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默契

第二天,鄧名睜開眼時天已經是大亮,将近中午。這兩天他的精神始終高度緊張,昨天心情稍微放松就沉沉睡去,直到現在才醒。鄧名并沒有意識到袁宗第檢查了他的衣服,一邊穿上明軍的軍裝,一邊在心裏思量:

“看來我是把明朝人想得太複雜了,這個時代的人質樸,騙子應該很少,你說什麽他們就信什麽,不懂得懷疑别人,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古風吧?我昨天慌裏慌張地應付他們的問題,自己想來都是漏洞百出,這些人居然都深信不疑!嗯,他們對讀書人果然很尊重,我一覺睡到這時候,他們也沒有叫醒我。”

走出營帳後,鄧名發現門口居然配屬了兩個衛兵,見到他起床後這兩個衛士笑着說道:“鄧先生睡得好嗎?靖國公有請。”

此時袁宗第正在巡查清軍設置在重慶城前的陣地。對于鄧名,他已經毫不客氣地給對方一個纨绔子弟的評價——居然能一口氣睡到近午,顯然是享福慣了,沒有幹過什麽活。

衛兵把鄧名帶到袁宗第面前,旁邊站着周開荒和李天霸。李天霸是永曆朝廷派來的使臣,袁宗第有意讓他獲得第一手資料,以便将來向朝廷彙報。一個可能是顯貴國戚的人憑空出現,将來天子和朝中肯定會詢問詳細的情況。[

袁宗第給鄧名講解眼前的形勢,一心要讓這個宗室子弟見識自己的滿腹錦繡。

重慶城位于長江和嘉陵江的交彙處,袁宗第領着軍隊沿長江而上,而與他彙合的譚文則将舟師沿嘉陵江而上,兩支明軍碰頭以後,各自在重慶城背後的岸邊紮營。

“如此安排,我們便可以徹底切斷城内外的聯絡,而且可以預先防備虜師的船隻偷襲。”袁宗第道:“若是我們駐紮在重慶下遊,則重慶城内可以觀察到我軍的虛實,一旦有虜舟在上遊出現,從上遊順流而下,對我軍就是很大的威脅。”

重慶城前有很多明軍士兵在活動,鄧名遠遠望去,看到他們舉着盾牌、揮舞着斧子正在破壞一些立在地上的木樁。重慶城牆的外面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這種木樁,就好像一片小樹林。

“這些木樁是什麽?”鄧名奇怪地問道。

“這叫梅花樁。”周開荒替袁宗第解釋道:“層層交錯布置,立在城前面,可以防止雲梯、沖車、梯車靠近城牆。文督師和幾位将軍的大軍已經在路上,就快要到了,我們要在他們趕到前掃清這些木樁,如此重慶便可一鼓而下。”周開荒所說的文督師就是永曆朝廷任命的督師文安之。

面對明軍的掃樁隊,重慶城頭不停地傳來铳炮聲。鄧名望着城下那大片的木樁,有些吃驚地問道:“這麽多的木樁,他們到底花了多少工夫才埋好的啊?”

又是周開荒解開了鄧名的疑問:“今年七月得知吳賊進犯雲南,我軍就前來圍攻重慶。正在旦夕可以攻破重慶的時候,吳賊卻回師給重慶解圍,我軍交戰不利隻好退回夔州。但是吳賊南犯之心不死,他爲了保證後路憂,就日夜加固重慶這裏的城防,吳賊的十八萬大軍,從七月一直折騰到十月底,這些木樁都是他們埋的。直到十一月吳賊才又離開重慶。”

從這些人口中鄧名了解到,吳三桂這次出兵,手中幾乎握有清廷所有的機動兵力,不要說陝西、山西一帶的精銳,就連湖廣的清軍野戰部隊本歸洪承疇指揮,目前也一概歸吳三桂節制,清廷顯然是想畢其功于一役,一舉殲滅雲南的永曆政權。爲了這次出征,清廷還從江南大量抽調水師和舟船,沿着長江源源不斷地把下遊的兵力和補給運輸到重慶,給吳三桂的大軍使用。

“若是放在從前,吳賊這十幾萬大軍進犯雲南,虜廷是不敢僅僅依靠長江來運送軍隊、供應補給的。”說到這次規模空前的進攻,西軍出身的趙天霸也面露憂色:“孫可望投敵叛變,他深知我們明軍的内情,哪裏人口稠密,哪裏有糧倉,哪條道路良好,哪些城池要塞年久失修,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肯定給吳賊提供了許多消息,幫着吳賊選擇進攻的路線。”

孫可望原本是西營舊部,多年來在雲南負責具體的内政建設工作。以前滿清對雲貴、四川一帶的明軍部署兩眼一抹黑,所以清軍不敢貿然進入明軍的領地。但是孫可望和李定國發生内讧,随後孫可望投降滿清,這樣清軍就對西南明軍大後方的道路、倉儲、防禦了如指掌。更爲緻命的是,很多地方官吏和西南明軍将領都是孫可望提拔任命的,孫可望投敵後,李定國對孫的舊部進行了清洗,這些人心懷怨恨已非一日。滿清此番進攻明廷,攜帶着大量孫可望寫給西南官吏軍官的書信,僅貴州就有五個縣和三萬多軍隊因爲這些書信不戰而降,導緻明軍東部防線迅速崩潰。

趙天霸深信晉王定能擊退吳三桂的進攻,但是他也深知其中的困難,不然朝廷和晉王也不會命他護送幾位太監天使到夔州。這些代表朝廷的太監和代表晉王的趙天霸的目的是一緻的——要想盡一切辦法,就算軟硬兼施,也要讓四川、湖廣的友軍全力支援雲南方面的作戰。

七月那一次,袁宗第、劉體純配合攻打重慶收到了不錯的效果,迫使吳三桂不得不中途折返,讓晉王李定國多了幾個月的準備部署時間,駐紮在廣西一帶的部隊在這期間紛紛返回雲南準備參戰。這次得知吳三桂又一次統帥大軍出發後,永曆朝廷的督師文安之立刻飛檄給劉體純、袁宗第、郝搖旗、李來亨,以及駐紮在萬縣的三譚——譚文、譚弘、譚詣,讓他們馬上再次聚合起來圍攻重慶。

有些事情趙天霸會在心裏想,但口頭上卻是絕對不會說出來,這兩次動員川、鄂明軍的情況他看得很清楚:川、鄂明軍不得不獨抗吳三桂的大軍,爲的并不是他們自己的安危,而是遠在昆明的朝廷。上次攻打重慶,此地的明軍損兵折将,這次雖然再次集合前來,但若是吳三桂又一次回師,勢必這些友軍還會遭到很大損失。

“一次,兩次,三次,這裏距離朝廷遙遠,除了賞賜官爵以外朝廷很難予以支援,他們這樣一次次地給朝廷解圍卻什麽都得不到,恐怕不是長久之計。”趙天霸心中有些憂慮,不禁想起自己臨行前,趙王劉文秀給朝廷的建議——以雲南的明軍主力進入四川,将成都作爲基地。劉文秀的看法是:這樣萬一清軍南侵雲南,明軍有嫡系部隊參戰打頭陣,川、鄂一帶的友軍也不緻于有什麽怨言,而且可以禦敵于雲南之外,不讓對方接近雲南這個最重要的物資生産基地。隻是李定國擔心軍隊遠離朝廷又會出現事變,而且認爲吳三桂不敢不顧川、鄂明軍就侵入雲南,所以沒有采納劉文秀的意見,依舊留在昆明。

這次吳三桂不顧側面明軍的威脅,長驅直入雲南,形勢立刻就如劉文秀所說的那樣變得十分急迫。由于路途遙遠,消息傳遞不便,趙天霸他們還不知道,李定國此時已經節節敗退,清軍逼近了昆明。

和袁宗第等人接觸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他們提供的信息對鄧名來說至關重要,讓他對眼前的局勢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現在鄧名毫不懷疑他看到的正是明末清初漢人抵抗的最後時刻。面對清軍的步步進逼,闖營、西營這些曾經的“反賊”正在爲明朝的存續進行最後的掙紮。面前這些不願作亡國奴的漢人,他們顧不得曾經屬于不同的陣營、甚至是敵對的陣營,爲反抗外族入侵而并肩對敵。經過這麽多年明、清雙方的反複拉鋸,以及不久前西部明軍曾經一度大規模反攻湖廣,袁宗第等闖營将領仍對戰局抱有幻想,覺得眼下的形勢尚可。但鄧名知道抗清戰争将迅速急轉直下,這不能不讓他暗暗思考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麽做。

在嘉陵江上遊的譚文部,也正在做着和袁宗第部一樣的工作,袁宗第雖然支支吾吾,但鄧名已經聽明白,駐紮在萬縣的譚文、譚弘、譚詣都是明軍的嫡系——說實在的,鄧名一直沒有想通袁宗第跟自己提這個幹什麽。

盡管雙方有着共同的目标,但是鄧名也注意到譚文所部和袁宗第所部泾渭分明,他們的戰線并沒有連貫起來,兩軍中有着一個明顯的缺口。重慶的清軍對此似乎視而不見,看得出來城牆上面對袁、譚結合部的地方隻有很少的監視部隊,好像完全不擔心他們彙合起來并力進攻。[

“鄧先生要不要過去那邊看看?”雖然袁宗第心裏很不情願,但是他早就告訴鄧名,譚文和自己不一樣,是苗紅根正的官軍嫡系,論是永曆朝廷派到川鄂一帶的督師文安之,還是逃難而來的韓王之類的宗室子弟,對這些朝廷嫡系總是更看重些,不,準确地說是偏心很多。既然判斷鄧名可能是大有來頭的宗室子弟,袁宗第自然不能把他扣在自己營裏。

“我?”鄧名對這個問題感到異常驚訝。他給自己的定位就是投軍的書生,他在心裏琢磨着:“如果按照二十一世紀的說法,我隻是一個向袁宗第投簡曆的應聘人員吧?雖說簡曆随便投,不過去面試的時候流露出想跳槽、貨比三家的念頭似乎不好。再說這又不是未來,古人再淳樸厚道也不可能像未來那麽看得開吧?這時候不是講究士爲知己者死麽?袁宗第這問話是啥意思?”

睡眠充足的鄧名腦子飛快地轉,得出自己的結論:“是了,這肯定是袁宗第在試探我。古人比較直白,不太懂得心理學、語言的藝術以及人性的弱點,袁宗第對我禮遇有加,表現出尊敬和信任,還給我提供食物和住處,他現在就是在考驗我,看我是不是朝三暮四之輩。”

既然想明白這個,鄧名就斬釘截鐵地說道:“晚生願爲國公效力,怎麽會另投他處?”

論是鄧名的态度還是他說話的内容都讓袁宗第一愣,愕然想到:“你如果真是一個宗室,那麽誰敢讓你效力?你又怎麽會爲某個臣子效力?哦,是了,雖然我知道他是宗室,而且多半就是烈皇三太子,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所以還在這裏裝蒜。嗯,昨天我把那串珠子原封不動地放回去了,三太子多半還以爲我沒看見。”

恍然大悟的袁宗第念頭一轉,立刻又意識到:“雖然西營那一夥人以前也都是反賊,但說到底,烈皇不是他們逼死的。而這位殿下如果是烈皇的骨肉至親,雖然過去了這麽多年,但他心裏還不定把闖王恨成什麽樣,我可得趕快解釋一下,當年北京的那些事情我沒摻乎。而且現在解釋更好,殿下還不明白我已經猜到了他的真實身份,現在解釋可以顯得更誠懇而不是見人下菜碟。”

袁宗第想到就做,悠悠一聲長歎:“本公當年跟着闖王,心裏存着的念頭是清除先帝身邊的小人,輔佐烈皇讨伐北虜。心裏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和闖王定的約。後來闖王派本公南下襄陽,闖王進京的時候受了牛金星那個奸邪小人的蠱惑,竟然有了不臣之心。可惜本公當時不在闖王左右,不然一定能勸得闖王懸崖勒馬。”

鄧名聽得驚奇不已,盯着袁宗第那張臉看了好一會,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心裏轉瞬間已經閃過了數的念頭:“你忠于崇祯?袁宗第你騙鬼哦……看他這副誠懇的樣子,難道真有不爲人所知的秘密?不,我差點被他騙了,他這麽說是因爲現在他接受了明朝的爵位,所以在外人面前要顯得赤膽忠心。正好李自成進北京的時候他沒去,現在就使勁洗刷自己,我應該稱贊他幾句罷?……不過順着他的意思說也未必好,他肯定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要是順着他的話說,多半他也知道我言不由衷,如果我用詞不當他說不定還會以爲我是在挖苦他。嗯,反正周圍也沒有什麽外人,我應該稱贊闖營的義舉,這才是他真正愛聽的,而且也顯得我确實和他一條心。現在是我投奔他,我可不能把上下尊卑搞錯了。”

“國公所說的話,學生不以爲然。”過了片刻,袁宗第停住話頭觀察鄧名的反應,後者覺得對方是要考察他的傾向,當即說道:“崇祯年間,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順王是上應天時,下應民情。再說這神器主,順王就是取了又有什麽不可以?可歎的是吳三桂那個賊子引敵兵進了山海關,壞了我漢家的大好河山。”

鄧名的話讓袁宗第、還有他背後的周開荒和趙天霸都駭然不已。現在他們已經不是當年李自成的部下,都是明兵明将,這種造反有理的言論當然是提也不能提。尤其是從鄧名這種宗室子弟口中吐出,顯然是說明他根本不打算原諒這些曾經的反賊,所以一聽袁宗第的自辯就出言反諷挖苦。

“當年确實是糊塗了,不曉得烈皇一片愛民如子之情,而且烈皇身邊也确實有幾個小人……”袁宗第大驚之下連忙繼續辯解,而且提出一個鄧名也不能反駁的理由——崇祯皇帝周圍有奸臣。

“我聽說,先有堯舜之君,然後才有堯舜之臣。”鄧名先是不明白爲何袁宗第會這樣死心塌地爲崇祯辯解,接着就想:也許是因爲自己和對方還沒有深交,對方擔心說崇祯的壞話不符合袁宗第現在明朝國公的身份,哪怕僅僅是贊同鄧名的說法也不可以。爲了進一步取信于人,鄧名也豁出去了,接着又說道:“崇祯年間,貪官污吏層出不窮,天子對這些臣子卻仍舊信任、重用,朝廷上下簡直是官不貪,而且官員們對百姓非常狠毒……就好像一個惡不作的土匪窩子裏,他們的山大王倒是個聖人,這可能嗎?”

這回輪到趙天霸和周開荒聽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周開荒對鄧名說的話是很贊同的,但是關鍵問題在于這不該是一個大明臣民該說出口的話,也不該是對一個大明兵将說的話,尤其鄧名還可能是個宗室子弟,可能是崇祯的三皇子——有這樣罵老子的兒子麽?周開荒看向鄧名的眼色越來越充滿懷疑:“這人真的是烈皇的遺孤嗎?”

趙天霸在最初的震驚後漸漸平靜下來,在心裏暗歎一聲:“這位鄧先生果然是烈皇的皇子啊,昨天我還不信呐。烈皇既然殉了社稷,其他的宗親,誰還能說一句烈皇的壞話?除了他嫡親的兒子外,哪個宗室要是敢說這樣的話,那還不得被戳爛了脊梁骨?”

袁宗第此時也恢複了平靜,鄧名毫疑問就是崇祯的嫡親皇子,其他明朝親藩沒有資格批評一位殉國的皇帝,不是嫡親的宗室又有誰敢對皇帝說三道四?雖然兒子責備老子是一種很大的失禮,但這是一種态度,一種很明确的不予追究的态度,也隻有崇祯的皇子可以表現出這種态度。袁宗第忍不住想到,如果将來鄧名依然保持這樣的态度,那朝廷多半不會追究闖營舊将的罪過。對方大概已經意識到自己洞悉了他的身份,所以這樣不加掩飾地表明态度——崇祯遺孤對闖營将士不予追究的态度。

“子不言父過。”袁宗第輕聲說了一句,這既是表示他對鄧名的感激,也是暗示自己已經明白對方的态度,不需要繼續讨論過去的是非了。

袁宗第的話讓鄧名頓時又是愕然,他在心裏琢磨着:“子不言父過?這意思是兒子不該說老子的壞話吧?但袁宗第明明不是崇祯的兒子,這話啥意思?爲啥聽不得……哦,我明白了,是臣子不該聽别人說君父的壞話,現在畢竟他是大明的臣子,我呢,理論上也算是大明的臣子。”

“嗯,國公說的是,我們做臣子的是不該議論先皇。”鄧名到底不是很有把握,就試探性地說道。

“不錯。”袁宗第點點頭。

“這都是怎麽回事啊?”鄧名見對方果然是這個意思,心裏不禁對袁宗第看輕了不少:“怪不得他對讀書人這麽尊敬,果然是沒有什麽見識啊。臣子評價皇帝的話多了,尤其是明朝,官員罵皇帝的事那是太多了,連廷杖——皇帝打闆子都不怕。”

袁宗第卻在心裏想:“三太子真當我一點見識都沒有嗎?國朝敢于罵皇上的臣子當然是很多了,可是他怎麽這樣解釋‘子不言父過’這句話呢?嗯,想必三太子這是一種态度,說明他雖然猜出來我很清楚他的身份,但是他依舊不願意暴露,要我繼續稱呼他爲鄧先生。而且三太子堅持不去譚文的營裏,也正是向我表示他對我的信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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