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不可能都帶走,所以明軍就下令士兵們敞開肚皮吃。往常他們一天隻吃兩頓飯,在重慶城下的時候也是如此,習慣每天三頓飯的鄧名頗不适應。但這天則是不停地開飯,鄧名也得以見識了軍漢們到底都有多能吃,不管粗糧、細糧,窩頭還是米飯,整筐整筐的食物一轉眼就被軍漢們幹光。不少士兵吃得撐得慌就去舉石樁、耍大刀,等緩過來這口氣後就回來接着吃。
看到邊上數百俘虜凄慘的樣子,鄧名又忍不住心軟,說服明軍軍官同意給他們吃晚飯。論如何,如果想要一個合格的士兵,那每天就需要給這個人補充三千大卡的熱量,否則就頂多得到一個夫子,而如果不給人吃飯,那就連一個合格的夫子也得不到。
本來明軍軍官計劃等軍隊開拔後再給這些人半饑半飽的吃上一頓,但鄧名堅持說必須要事先吃,而且給人吃飽才能充分發揮這些俘虜的搬運能力,既然鄧名信誓旦旦地說這是他從書上看來的,其他軍官也隻好接受這個理由。
第三天一早,兩千五百明軍(和譚弘的交戰明軍損失極小,負傷一般也都是輕傷)分隊出發,向下遊方向前進,譚弘大營裏的辎重和行動不便的傷病員一起被裝上船或是臨時打造的一些木排随軍前進。那些塞不下的東西以及铠甲就由俘虜來背負,士兵們隻需要攜帶自己的武器,見行軍時大家都顯得輕松愉快,鄧名趁機又宣揚了一下優待俘虜政策——就是每天至少給吃一頓飯。[
不過前路比鄧名想像的更難走,很快沿岸的道路就消失不見,河岸也變成陡峭的懸崖,士兵們隻能保持很窄的縱隊,沿着山間小道蜿蜒前進。這些道路多是附近居民走出來的,非常崎岖而且時斷時續。明軍的前鋒士兵披荊斬棘,把隐隐約約存在的道路擴充,或是從本沒有路的山間尋找、開發出一條可供大軍同行的道路來。
明軍的行動非常緩慢,冬季日短,很快就又到了需要紮營的時候,至此,鄧名才明白爲何不遠的一段路,缺乏水師的文安之走了那麽久還沒有到。
“文督師那邊還好,船隻就是再少也比我們手裏富裕。”聽到鄧名的感慨,李星漢在邊上答道。
“這附近的百姓豈不是非常不便?商旅又該如何通行呢?”鄧名覺得以這樣的交通環境,不用說商業根本從展開,就是日常生活也會收到很大影響:“前兩日覺得道路也不是這樣難行啊。”
“都府(成都)那邊還好,重慶,夔州,來往商旅非要有船不可,也正因爲此,我們雖然失去了重慶,但是依舊可以截斷長江,讓上下遊的鞑虜音訊不通。”對于鄧名的疑惑,李星漢很熱心地一一給予解答:“重慶府那邊當然還是要比夔州這裏好些的,而且譚弘紮營,自然也要找稍微平坦一些,便于駐紮通訊的地方。不過等到了萬縣,地勢還是要比這裏好,道路也寬敞的多。”
李星漢告訴鄧名這因爲是冬天,所以道路已經算是很好走的了,要是夏天植物茂密的時候,數千士兵在山地上迅速通行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就是樵采的小路也會被植物完全覆蓋起來,那時如果想在夔州迅速移動大軍必須要有足夠的船隻。
明軍向東前進的路上,哨探偶爾回來報告發現些譚弘部潰兵的蹤迹,那天逃散的上千譚弘士兵,有不少也向東前進,經受不住凜冽的寒風,這些潰兵就不管不顧地升火取暖——暴露行蹤固然危險,但不升火明顯是死路一條。
不少明軍軍官見狀都躍躍欲試,想攻打這些潰不成軍的敵人,但是一例外都被鄧名阻止了,擊敗譚弘後鄧名在軍隊中的威望大漲,周開荒等人的大昌兵都重視鄧名的意見,更不用說萬縣的譚文餘部。鄧名認爲攻打這些潰兵對明軍來說并絲毫益處,搞不好還會有所損傷,如果有人負傷還不能抛下不管,這與鄧名一心早日趕回奉節的目标是不符的。
鄧名把這個理由解釋給了大家聽,而且他覺得在這種山區裏作戰,就算比對方兵力強大很多,但如果不熟悉地形被伏擊也是很正常的事,空有強大的兵力也難以增援,因此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鄧名也堅決不同意追蹤這些潰兵的蹤迹。
不過鄧名不解釋還好,解釋之後軍官心裏都微微有些失望,譚弘這些潰兵的狀态比幾天前這支明軍的狀态還要糟糕百倍,不少軍官——比如周開荒就覺得這是個難得的鍛煉軍隊的好機會,可以讓軍官和士兵彼此之間更加熟悉,而且還可以鼓舞士氣,至于可能付出的傷亡則是不可避免的代價。至于鄧名的第二個理由,更讓大家覺得有些畏敵如虎,又不是要學譚弘全軍出擊,隻是讓一些小部隊驅逐追殺一下大軍周圍的喪家之犬,又能有什麽危險?能耽擱多少時間?
“鄧先生,我們很快就會到萬縣了,今晚開一個軍議吧。”在士兵紮營的時候,周開荒步履匆匆地來找鄧名。
沒有部下的趙天霸一路上依舊是鄧名的貼身保镖,周開荒對鄧名說完後,就招呼趙天霸道:“趙兄也來一起謀劃、謀劃。”
“開軍議幹什麽?”鄧名有些奇怪地問道:“你們打算攻打萬縣麽?”
“正是!”此前明軍已經發現譚弘北岸大營也潰散了——這倒不奇怪,那裏沒有什麽辎重,又沒有得力的軍官,奉命守營的熊蘭據李星漢說是個膽小鬼,仗着溜須拍馬的工夫爬上來的,因此李星漢等萬縣兵就計劃去家鄉看看,如果有機可乘就攻下城池。
“之前你們不是認爲文督師肯定會把涪侯部屬的家小搬走了麽?”鄧名聽周開荒他們議論過此事,人口對夔州明軍的意義很大,尤其是在丢失了重慶一帶之後,文安之幾萬軍隊過境,不可能不順便把萬縣的民戶都搬運回奉節去。
“不是人口的問題,譚弘北岸大營的人估計有不少逃回萬縣去了,他們沒有什麽像樣的武器,我軍現在士氣正旺,正好将其一舉殲滅!”
“我覺得當務之急是返回奉節,萬縣沒必要去攻打,就算能攻下來,就憑我們這兩千人,不是還要回到奉節去麽?”鄧名連連搖頭,這些天來他連清軍的散兵遊勇都不願意打,更不用說去攻打一座縣城。
“嗯,這個……”周開荒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趙天霸。
但趙天霸隻是搖頭:“我手下沒有一兵一卒,全憑鄧先生和周兄說了算。”[
“那晚上再說,再說。”周開荒依舊不放棄,明軍軍官大多覺得這是個立功的好機會,此次攻打重慶失敗,想來文督師也是迫切希望看見更多場勝利的。
等周開荒走後,鄧名又問趙天霸道:“趙兄到底怎麽看這件事?”
“鄧先生爲何不同意進攻?”趙天霸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反問起鄧名。
“我覺得沒有必要讓官兵們付出益的傷亡,”鄧名坦率地說道,他對軍功毫追求:“我們行軍速度本來就不快,進攻萬縣勢必還要耽誤時間,論如何我們都是身在險地,對吧?早一天回到奉節不是早一天安全麽?”
趙天霸沉默不語,鄧名也不催促而是任由他去思考,隻是鄧名不知道趙天霸想的遠比他料想的要多。
“三太子取得勝利之後,本是衆人擁戴,至少這兩千多人對他已經是心服口服。可是這兩天三太子顯得過于怯懦,遇到幾個、幾十個潰敵都不敢進攻,又讓軍中上下對他有些失望。”這兩天由于鄧名不斷壓制明軍的進攻欲望,趙天霸已經聽到一些對鄧名膽小的不滿,覺得他到底還是貴人子弟,上次表現出的勇氣可能也隻是昙花一現罷了。“若是三太子親率将士攻下萬縣,那他的聲望必定可以大振,等将來回到奉節,大家看到的是袁宗第兵敗、譚文身死,數萬大軍功而返,而三太子過關斬将,整理了兩千潰兵把沿途敵兵一掃而空……若是如此的話,再加上他的身份,恐怕文督師也壓不住他了。”
在封建帝制下,擁立之功極大,同樣,風險也是極大,如果你擁立的人最後沒能坐穩寶座,那這擁立的行爲就不是大功而是大罪了。趙天霸又瞄了鄧名一眼,心想:“三太子和晉王毫交情,萬一取代了當今天子的話……嗯,别看現在很好說話,但将來遲早會記起晉王擁立當今天子的仇,會覺得晉王幫别人搶他們家的天下。”
“以我之見,”趙天霸心中已經有了腹案,就對鄧名說道:“鄧先生的持重還是沒錯的,但是過萬縣不入,下面的人恐怕心裏着急,畢竟誰也不敢說文督師一定把大家的家小都搬走了。”
“趙兄的意思到底是什麽?”鄧名覺得有點奇怪,在他印象裏趙天霸說話不是這樣拐來拐去的。
“讓周千總或者李千總帶些人去瞅瞅,若是機可乘就算了,要是一座空城或者根本就沒有幾個兵把守,那不妨進城去看看,說不定還可以收集些辎重一并帶走。”
“爲了說不定的事,耽誤行軍的時間。”鄧名依舊有些遲疑。
“鄧先生沒有打過很多場仗吧?”趙天霸發聲問道。
當然沒有,就是前一場鄧名參加的戰鬥也不全是他制定的計劃,聽到趙天霸的話鄧名臉上微微一紅,暗罵自己太不知天高地厚,鄭重其事地對趙天霸一拱手:“趙兄責備的是,我太狂妄了,軍中要務還是要聽趙兄你們的。”
“鄧先生謙虛了。”趙天霸心裏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事關晉王還有西營衆多将士的前程安危,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按照這個時代的慣例,對法防守的城池一般都會進行破壞,趙天霸估計文安之退兵的時候對萬縣也進行了相當程度的破壞,一群吓破膽的潰兵守着座遭到破壞還有糧草的城池,趙天霸覺得攻下來不是什麽難事,隻要鄧名不去,那就對他提高威望沒有幫助,而且若是輕松拿下還可以讓大家看清他的懦弱。
“鄧先生身份尊貴,若是親身去萬縣,衆人恐怕會唯鄧先生之命是從,這對行軍作戰也有些不利,”趙天霸決定冒一下險,根據他的印象,鄧名目前還不是個心計深重的家夥,而且脾氣也不錯:“去萬縣偵查的時候,先生不妨就留守後面。”
鄧名聽的臉上又是一紅,他明白對方是暗示自己不要去瞎指揮,也不要過份施加影響給軍隊,免得幹擾一線軍官作出正确的判斷:“趙兄金玉良言,我受教了。”
“不敢,不敢,我說話比較直接粗魯,鄧先生不怪就好。”
當夜軍議最後确定,要對萬縣進行偵查,如果有機可乘就攻下其中的敵兵,鄧名雖然不支持,但是也聽取趙天霸的意見沒有堅持。此外,雖然趙天霸沒說,但是其他軍官有人提到萬縣的城防可能已經被破壞,建議鄧名親眼去看一看,以作出最後的決定,如果決定進攻不妨親自指揮這場難度可能很小的戰鬥。但鄧名堅拒了這個提議,讓有經驗的明軍軍官去做臨場判斷,他情願與辎重呆在後方。
提議的人就是一個和戰勝之夜有幸和鄧名握手的人,見鄧名如此表現,不少人心裏确實頗爲失望。不過大家轉念一想,這個其實也是情理之中,豈有讓宗室親臨前線的道理?上次鄧名的表現本來就是不尋常的。
既然确定了戰略,明軍就停下來做一些預備工作,挑選軍官士兵編組成幾個分隊,還爲了以防萬一打造了一些簡單的攻城器械。
……[
重慶。
“新津侯兵敗,生死不知。”
得知譚弘被一群潰兵擊敗的消息後,王明德和譚詣都大吃一驚,有些譚弘的潰兵乘船趕到重慶,向他們彙報了自己所知的前因後果。
“韓世子?”王明德頗有些疑惑地望着譚詣:“此人何時随軍的?”
譚詣也一個勁地搖頭:“事先确實不知。”
一連問過幾個人,有人還把韓世子給譚弘珠子一事禀告給王明德和譚詣,見衆人都說的有鼻子有眼的,這兩人也半信半疑。
新津侯也不是沒見過世面。譚詣和王明德很快聽明白譚弘是中了對方的誘敵之計,不過能讓譚弘這樣的老将空營而出的誘餌,不敢說十足,也有七、八成是真的。
譚詣此時有些後悔殺譚文殺得太快了,若是宗室子弟來到重慶軍前,就算是偷偷來的,多半也會知會譚文一聲,若是當時知道有這麽個大魚在譚文或是袁宗第營中,他也不會輕易放過。
“雖說不知真假,但有可能是真的。”王明德作出了這樣的判斷。
“便不是真的,也不能放過這支潰軍。”譚詣冷冷地說道:“能夠在潰敗之後重新整頓成軍,怎麽也是譚文和袁宗第手下的精銳了,若是讓他們安然逃回奉節,将來依舊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譚侯想要追擊他們麽?”王明德的眼睛眯了起來。
“正是,說到底他們不過是一群散兵遊勇,就算從譚弘那裏搶了些兵器也沒用。”譚詣立刻答道:“他們沒有船,隻能步行東返,我明早就帶本部出發,乘船順流而下,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他們。”
除了突然冒出來的韓世子,譚詣意識到還有一件功勞擺在眼前,本來他和譚弘約定的是除了要幫重慶解圍外,還要把萬縣作爲見面禮送給川陝總督李國英。後者在譚詣和譚弘看來并非難事,等文安之退兵後萬縣是譚弘的囊中之物,在萬縣屯兵堅守,就替重慶擋住了來自東面的威脅,徹底将川東、川西的明軍一分爲二。
現在譚弘兵敗,若是譚詣不立刻出動收回萬縣,那等清軍出兵取得萬縣就不是譚詣的功勞了;哪怕是譚弘的餘部獻城,那也和譚詣關。現在出兵追擊,不但可以輕取這個功勞,而且還能消滅從重慶慘敗中逃生的殘餘明軍,更有一個不知真假的韓世子。
王明德對譚詣的小算盤也猜到一些,不過他身爲重慶守将,不可能離開防地去搶這個功勞,因此如果全好處功勞的話就不願意看着譚詣這個降将出風頭:“譚侯切勿着急,賊人先走了好幾天,這未必能夠追上啊。再說這韓世子,說到底還是不知真假。”
“确實,他們先走了幾天,若是沒有足夠的船還真未必能追上,因此末将敢請将軍把重慶舟師借與我。”譚詣并不需要重慶的船,他的軍隊就是坐船來的,還繳獲了譚文的一些,這隻是他分功勞給王明德的借口:“若是有了王将軍的協助,定能追上賊人。”
見譚詣如此知情識趣,王明德也就不再堅持,而是微笑同意。将重慶軍從譚文水師那裏瓜份得來的船交給了譚詣幾條,又随便指派了一個軍官帶了一小隊人跟着一起去,王明德心說若是譚詣聰明的話就應該把首功給自己,若是不聰明的話……功勞肯定可以分到手後,王明德關心地問起譚詣追上的把握有多大。
譚詣不敢深入夔州,不過他認爲明軍根本逃不到那裏:“譚弘(漸漸的,王明德和譚詣對譚弘的稱呼都不客氣起來)的北大營潰散了,他們沒船、沒糧,肯定逃回萬縣尋找補給去了。文安之從萬縣退兵的時候估計也在萬縣大肆破壞一番,把能帶走的都帶走了。我估計這支賊人眼下大概已經走到了萬縣附近。不,不對,他們一定沿途追剿譚弘的餘部,應該離萬縣還遠,還得有兩天。領頭的韓……僞韓世子年輕氣盛,又剛剛赢得那麽容易,見到落水狗豈有不痛打的道理?這又要耽誤他們個兩、三天。我明早就出發,順流急行,他們在萬縣還沒坐熱闆凳,我的五千大軍就能趕到,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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