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空而去的利箭立刻就放倒了最先追過來的幾個敵兵,位于他們身後的追兵看到眼前的陣勢後人人心中叫苦。但身後是漫長的縱隊,後面等着領賞的士兵人着人,不斷地向前擁擠,前面的人法後退,隻有硬着頭皮向前走。
在等鄧名和趙天霸回來的這一個多時辰裏,李星漢沒有閑着,既然決定在這個地方進行堅守,他不但把道路最寬的一段再拓寬以便站下更多的自己人,而且還墊高了一點腳下的地面以取得居高臨下的優勢。至于防守地點前面的那一小塊路,李星漢很狡猾地去掉了一層泥土,換上了幾塊滿是青苔的岩石。
這倒不是李星漢之前就精于防禦戰鬥,而是在等鄧名回來的時候,心中焦急的李星漢不停地在岸邊徘徊,腳下一滑摔了個大跟頭,暈頭暈腦地爬起來後,對青苔恨恨不已李星漢就決心讓敵軍也吃一個同樣的大虧。檢驗的時候發現确實很滑,李星漢差點就再次掉下水去,爲了方便鄧名通過,他們還在上面鋪了些樹枝,等他們一行通過後,李星漢的人迅速将其撤去,還有個手腳快的搶在敵軍到達前潑上了些江水。
被搡着上前的清軍排頭兵,一側是難以攀爬的岩壁、另一側是江灣的水面,正面則每個人要面對至少兩個明軍。李星漢帶着手下輕松地打倒了一個又一個被上來的敵人,其中還有不少根本不是他們打倒的,而是受到後面的人不斷搡,腳下一滑摔倒在地,被明軍劍砍搶紮就再也沒能站起來。[
趙天霸從一個射手手中接過弓箭,站在岸邊不慌不忙地瞄準射擊,與對面的敵軍隻隔着一道并不寬闊的水面,卻可以完全不受威脅地瞄準,趙天霸每一箭都命中一個敵兵的要害直接斃命,這表現讓旁邊譚文部官兵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
鄧名喘息已定,也走上前兩步觀戰。見鄧名到了前排,趙天霸連忙停止射擊去拉他:“殿下如何上來了?要是有個流矢亂石擦傷了殿下,又該如何是好?”
一邊說着,趙天霸一邊就來鄧名,要把他拖到士兵後面去。但鄧名卻掙紮着不肯後退。首先鄧名認爲趙天霸實在是太入戲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韓世子或是其他什麽宗室,鄧名很奇怪趙天霸現在怎麽表現得和真的似的,對自己的安危有如此強烈的責任感;其次,鄧名覺得既然不得已要裝宗室,那就得表現出勇氣,發揮應有的作用,鄧名認爲親冒矢石疑能極大地鼓舞戰士們的鬥志。
“大家都在奮戰,我怎麽能後退?”鄧名用力甩開趙天霸及另外兩個來拉自己的明軍,大聲說道:“我不會使用武器,不能和大家一起上陣殺敵,站在這裏是我唯一能做的一點事,哪能退到後面去?”
鄧名說的就是他的心裏話,周圍的人聽得卻是極爲感動,趙天霸心情激蕩之餘連聲說道:“殿下過謙了,殿下隻是不習擊技而已。”
這倒不是趙天霸曲意奉承,以他觀察,鄧名的健康狀況不錯,個子高出平常人一頭(其中也包括趙天霸、周開荒和李星漢等人)——現代人營養比較全面,當然比饑一頓、飽一頓的古代人發育良好,但是趙天霸覺得鄧名相當缺乏鍛煉,沒有體力也不太強壯。
在周圍人看來,宗室子弟沒學過作戰的技藝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鄧名敢于站在一線就是難能可貴,但鄧名卻感覺自己被人小看了,他伸手向趙天霸讨要弓箭,就要和周圍的戰士一起并肩作戰。
鄧名的舉動引起了周圍一片啧啧贊歎聲,在周圍人欽佩的目光中,趙天霸帶着一種明顯的敬意把弓箭遞給鄧名,當鄧名舉起弓箭的時候,正在射擊的弓箭手們也忍不住用餘光留意着他究竟武藝如何。
“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和炮、子一樣,箭的軌道也是一個抛物線。”鄧名在心裏默念自己曾經學到過的知識,用力張開弓後,揣測着這個抛物線大概的軌迹,把箭頭向上挑起,接着就松弦射出。
但飛出去的箭卻沒有劃出射手想象中抛物線的軌迹,鄧名看着它直挺挺地從對面三人多高的岩壁上飛過,一晃就消失在遠處的樹林裏了——完全是一個朝天炮。
周圍幾個明軍士兵本已經張開了口,打算一見到鄧名命中敵兵就高聲歡呼,但見這一箭如此離譜,隻好硬生生地把那句“殿下神射”又咽回肚子中。
更多的敵兵被後面的人着擠過拐角,他們看不到前方李星漢的迎戰隊列,卻能看到從側面不斷射來的弓箭,完全處于挨打不能還手狀态的譚弘部士兵加倍用力地着前面的人,希望前排盡快突破敵軍的防禦,趕走這近在眼前的弓箭手。有些人受不了飛過來的羽箭,就幹脆跳下江灣,把武器舉在頭頂上試圖淌過水面攻擊那些放箭的明軍。
但江灣遠比這些魯莽的士兵想象得更難通過,他們吃力地高舉着武器前進時,就是明軍射手最好的靶子,同時他們還要和冰冷的江流做着艱苦的鬥争。走得最遠的那個士兵也未能到達江灣的中心,那時江水已經沒到了他的頸部,未等他想好是退回去還是開始遊泳前進時,腳下一滑就被江流沖出了灣部,卷到江面上載浮載沉。
直到這時,位于岩石後方的譚弘依舊不清楚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當聽到最開始的弓箭破空聲,譚弘還氣急敗壞地大叫道:“誰在放箭?我不是嚴令不許放箭,必須要抓活的嗎?”
爲了保證抓捕到活的韓王世子,譚弘在出發前就傳下命令,禁止前隊士兵和先頭的幾個騎兵攜帶弓箭,看到趙天霸他們丢棄武器逃走後,譚弘想當然地認爲對方手中已經沒有武器,放箭的肯定是自己的部下。
跟着人流往前湊了一段,聽到山岩後面傳來越來越激烈的殺喊聲,而且看到一具又一具的清軍士兵屍體被江流從上遊沖下來,譚弘才意識到自己的部隊遭到了有力的抵抗,不過這時他還不确定是中伏還是對方的困獸猶鬥。
先頭部隊因爲戰鬥而陷入停頓後,譚弘的整個隊列也立刻跟着停下來。他急切地想知道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前面的人退不下來而是被着向前,而譚弘的貼身衛士也被這大群的士兵塞住,法擠上前去打探戰況。
一直過了很久,譚弘的衛士才總算擠到前面一點,拉住一個前排的把總詢問山岩背後發生的情況。
“對面隻有不到百個人嗎?”譚弘得知對面的大約兵力後,皺眉思索了起來。他不是沒有考慮過伏兵的問題,不過他估計明軍的潰兵最多也就是數百而已,而且在逃跑過程中大部分明軍士兵已經把武器都丢掉了,這樣的戰鬥力對于譚弘裝備精良的一千六百大軍來說并不構成威脅。[
“大概是韓王府的衛兵,”那個上去偵查情況的親兵費盡力氣才擠上前去,又用了更大的力氣才擠回譚弘身邊,向譚弘報告他掌握到的所有情況和一線軍官的估計:“前排被頂住了,好像一直沒有進展,估計對面肯定有長槍兵之類的,而且數目也不少,至少有十幾杆槍,還有至少十幾張弓。”
“這應該是韓王府的衛隊,”譚弘也做出了類似的判斷,他不認爲幾百名潰兵能夠統統被韓王世子組織起來。即使有幾百名潰兵的話,他們大概也保留不了這麽多的武器和有戰鬥力的兵員:“他們走投路了,不過是利用這個灣口進行最後的抵抗。”
既然追擊了這麽久,譚弘當然不願意在最後關頭撤退,他也不甘心手握着近兩千軍隊,僅僅看到幾十個、也許可能上百個敵兵就認輸,立刻掉頭轉回營去。譚弘覺得自己發現了對方垂死掙紮的迹象,敵兵最後的拼搏也不過如此,他立刻下令一名近衛軍官帶着四百名士兵上山,迂回到這個明軍陣地的後方,從前後兩面夾擊這批明軍。
譚弘命令道:“你們包抄動作要快,全速前進,不要等到天黑讓韓世子跑了!”
清軍開始嘗試迂回的時候,鄧名第三次拉開弓弦。
“手臂和弓拉開一點兒距離……”趙天霸站在鄧名旁邊,給他講解着使用弓箭的要領。湧上來的敵人根本來不及還手,明軍對付他們從容不迫。鄧名已經懂得要讓握弓的左手和弓所在的面形成一個夾角,不然弦回時會打在手臂上,那确實很疼。
“箭放平……”根據趙天霸的說法,箭是飛一條直線,所以瞄準目标時要用箭杆這條直線對準目标。鄧名不明白爲何明明有地心引力但是箭的軌道卻不是一個抛物線,但和趙天霸這種神射手沒有什麽可争論的,鄧名照着他的話做了以後雖然還是沒有射中人,但是至少不會從人群頭上數米高飛過了。
趙天霸一邊說,一邊伸手幫鄧名調節弓箭,前幾次他雖然說得很清楚,但是鄧名還是統統射空,所以這次趙天霸幹脆站在側後幫鄧名瞄準。
鄧名看到自己的箭瞄準了一個正擁擠在隊伍中,向前踉跄前行的敵兵,他能夠看清這個敵兵臉上焦躁不安的表情,這個敵兵一面向前搡着同伴,一面緊張地向鄧名這邊打量過來,看向明軍弓箭手的眼中滿是緊張。
不過這個士兵的目光并沒有投在鄧名身上,在他發現鄧名已經瞄準了他之前,趙天霸已經在後面輕輕叫道:“放!”
聽到這聲的同時,鄧名感到幫自己握住箭杆末端的手松開了,他的手指也跟着一松,弓弦發出“砰”的一聲輕響,羽箭也應聲而出。
這支箭并沒有如同趙天霸那般立刻奪人性命——畢竟趙天霸幫鄧名瞄準不如他自己射箭那麽趁手,但也準确地擊中了目标。
“殿下神射!”
周圍那些一直關注鄧名動作的明軍士兵發出齊聲的歡呼,明軍的其他弓箭手們随即意識到鄧名已經取得戰績,他們跟着發出第二波的齊聲歡呼:
“殿下神射!”
看到目标肋下中箭時,趙天霸也很激動,他是最早發出歡呼聲的一員。西營已經和明廷合作很久了,永曆天子不用說,趙天霸目睹其他在西營保護下的宗室子弟也都遠離戰場,躲在安全的後方。就算是朝廷派到軍隊中的文官,他們可以在城破時大義凜然地自殺殉國,但是不會登城殺敵。
以前趙天霸對鄧名的關心來自于袁宗第的命令,他知道這個人對朝廷來說可能很重要,保護鄧名是他的責任。可是當趙天霸看到鄧名敢于在生死關頭甘冒矢石,看到他取得戰果(雖然其中有趙天霸的幫助)時,他感到有一股敬意從胸中湧起:“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宗室子弟,一個肯和我們這些當兵的并肩殺敵的天家貴胄,大概晉王也會欣賞他的勇敢吧?”
剛才李星漢已經發現鄧名在遠處彎弓放箭,歡呼聲傳到了他的耳中,給他不小的鼓勵——從未有這樣的大人物肯到一線冒險,李星漢沒有見過更沒有聽說過。這種勇氣隻存在于大明建國之初,後來出過一個武宗皇帝上過戰場,而最近百多年來則是聞所未聞。
得知鄧名取得戰果後,李星漢頓時也是熱血沸騰,自己出力保護的宗室子弟并沒有呆在後面坐觀成敗,而是同樣不怕死在出力殺敵。此時李星漢手中的寶劍上已經是鮮血淋漓,他一聲大喝,又砍倒了一個沖上前來的士兵,接着對身邊的部下們喊道:“殿下在看着我們殺賊,弟兄們努力殺賊啊,不要讓殿下失望!”
在衆人紛紛爲鄧名喝彩時,他本人卻沉默地注視着自己命中的目标。那個清軍士兵中箭的一刹那,臉上露出一種好像是驚訝至極的表情,接着就身體一晃,帶着那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從隊伍中摔出來,翻滾到旁邊的江水中。
鄧名一直在心情複雜地望着這個自己親手傷害的人,敵兵的臉上的表情給鄧名的感覺始終不像是痛苦而是驚訝,好像不能置信自己已經受到了緻命傷害。敵兵就帶着這種表情在水中拼命掙紮了好久,一直想從水裏重新爬上岸。
不過這個士兵的舉動沒能成功,鄧名看到不斷有鮮豔的紅色從被他傷害的人身旁的水面上浮起,這個士兵掙紮的動作也随之變得越來越慢,最後漸漸停止,身體翻轉過來,仰面躺在水中,大睜着雙眼,臉上仍然是那種驚訝和迷惑相混合的神情,好像這個士兵至死都沒有接受他已經負傷、而且正在死去的事實。[
“我殺了一個人,”鄧名在心裏默念着,戰場上近百名士兵都爲他的勇敢而歡呼,鄧名看到不遠處一個明軍士兵已經激動得好像都熱淚盈眶了:“都說戰争是最颠倒是非黑白的,我殘酷地殺死了一個人、一個同類,眼睜睜看着他在痛苦的掙紮中死去。平時這種行爲會被周圍人所唾棄憎恨,會受到懲罰,但在戰争中,他們卻認爲我幹得好,并和我一起觀看這個人是在怎麽樣的巨大痛苦中咽下最後一口氣的,還爲此而興奮不已。”
鄧名擡起頭,對面的李星漢正在大呼酣戰,身邊的明軍弓箭手正不斷地向對面的敵軍射擊,突然之間,鄧名心中一直存在的幻想仿佛随着他第一個犧牲者的生命一起逝去。就在這個時刻,鄧名感到十幾天前自己那種和平時代憂慮的學生生活已經遠去,變得異乎尋常地遙遠,而眼前你死我活的厮殺卻變得比真實——本來這種生活一直讓鄧名有種似夢非真的感覺。
“我再也回不去了吧。”鄧名心裏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當他終于接受戰争是真實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後,那和平時代的學生生活反過來就變得像是一場夢一般。
譚弘派出去的迂回部隊,已經進入樹林中,開始努力地向山上攀爬,意圖繞到明軍陣地的後方。在他們沿着山地向上行進了一裏左右後,一支嘹亮的響箭打破了樹林中的寂靜。
聽到這聲響箭發出的刺耳哨音後,鄧名向着那個方向望去。根據戰前軍官們的約定,樹林中隐藏着的明軍一旦發現譚弘所部的清兵開始進山迂回後,就會發出這個警告信号。同時,它還會引發一系列的反應。
第一支響箭的哨音還沒有結束,遠些的地方有第二聲哨音響起,接着一裏外又是一聲響起。
在更靠西的位置上,一個隐藏在樹林中的明軍士兵最後檢查一遍綁在箭杆上的竹哨,并輕輕在上面吹了一口,聽到毫不含糊的哨音後,這個士兵用力張開弓,用盡全力把這支箭射向高空,頓時又是一聲響亮的哨聲騰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