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縣距離奉節并不遠,而雲陽位于這兩個城池之間,距萬縣更近,那裏就有明軍的前哨部隊在駐防了。這兩天在萬縣休息的時候,明軍已經和雲陽守軍取得了聯系。大隊清兵出現在這裏,簡直就可以說是在奉節明軍的眼皮底下行動,衆人完全沒有想到敵人竟然這麽大膽。
“我軍必須立刻撤退。”見到順流而下的敵軍遮蔽江道的氣勢,所有的軍官都立刻萌生出這個念頭,有的人已經将其說出了口。
“往哪裏撤?”趙天霸的視線也被牢牢地拴在江面的敵船上。敵人的水師已經出現在視野内,靠兩條腿走路肯定法及時撤退到雲陽,而且那裏隻有明軍的一些前哨部隊,沒有能力派出一支部隊來支援萬縣。
首先提議撤退的人楞住了,過了片刻又有其他人叫道:“往北面退,我們先進山!”[
趙天霸沉默不語。這兩天眼看奉節在望,想當然地認爲清兵絕對不敢出現在此地。但當大批清軍真的出現以後,趙天霸卻突然發現明軍很可能真拿他們沒辦法。這次重慶之戰明軍大舉動員,但白白損耗糧草兵力卻一所獲,短期内明軍法動員大量軍隊再次離開根據地,而缺乏船隻讓他們的機動力也難以與清軍相比。
若是真的撤退進山的話,就隻能寄希望于清軍因爲恐懼奉節明軍的實力而匆匆撤退,但若是他們不撤退怎麽辦?明軍真的能及時趕來把這支清軍轟走,爲自己解圍嗎?若是拖延時日的話,用不了幾天,進山後缺乏補給的明軍就會開始瓦解。
“對,向北面撤。”其他人可能也有類似趙天霸的顧慮,但是敵人的水師看上去如此龐大,如何能夠力敵?大家都附和撤兵的提議,包括周開荒、李星漢在内,他們都強烈要求鄧名立刻下令退兵。
鄧名沒有回答他們而是繼續看着江面上的敵軍,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想要和衆人說話,卻發現身後隻剩下趙天霸一個人了。
“他們人呢?”鄧名問道。
“回萬縣集合部隊了。”趙天霸老老實實地答道。
剛才衆人催促了幾聲,見鄧名沒有反應就顧不得再等,先後趕回駐地緊急集合手中的部隊。包括周開荒和李星漢也都如此,他們都覺得鄧名平常不愛幹涉軍事行動,而且撤退已經是必然的事情,沒有必要爲了等一個明知會下達的命令而耽擱時間,現在早一點集合部隊就能早一刻行動。
“我們撤退進山就能脫險嗎?”鄧名以前對軍事完全不懂,但是這些日子一直呆在軍中,天天聽到人們談論軍事話題:“之前你們一直在說軍糧、軍糧,沒有軍糧大軍怎麽維持下去?再說一頭紮進深山老林裏,軍隊互相之間怎麽聯系指揮?”
鄧名提出的問題趙天霸當然一個也解決不了:“鄧先生,萬縣的城門、城牆都被損壞了,我們隻有兩千多人,這來的敵兵至少是我們的兩倍,我們守不住城池的。何況城裏還有三千降兵,形勢對我們稍有不利他們就會倒戈。留下來就是死路一條,進到山裏還能活下來一些人。”
“能活下來多少?”鄧名不依不饒地問道。
“唔……”趙天霸沉思了一下,如果追兵不在這裏長期圍剿,或是奉節幾天内就派出援兵的話,那大部分人都可以脫險,軍隊維持幾天沒什麽問題。若是情況相反的話,這支明軍就會蒙受很大的損失,樂觀地估計也許有半數能夠脫險,越過山區撤向雲陽。
“卑職一定能夠保得鄧先生安全。”趙天霸最後說道。對于這個保證他倒是信心十足,論如何,現在的形勢比起被堵在譚弘大營前的形勢完全不同,出路多一些,距離雲陽不算太遠,路上也沒有什麽大的阻礙。
“我們經過那麽多的困難,好不容易才到了這裏,既然撤兵的逃生幾率也不到五成,爲什麽不留下來決一死戰?”
“若是文督師及時派來援兵……”趙天霸低聲說道。
“指望援兵?那可靠不住。”鄧名覺得把希望寄托在文安之的身上不妥,而且從趙天霸剛才的言語裏看,援兵及時趕到的可能性很小。
他回頭望了一眼萬縣,裏面的明軍現在可能還不知道大難臨頭。每當遇到俘虜問題時,鄧名一看到那些人的眼睛,想到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就法下狠心把一個“殺”字吐出口;而在萬縣中的那些明軍,他們不僅同樣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和鄧名患難與共,很多人還和鄧名握過手、交談過。雖然自己有趙天霸的保護,脫險的難度不大,但那些明軍的普通士兵怎麽辦?聽任他們各自逃生,很可能會有半數被清兵追殺,砍死在山裏。
“我們應該有難同當,要不就都走,要不就都别走。”
按李天霸的說法,在樂觀的情況下也許能逃走一半,那不樂觀的情況是什麽?最後隻逃走鄧名和身邊的幾個人?把周開荒和李星漢還有兩千多明軍都扔在這萬縣北面的山區裏,他們兩個人肯定是不會扔下部下獨自逃生的。
聽鄧名的口氣變得斬釘截鐵,趙天霸歎了口氣。如果不是因爲他一個部下都沒有,現在也可能會去緊急集合部隊了:“先生說的不錯,但是軍心已經散了,若是剛才先生能下定這樣的決心……”[
趙天霸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剛才就是鄧名下定決心也未必有用。敵強我弱的形勢太明顯,萬縣是怎麽也不可能守住的。若不是因爲每個人都将這再明顯不過的前景看明白了,他們也不會一哄而散跑回萬縣緊急動員。
鄧名看到又有一些士兵從上遊防線跑回來,越來越多的明軍士兵發現了正在靠近的敵軍艦隊,這些士兵呼喊着一路向萬縣飛奔而去,不用說,片刻後這個消息就會傳遍全城。明軍的控制力不夠強,距離雲陽x根據地又太近,說不定有些士兵就會自行開始撤退,有些軍官可能也會這麽做。
“我又想起了古代一場有名的戰役,我們的處境倒是有些像。”
趙天霸的眼睛突然一亮,雖然對這個宗室子弟會生出各種各樣的想法,但他承認對方确實是比自己見多識廣。
“我想起了昆陽之戰。”鄧名自顧自地說起來:“當時劉秀領着軍隊阻擊王莽的大軍,劉秀的部下望見王莽的軍隊勢大,水陸并進、兵馬鋪天蓋地,就紛紛主張撤兵。可是劉秀覺得,在強大的敵人面前自己人已經先害怕了,這種情況下如果撤兵,多半就一洩千裏,潰不成軍了。”
“先生說的劉秀是何人?是誰阻擊王莽的軍隊?”趙天霸倒是知道王莽,王莽的名氣很大,幾乎沒有人不知道。
“劉秀就是漢朝的光武帝,興複漢室的那位天子。”
“哦,原來是光武天子,怎麽能直呼他的名字呢!”趙天霸在心裏暗想:“漢光武帝名叫劉秀,好,今天又學到了一手。”
“看到将領們已經一緻要求撤兵,光武帝沒有辦法說服大家,隻好撒了個謊,就說王莽的大軍并沒有朝着我們昆陽來,而是直接去宛城了。衆人聽說以後相信了,高高興興地都不走了。過了沒多久,王莽的大軍就把昆陽包圍了,大家想走也走不成了。”
鄧名說着這個典故,相信趙天霸已經聽懂了自己的意思:“如果我們背城一戰,戰勝的機會比逃回雲陽的機會還小嗎?”
“兩千五百士兵,就差也能有幾百脫險吧?就算五百個,那也是有兩成的機會逃走,對吧?靠着一座沒有城牆的城池,敵兵是我們的兩倍,還有三千肯定會倒戈的降軍……”趙天霸搖頭道:“十一勝,還是撤兵劃算,說不定能撤走的還不止五百呢。”
鄧名發現自己說服不了任何一個人,隻能長歎一聲,不再做争辯。
“還是趕緊回城去吧,大家估計在整頓部隊了,鄧先生再不回去他們可要着急了,”趙天霸催促着,接着又随口問了一句:“那場昆陽之戰,漢光武帝的形勢也像我們今天這樣危急嗎?”
“嗯,是的。”鄧名說道:“光武帝一共有戰兵三千、輔兵七千。對面王莽的軍隊由太師、上将軍領軍,人數四十二萬,水師有三千多隻艦船,士兵可以踏着船面從黃河的南岸走到北岸。”
“一萬對四十二萬……”趙天霸說話的同時臉色暗了下來,有種剛才的問題給自己丢臉了的感覺,而且鄧名回答自己時那種一本正經的表情讓他覺得有種諷刺的含義在裏面。
“是啊,”鄧名點了點頭,嚴肅地又說了一句:“和我們一樣的危急啊。”
“那麽昆陽一戰……漢光武帝最後赢了?”趙天霸的臉更暗了,他覺得光武帝既然最後稱帝了,那多半是赢了,自己這個問題顯得多餘了。
“看見王莽的軍隊重重疊疊包圍了城牆,路可退了,衆将隻有下決心跟着光武帝出戰。”果然,隻見鄧名重重地點頭,答道:“光武帝率領三千人出城逆擊,殺盡了關中雄兵四十萬,陣斬王莽的上将軍,追亡逐北五十裏,焚舟船三千艘,黃河爲之不流,江山因而易主。”
“唔。”趙天霸低頭不語,默默看了腳下的地面一會兒,小聲地評價道:“這還是人嗎?”
“那一年光武帝才二十幾歲,他的年紀和趙兄差不多。”鄧名又補充了一句。
“是嗎?”趙天霸擡起頭來輕聲反問了一句,一絲怒色從臉上一閃而過。
人能是,我亦能是![
……
萬縣城内現在是雞飛狗跳一片喧嘩,回到城中後衆軍官立刻聯絡部下,要他們盡快做好出城的準備。猝不及防的明軍士兵們急忙回住處拾取自己的武器、盔甲,還互相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麽重大的變故。
在慌忙集合部隊的同時,衆人還需要把夫子重新聚攏起來,因爲明軍還需要他們幫助搬運糧草、辎重,沒有這些補給,出城的明軍很快就會失去戰鬥力。有人覺得此時還帶着不可靠的俘虜過于危險,而且現在召集夫子時間也顯得太過緊張。
衆人在縣衙争議不下,周開荒一直焦急地等待鄧名回來。他覺得鄧名對軍事并太多了解,而且心軟,也不像是個好的領軍人物,所以就想将他送去安全的後方。至于周開荒本人,他已經決心跟着自己的部下一起行動,帶領他們設法從險境離開。若是鄧名早早安全離去,周開荒也就沒有了後顧之憂,不必再顧忌鄧名的安全問題。
但鄧名遲遲不歸,給他安排的衛隊已經集合完畢,衆人還一緻同意把不多的二十匹馬交給這支衛隊,但鄧名和趙天霸卻始終沒有出現,這讓明軍軍官們更加焦躁。
又等了足有一刻鍾,鄧名和趙天霸才慢悠悠地走進來。
見鄧名還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樣,周開荒一個箭步竄過去,扯着他的手臂叫道:“鄧先生如何才回來,給你挑選的衛士已經在廳裏等了好久了。”
不等鄧名回答,周開荒就沖趙天霸抱怨道:“你也不說趕緊帶鄧先生回來。”
抱怨之後又是囑托:“去雲陽一路不遠,但敵兵就在身後,千萬小心。”
囑托結束就是分手告别,周開荒沒給趙天霸任何插嘴的機會:“前路珍重,速速去吧。”
說着周開荒就向趙天霸和鄧名連連拱手道别。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沒空和他們兩個閑扯,送走了鄧名他還要和軍官們商議行軍路線,部署前鋒、後衛。
“我們遇到了一個從雲陽來的使者……”趙天霸好不容易找到開口的機會了,他說了一半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死我了,你們這些膽小的鼠輩,那江上來的都是運糧船。”
“什麽,運糧船?”
“是啊,都是運糧船。你們一轉眼就都跑光了,鄧先生和我走近了看看,發現船上運的都是糧食,是糧食!不是兵!”趙天霸嘲笑大夥道:“你們真都是英雄好漢啊。”
“這是怎麽回事?”
“怎麽可能?”
大家七嘴八舌,顯然不是很信。
趙天霸身邊還帶着一個人,那是他和鄧名在江邊截住的一個明軍士兵,兩個人用了好長時間才教會這個士兵該說什麽,還審核了幾遍才放心地把他帶回來。
趙天霸指着這個人說道:“鄧先生剛才進萬縣城門的時候,正好遇到了這個士兵,你們問吧,一問就明白了。”
随着趙天霸的暗示,這個士兵馬上向衆人彙報說,他是剛從雲陽來的,雲陽昨夜突然遇到大批清兵圍攻,他本人也是好不容易才從城中突圍而出的,和他同行的人有的去奉節求救,而他則來這裏通知萬縣的明軍小心。
“這些船上的糧食,顯然是運去雲陽城下的,鞑子出動大軍偷襲雲陽,沒能立刻破城,需要從後方不斷運糧。我們雖然沒有船隻法攔截,但是也要好好想想辦法,怎麽能夠切斷江道,還要想辦法幫着督師攔截從雲陽退兵的鞑子。”趙天霸不容大家深思,立刻說出了他已經想好的說辭。
“你剛才怎麽不早說?”周開荒怒氣沖沖地問道。趙天霸說的有理,若鞑子的目标是雲陽,那萬縣的明軍當然要設法分擔壓力,現在完全沒有逃跑的必要。若是此事傳揚出去,周開荒覺得自己也會是一大笑柄——清軍攻打雲陽還沒有得手,就把遠在萬縣的周開荒吓得竄進深山老林。
“你根本就沒給我說話的機會嘛。”趙天霸笑道。
“鞑子什麽時候過去的?”
“我們怎麽什麽也沒看見?”
衆人雖然心裏放松了不少,但馬上就有人發現了各種疑點,七嘴八舌地讨論起來,有人想去盤問那個“雲陽使者”,了解一下更多的具體情況。
“不錯,是得好好問問。”趙天霸知道他們臨時拉來的這個演員堅持不了多久,估計一被盤問很快就會露餡,所以馬上出面攔住大家:“你們趕緊去安撫軍心,别讓士兵們太過驚慌,要是我們被一隊運糧船吓得全軍潰散那可是大笑話了。這個使者我剛才也沒來得及多問,現在我和鄧先生仔細問問,你們趕快去把軍隊穩住,快去!”
軍官們急匆匆地都走了,縣衙大堂裏就剩下鄧名、趙天霸和那個“使者”。
看着“使者”憂心忡忡的模樣,趙天霸安慰道:“不用擔心,過一會兒鞑子就上岸了,到時候我們就不用再騙他們了。”
……
從重慶出發以後,譚詣一路急行軍。這兩天來他運氣不錯,一路順風順水,可是任憑他緊趕慢趕,還是沒能在抵達萬縣前追上明軍。
過了萬縣就離奉節太近了,譚詣明知危險又舍不得功勞,更不用說這功勞還已經許給了王明德一份,雖然不用出力,但是王明德若是最後沒得到他的那份,譚詣知道對方心裏肯定不會痛快。
直到臨近萬縣,總算是發現了明軍的蹤迹,前面的船發來信号,說是捉住了幾個明軍士兵——都是在岸邊捕魚的。
“速速靠岸,”聽說明軍就在萬縣城内後,譚詣急忙給坐船下令,同時讓前船馬上把俘虜送來,他要親自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