了一句。

袁宗第沒有回答,隻是搖頭歎息不已。

“當時李國英就在左良玉的軍中,襄陽、九江,曆次屠城他一次都沒落下過,不過很快他就不是明軍了,他變成了清軍。”鄧名沒有用“鞑子”這個蔑稱,而是用“清軍”這個明軍官兵極少使用的詞彙:“而靖國公、蜀王(西營劉文秀)則變成了明軍。後來在漢中,在嶽陽,每次遇到明軍來攻,李國英還是和當年一樣,把百姓殺戮一空,唯恐有一個男丁逃到明軍那邊,唯恐少賣了一個婦女少掙了一份錢,我說的都沒錯吧?”

不等袁宗第回答——鄧名也知道對方會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他就用周圍所有人都能聽到的洪亮聲音對袁宗第說道:“靖國公當年追擊左良玉沒有錯,唯一做得不好的就是沒有追上左良玉,要是那時把李國英宰了,就不用今天看着他嚣張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論是鄧名身後的護衛還是袁宗第和他手下的大昌兵,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接鄧名的話,但更讓他們感到震驚的言論還在後面。

“當年,諸位将軍在闖王帳下,打着闖軍的旗号;晉王他們打着西營的旗号;而吳三桂、洪承疇他們打着明軍的旗号。十幾年過去了,現在吳三桂他們打起了清軍的旗号,而諸位将軍們則打起了明軍的旗号,不過打仗的兩邊很多人還是原來的那些人……當年陝西兵打着明軍的旗号進攻河南闖軍的時候,所過之處的百姓都被他們殺光了,比如郏縣;正是在河南燒殺搶掠的那幫明軍現在已經打起了清軍的旗号,雖然換了面綠旗,但他們人還是那幫人,依舊在做着禍害百姓的事情。就說王明德,凡是他經過的地方老百姓百存一,比如保甯、再比如重慶。”

鄧名的聲音十分響亮,确保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在重慶就已經說過,現在不妨再說一遍,當年闖王要消滅這幫畜生沒有做錯,唯一沒做好的事就是沒把他們消滅幹淨,不然何至于有今日之禍?”

“你們闖營和西營打敗過他們一次,現在雖然他們認了鞑子當主子,但我們還是要再打敗他們一次,我們也一定能再次把他們打敗,這一次要連同他們背後的鞑子主子一起打垮。”鄧名把“我們”這兩個人咬得很重:“這是我的真心話,靖國公!”

……

在大昌呆了兩天,臨走前袁宗第邀請鄧名到演武場觀看練兵。不得不承認大昌兵确實個個都有飛檐走壁之能,看着他們攀登牆壁的敏捷身手,鄧名不禁想到若是此時明軍處于優勢展開大反攻的話,這些大昌兵倒是不錯的破城尖兵。

除了攻防演練外,還有射箭、刀劍、長槍等。物資缺乏造成的訓練不足導緻明軍整體水平非常之低,因此袁宗第精挑細選了一些出衆的武士來展示身手,其中有個年輕的壯漢表現得特别搶眼,不但精通好幾種武器,而且馬術也不錯。[

袁宗第看見鄧名注意到此人的出衆本領後,就下令取來演戲用的道具,讓他與另外的人當場較量武藝。安排的比武對手鄧名那是再熟悉不過,乃是陪他從重慶一路返回奉節的周開荒,這兩個人在場上打得難分難解。

“真是将遇良材,棋逢對手。”周開荒的武藝鄧名是很了解的,不過今天剛見到的這個人非常面生,鄧名确信他從未在重慶城下出現過。

“此乃末将的侄子袁象。”袁宗第給鄧名介紹道,重慶一戰時袁象在大昌留守。

“靖國公還是不要自稱末将爲好。”鄧名雖然不便于否認宗室的身份,但也不願意給他人留下印象,好像自己已經承認了。

“快來見過鄧先生。”袁宗第讓袁象和周開荒一起過來見鄧名,他再繼續自稱“末将”,但依然小心翼翼,說道:“我看鄧先生的衛隊似乎還缺少個隊官,周千總在我手下多年,辦事十分讓人放心……”

周開荒把部隊帶回大昌後,袁宗第覺得,那些在萬縣之戰中參加了鄧名衛隊的壯士們沒有給鄧名留下,是周開荒的一個失誤。但既然人都回到了大昌,袁宗第也不好再把他們給鄧名派去,所以就決定把周開荒派給鄧名——這個是他自己的衛士。

“我這個侄子也有膀子力氣,給鄧先生提些行李不在話下。若是鄧先生有空,能不能帶他到各處走走,長長見識?”袁宗第并非鄧名的上司,不能明目張膽地在鄧名身邊安插人,所以隻有先設法讓鄧名欣賞他們的武藝,才能趁機,若是鄧名不要他也不能強塞,免得讓人覺得他是要在鄧名身邊安插眼線。

雖然對把人當作禮物送人還有些不習慣,但鄧名知道袁宗第希望把他的親戚故舊安排在自己身邊,有機會的時候幫助袁宗第說些好話,别說袁象是一個壯士,就是手縛雞之力鄧名也不會拒絕。帶上了周開荒和袁象,離開大昌的時候鄧名一行變成了十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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