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正是!”那群跪在地上的降官紛紛點頭稱是。作爲同謀,現在大家隻有把責任都給熊蘭才能争取自己脫身。雖然聽上去這個明軍頭領說的話好像是在諷刺大家,但降官們仍舊連聲附和,他們一廂情願地盼望可能明軍還有用得着降官的地方,諷刺一兩句也算不了什麽。
“熊把總則是擔憂萬縣城裏有人不識大局和朝廷頑抗到底,所以就想出了這麽一條計策,說服大家老老實實地投降。”鄧名說出下半截話後,沒有人再接茬了,頓時都閉上了嘴。熊蘭也摸不清鄧名到底是什麽意思,隻是偷眼觀察鄧名的表情。
“所以這是誤會了嘛,你們原來都是志同道合的人。”鄧名擺擺手,忍不住笑道:“都起來吧,也給熊把總松了綁。”
但跪在地上的那夥人卻沒有敢立刻站起來,鄧名看上去雖然顯得和善,但這群人對他并了解,覺得片刻後也許就會翻臉。[
“爲什麽都不起來?我說錯了嗎?是不是有人不是這麽想的,而是打算以後找機會再叛變朝廷?”
鄧名這話一出口,哪個人再不起來就坐實自己居心叵測了,于是大家就戰戰兢兢地慢慢站起來。不過不少人膝蓋還沒敢完全站直,暗暗做好了準備,等着鄧名一聲大喝就再次跪倒求饒。
周開荒見鄧名一個人都不打算殺,就皺起眉頭叫了一聲:“鄧先生!”
鄧名很明了這些降官都是滿口謊話,但是并不打算追究,難道要把這些剛剛投降過來的人都殺了麽?雖然鄧名在戰場上已經親手殺過人,但還是不可能殺一批向自己求饒的人——畢竟他們是人類而不是豬狗。
聽到周開荒的聲音,鄧名知道他對自己的決定很不滿,所以馬上解釋道:“正像這位熊把總說的,他們今天投效王師,讓我們不流一滴血就能進入萬縣。既然他們不讓我們流血,我們爲什麽一定要他們的命?”
說完這段話後,鄧名轉身面對眼前的降官,正色說道:“我這個人主張論迹不論心。或許你們早先商議這件事的時候,你們心裏想的和現在對我講的不一樣,不過你們确實棄暗投明了,我因爲這個不追究你們跟着譚弘背叛朝廷的事;至于你們商議的那些計謀和你們剛才的辯解,都是用嘴說的,屬于空口憑。我不是因爲你們辯解得好就放過你們,也不會因爲你們口頭上說要去投鞑子就懲罰你們。”
鄧名前世的法律講求犯罪事實,口頭上說的話不能作爲判罪的憑據,更何況是死罪。但是他這一番話,投降的衆人聽得似懂非懂,不過他們明白眼前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了就放心下來,争先恐後地開始表白,對不殺之恩表示感激和崇敬之情。
此時熊蘭已經松綁,站起身來是個魁梧的軍漢,相貌堂堂,剛才說話的時候嗓音渾厚有力。聽起來這個人頗有應變之才,萬縣這群降官裏面就數熊蘭最有心機,不知爲什麽譚弘會如此不待見此人。經過今天這一通内讧,熊蘭得罪了現場的很多人,将來未必還能在軍中站穩,但是對這種有煽動能力的人鄧名還是比較重視,也不打算輕輕放過,他盯着熊蘭的眼睛說道:“熊把總,這一次你帶頭棄暗投明,讓明軍能夠順利進入萬縣城,所以将功補過,以前你背叛朝廷的事情就一筆勾銷了。但是你要知道,背叛國家這種事畢竟是犯罪,可一而不可再!”
“鄧先生指點的是。”熊蘭躬身受教。
熊蘭越是觀察越覺得鄧名深不可測,從來川軍和闖營的矛盾都是不可調和,可是眼前兩個陣營的人都對鄧名表現出尊重和服從。在這個講究“其心可誅”的時代,鄧名用“論迹不論心”的奇談怪論做依據赦免衆人,但是明軍将領卻沒有出現什麽反對之聲,更是說明此人在衆人心目中有相當高的地位。
“新津侯現在是我們的俘虜,不知道萬縣城中有沒有牢房?”鄧名讓人把譚弘和他的五十多個死黨送到牢房裏去,而且交給熊蘭等人去看押。
“有牢房,有牢房。”這些人果然立刻應承下來,在明軍士兵面前領路,押送着他們的老上司,把譚弘一夥人帶去萬縣的牢獄裏看管起來。
剛才除了周開荒以外沒有其他反對之音,等到熊蘭和譚弘等人離去後,趙天霸第一個出聲:“鄧先生實在是太心軟了。”
“熊蘭這厮已經沒用了,”李星漢接口道:“鄧先生爲何不殺了他,以安撫其餘人的心?他們一定會感恩戴德爲先生效力的。”
“熊蘭怎麽會沒用?他可是個家賊,對譚弘的軍情比我們了解得多。要我說,應該把其他的那些家夥宰了。”周開荒存着一個念頭,想要收編譚弘的餘部,所以一開始就放棄了對熊蘭的殺心:“這些人反複常,商議這樣的陰謀詭計,怎麽可信呢?”
“他們就是不商量這個陰謀,或者我們不知道他們曾經這麽商量過,我也不會信得過他們,難道你們會信得過他們嗎?”聽到這些反對意見,鄧名搖頭道:“就是殺了熊蘭,剩下的那些人就會感恩戴德,誠心誠意的爲我們盡心出力嗎?我看就是殺了他們也沒有什麽好處。”雖然這麽說,但鄧名覺得軟弱和恻隐之心是完全不同的,周開荒他們可能還是分不清兩者之間的區别。
趙天霸一直認真地聽着鄧名的辯解,像是爲了證明鄧名的懷疑,在他說完後趙天霸飛快地追問道:“鄧先生其實就是不想殺人,對不對?”
見鄧名不置可否,趙天霸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鄧先生就是太心軟啦!”
“不過萬縣城中可慮的也就是熊蘭這個小人,以前隻聽說他是個溜須拍馬的鼠輩,不想事到臨頭居然還有不少鬼主意,”李星漢在邊上評價道:“現在他和其他的鼠輩算是水火不相容了,我們也不用擔心這群降兵還能一起攪起什麽亂子來。”[
……
把譚弘、秦修采一夥兒送進大牢,派人認真看管起來後,熊蘭和他的同僚們走到縣衙的大廳中。周圍沒有了明軍士兵,氣氛有些尴尬,大家看向熊蘭的表情都有些複雜——剛才他們爲了給自己脫罪都欲置熊蘭于死地,現在僥幸活命,幾個人凝神屏息等着,隻要熊蘭破口大罵自己不講義氣,就要反唇相譏罵将回去。
熊蘭先是左右環顧了一圈,再次确認沒有明軍的士兵後,猛地向周圍人深躬行禮:“多謝諸位兄弟救命之恩。”
大家萬萬沒有想到熊蘭這個做派,一時間都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熊蘭做出一副後怕的表情,用手連連拍着自己的胸脯,大聲感慨道:“剛才那個鄧先生本來是要殺我的啊,他擔心我是這一軍領頭的,是要殺我的啊!幸好諸位兄弟有急智,做出一副和我有仇的模樣。哎呀,我當時真是給吓傻了,多虧了你們反應快,我連忙跟着有樣學樣,這才化解了鄧先生對我的殺心。”
剛才沒有一個人是這麽想的,他們隻是想把熊蘭出去頂缸,現在看見熊蘭不但沒記仇,還長籲短歎表現出一副劫後餘生的感激模樣,沒有一個人想出來該說些什麽。
“剛才諸位兄弟爲了救我,那可是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了。”熊蘭繼續在大發感慨:“我本來以爲諸位兄弟會爲了自己的性命安全,矢口否認我們商議過這件事……”
熊蘭立刻給大夥兒分析,如果萬縣的降官不發生争吵,鄧名肯定會認爲他們是擰成一股繩的緊密團體,那麽爲了便于打散這個團體肯定要宰了熊蘭。而大家這麽一鬧,鄧名以爲他們各有各的算盤,是一盤散沙,留下這樣的的印象也就沒有必要非殺領頭的熊蘭不可了。
“不想諸位兄弟爲了幫我,想出了那麽巧妙的借口,”熊蘭說着又對衆人一通行禮:“說真的,我一點兒也沒想到諸位兄弟會如此仗義,要是換了我,我可未必能想到,更未必能做到。”
經過熊蘭滔滔不絕的解釋,搞清楚了他到底爲何感激大夥兒之後,就有人大言不慚地接受了他的感謝,拍着胸膛說:“熊把總說哪裏話,我們以前就是熟識的兄弟,這幾天更是患難之交,當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了。”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很快所有的人都慷慨地向熊蘭表示,不必把這件事記在心上。
“不過,我們日後做事,還要照此辦理才可以。”熊蘭指向他的一個同僚,今天就是這個人第一個挑頭企圖把所有罪責都到熊蘭的身上,熊蘭豎着大拇指稱贊他反應迅速、思維敏捷:“當着他們的面,日後我們一定要互相攻擊,顯得水火不容,這樣鄧先生才會覺得可以把我們分而治之。”
“正是,正是,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那個被熊蘭稱贊爲反應迅速的家夥連連點頭,他楞了好一會兒才算明白熊蘭的意思。
“高啊,真是高!”熊蘭随着又是兩聲恭維送上。
衆人看這個家夥的眼光也變得複雜起來。沒看出來這個平日二傻子一般的家夥,居然也有不遜于熊蘭的腦筋。嗯,簡直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原來當時他們倆是在唱雙簧!要不是熊蘭這通解釋,老子估計現在還沒看明白呢。
把營中最有心計的頭銜贈送出去以後,熊蘭趁熱打鐵,湊近那位同僚做出一副請教的樣子,連續問了幾個問題:“……你是不是覺得我們要想自保,就一定要齊心協力?……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們以後再商議什麽事,一定要挑選沒人的地方,免得再次洩露風聲?……你是不是想提醒大夥……哎呀,我怎麽就想不到這些呢?”
對方在熊蘭的追問下,機械地跟着回答“是”或是點一下頭。每當他有所表示,熊蘭就誇張地贊歎一聲,把自己的聲音降得越來越低,而那個同僚的下巴揚得越來越高,做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
熊蘭苦口婆心地和大夥又交代了一番,他相信今天商量的事情若是再洩露出去,大夥兒爲自己辯白的時候就會指認這個家夥出的鬼點子,而不再告發是熊蘭領頭,這也算是聊勝于的自保手段吧。
熊蘭感覺明軍中隻有那個鄧名高深莫測,他處理事情的方式和别人不同,有些看不懂,其他幾個明軍軍官和自己這幫同僚一樣,心裏想的都明明白白擺在臉上。
成功地化解了大家和自己之間的疙瘩,熊蘭這才放下心來,感到一絲成功的喜悅。接着趕忙去分派工作,安排明軍住宿休息。
……
明軍第二天沒有上路而是在萬縣駐紮了下去。傷病員需要草藥,畢竟在萬縣還可能收集到一些,荒郊野外就更困難了。而一旦得到舒适的住房,連日緊張奔波的明軍士兵就渴望休息一下,對此鄧名自己也深有體會。鄧名和衆軍官沒有急着催促部下上路,周開荒、李星漢都認定萬縣附近沒有具有威脅的敵軍,盡可放心。士兵們得到休息的好處也很明顯,軍隊的狀态變得相當不錯,以士兵們現在的體力,一口氣返回奉節不是大問題——萬縣到奉節的距離差不多隻有重慶到萬縣的二分之一。[
問題是如何把萬縣的兩千多新近投降的士兵一起帶回去——現在夔州需要壯丁,明軍按說應該把這些人都帶回去。本來在譚弘的南大營俘虜了數百俘虜,再加上萬縣這一批總計會有三千人,比自己手下可靠的士兵還多,上路前需要準備大量的食物。
萬縣的倉庫已經空空如也,趁着修整的工夫,明軍讓降軍在附近捕魚、捕獵,隻是由于天氣寒冷所得有限,估計照這種工作進度,恐怕沒有個十天半月湊不出足夠行軍的糧草。沿途人煙稀少,收集糧草不但會影響行軍速度,而且數量非常不可靠。
“留下一些人在萬縣。”明軍中有人提出這個建議,正符合熊蘭的心意。萬縣城防被嚴重破壞,留下明軍自己人防守太危險。如果留下一部分降軍防守的話,雖然他們可能再次叛變,但明軍畢竟要返回奉節,總不能限期地在這裏呆下去。
明軍軍官們在縣衙門裏讨論了一番,遲疑不能做出決定,突然有人風風火火地沖進縣衙,向軍官們報告:“鞑子!鞑子來了!”
“什麽鞑子?休要謊報軍情。”李星漢不滿地呵斥道。
“真有鞑子來了。”這個士兵說,他在萬縣上遊的岸邊監視捕魚的降兵,遠遠地看到有船隻沿江而下,打着清軍的綠旗。據他說船隻絕不是一艘兩艘,而是實力相當可觀的一支船隊。
周開荒不相信,向周圍的軍官們問道:“你們說,鞑子有實力進攻奉節嗎?”
所有人都知道奉節有文安之的大軍,消滅譚弘後附近不會遇到什麽有威脅的敵軍。
“難道重慶會爲了我們這些潰兵出動大軍?”出動大批軍隊需要消耗很多物資,這是常識。如果重慶真舍得爲追擊潰兵而出動大軍,那他們早就動手了,也不該等到今天啊。
“因爲我們不是潰兵了,”鄧名輕聲說道:“我們擊潰了譚弘,鬧出的動靜不算小了。”
“不知道他們來了多少人?”李星漢總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鄧先生說得不錯,我們不是潰兵了,鞑子來了也不過是送死罷了。”
“去看看吧。”衆人沒有心思再議論收集糧草的問題了,他們從譚弘那裏繳獲了十幾匹馬,進了萬縣城又設法搞到幾匹,足夠決策層的軍官們使用。
鄧名這些日子也學會了騎馬,聽說有敵軍前來不由心中着急,自然不肯呆在衙門裏坐等消息,雖然自己騎技不太好但是肯定比走路快,就堅持跟着衆人一起去山上親眼看看情況。
“我隻是看看情況,我不懂打仗,不會幹涉這些軍官的決定。”鄧名和周開荒等人一起離開萬縣,直奔上遊而去。
不多時他們就策馬上山。站在制高點上,遮蔽物不多,冬季視野相對開闊,山坡上有一塊一塊的梯田,長江從腳下流過,可以望見遠遠的江面。
隻見遙遠的江面上船帆遮蔽,清兵的船隻鋪滿了長江的水道。
“這……怕不是有三、四千人之多?”見到這樣的場面,周開荒大出意料,吃驚地說道。緊跟着他又看到視線盡頭的山巒背後,還有更多的敵船駛出:“不止,可能要有四、五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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