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麽,本王又沒有說要去打李定國。”吳三桂輕笑了一聲。
“不打李定國?”夏國相覺得這時候跳出去打李定國純屬找死。平西王雖然擁有兩省,但和有四川撐腰的雲南相比,無論是糧饷還是武器都差得遠;現在東南的動亂都被四川壓下去了,說不定吳三桂還沒有殺過邊境,四川的援軍就呼啦啦地開過來了,到時候尚可喜那個靠不住的家夥搞不好又要來援桂;真要是吳三桂不得勢,說不定張長庚也要來援桂了。夏國相眼珠一轉,遲疑着問道:“難道是去打安南?”
永曆十二年西營崩潰的時候,安南從傾向明軍的中立變成絕對中立;永曆十三年明皇棄國了,安南就開始向傾向清廷的中立轉變;而鄧名大鬧昆明、江南、高郵湖後,安南的态度就又開始不斷向明軍那邊偏移了。但是因爲廣西一直在孫延齡和吳三桂手裏,所以安南還是維持了表面上的兩不相幫。
康熙六年後,安南君臣普遍斷定清廷是要不行了,不過有南明三王内讧的前車之鑒,安南依舊向清廷進貢稱臣,同時開放港口給鄧名的商貿艦隊,還把八年前逃入安南的明軍彬彬有禮地送去了暹羅——暹羅一直是大明的鐵杆,康熙五年,那萊大王還親自跑了一趟四川,觐見大将軍鄧名。雙方簽署的外交協議中規定,從康熙五年開始,暹羅和中國任何一國受到入侵,另外一方都有宣戰的義務。如果某一國主動發起戰争,另一方也有義務向另一方開放邊境,提供所需的港口和道路。條約還規定由四川提供教官,幫助暹羅全面改組部隊,暹羅軍隊的裝備也全部向四川采購。
“還是不行啊,”夏國相盤算了一下,對吳三桂着急地說道:“安南那裏可不好打,而且就算打完了安南,我們還得去打暹羅……這行不通啊。”
“且不說一時半刻打不下安南,且不說打下安南後還要千裏運糧才能到達暹羅,且不說打完了暹羅,距離緬甸還遠着呢。”周圍的鄰居看吳三桂是惡鄰,而吳三桂看他們又何嘗不是惡鄰?平西王哈哈一笑:“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們還沒打垮安南,各路勤王軍、讨伐軍、援桂軍就該朝桂林殺過來了,你是這個意思吧?”
“王上英明。”
“聽說過車廂峽之戰嗎?”吳三桂問道。
“車廂峽?”夏國相微微一愣,點頭道:“聽說過,陳奇瑜把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等十幾路反王都圍困在車廂峽裏了,結果陳奇瑜誤信流寇之言,明明已經可以把他們一打盡,但卻都放出來了,還不加整編地把他們放走了。不但放走了,還讓他們帶走了盔甲和武器,結果沒兩天就又反了。”
吳三桂似笑非笑,盯着夏國相看了一會兒:“你自己說完後,不覺得奇怪嗎?”
夏國相略一沉吟,也覺得這件事好像處處透着詭異,但一下子又說不清到底哪裏不對頭。
“在陳奇瑜奏報在車廂峽包圍住了流寇以前,從來沒有人聽說過這個地名;在陳奇瑜之後,車廂峽的名氣大振,但卻沒有人知道它在哪裏。有人說青龍峽就是車廂峽,也有人說是其他地方,但無論說什麽,都和陳奇瑜奏章裏寫的有出入。就比如青龍峽吧,本王就覺得不可能是,陳奇瑜說官兵在後面追迫流寇甚急,流寇倉皇之下誤入車廂峽,而青龍峽張獻忠此前至少走過四、五遍了,哪裏可能看錯?”吳三桂不慌不忙地說道。
其實不但明末沒人能找到車廂峽在哪裏,就是到了鄧名的時代也依舊找不到,就是在衛星上都找不到符合陳奇瑜形容的地方。不少學者爲此争論不休,有人從湖北一路找到河南去了,頭發都急白了但還是找不到車廂峽:“如果陳奇瑜匆忙上奏,那也可能是把地名搞錯了,但他是包圍了流寇幾十天後,鄭重其事地請求皇上同意他招安,這時他怎麽可能會搞不清地名?如果真是青龍峽或是其他什麽地方,陳奇瑜爲什麽會不用真正的地名,而是非給這個戰場起個新名字?此乃本王不解者一。”
頓了一頓,吳三桂繼續說道:“陳奇瑜形容此戰的過程是,因爲六、七萬流寇被幾萬官兵追趕甚急,看到車廂峽入口就認錯了一頭紮進去——比如誤認爲是兩頭通的青龍峽。等發現不對後,後面的賊人源源不斷地湧進來,把退路堵死了,結果一個也沒跑出去。是十幾支流寇,好幾萬人馬啊,一頭全紮進這個兩匹馬寬,十裏長的峽谷裏等死。這些流寇被官兵追的慌不擇路的時候,還能排着密集隊形,整整齊齊地開進峽谷裏?你不是沒見過戰敗逃跑時的景象,什麽時候能幾萬人整整齊齊地行軍?這還是流寇嗎?要是流寇能這樣軍容嚴整,那他們還跑什麽?陳奇瑜還敢追嗎?此本王不解之二。”
聽到這裏。夏國相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他已經猜到了吳三桂想說什麽,不過吳三桂還有下文:“本王更不解的是,此戰規模堪比松山、朱仙鎮,但是居然沒有立功的人名——把這麽多流寇都圍住了,到底是誰追在最前面,誰側翼攔截,誰擋住流寇拼死突圍的,怎麽一個人名都沒有?難道是當地百姓幫助官兵投擲石頭就把流寇圍死了?這麽大的功績爲何會沒有人邀功請賞?此本王之不解者三。”
就算後來陳奇瑜失策,都不會減少這些武将的功績,因爲失策是陳奇瑜愚蠢,而之前圍困住這麽多路反王,卻是負責圍追堵截的将領的實打實的資曆和功績。一般情況下,明将沒遇上流寇還要殺良冒功呢,可車廂峽卻一反常态地謙讓起來了,都聲稱自己和此等大功無關。
“本來陳奇瑜說隻圍住了一個張獻忠,這已經是大功了;但後來别人說不止,其實李自成也在裏面。若是當初真的也在,爲何陳奇瑜不提?再過幾天,又有人發現羅汝才其實也在車廂峽裏……接着還有蠍子塊……老回回……到後來發現陳奇瑜住的遠遠不止一個張獻忠,幾乎所有流竄河南、湖廣的巨寇都在車廂峽裏。此乃本王不解者四,至于其他的小疑問就更多了。”
“可,可。”夏國相喃喃說道:“所有人都說這件事是真的啊,當時的湖廣、河南的文武官吏都說确有其事啊。”
“隻是說說而已,所有的過程都是陳奇瑜一個人說了算,甚至沒有一個人肯沾這件事,沒有一個人說他也在現場,證實陳奇瑜的奏章上句句屬實。”吳三桂微微一笑:“如果本王假定真相完全不是這個樣的,而是陳奇瑜遇上了張獻忠,發現完全打不過;于是陳奇瑜和張獻忠說,你别鬧了,再鬧本官項上人頭就不保了。這樣吧,我招安你,幫你向朝廷要一塊地方好好呆着,怎麽樣?可張獻忠雖然同意了,但皇上要是看到陳奇瑜招安的理由是因爲打不過,那他的腦袋還是保不住,所以陳奇瑜就說他在車廂峽圍住了張獻忠,張獻忠已經窮途末路了,而陳奇瑜請求皇上看在流寇也曾是朝廷赤子的情況下招安他們,這樣皇上的臉面也保住了;至于地點,當然要瞎編一個車廂峽出來,這樣才死無對證。若是說一個真實的地名,那萬一朝廷從當地叫幾個缙紳去詢問戰争過程怎麽辦?沒有立功的武将,甚至連率領鄉勇協助官兵的缙紳都沒有!當然沒有了,因爲這一仗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張獻忠兇得很,大家都打不過他,也不知道接下來陳奇瑜到底能不能收場。既然局面這麽險惡,那在看清情勢變化前,誰也不會貿然出手搶功的。而張獻忠能帶着盔甲和兵器出來,那更是正常不過。陳奇瑜就是再愚蠢,也應該知道要把投降的流寇打散,可是他根本沒有讓流寇交出甲胄、兵器。”
因爲張獻忠不是因爲窮途末路被迫投降,而是實力仍在,地方官都害怕他,沒人能制得住他,所以不敢按照陳奇瑜要求的那樣放西營軍隊入城,鳳翔守官還把張獻忠派去的使者都殺了;而在張獻忠看來這就是陳奇瑜毀約,結果招安宣告失敗。
車廂峽圍住的流寇頭目越來越多這件事,在吳三桂看來更是順理成章。大家看到陳奇瑜玩砸了,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推卸自己剿匪不利的好借口:皇上啊,不是我圍剿李自成不利,那個李自成前些日子根本不在我這邊,而是被陳奇瑜圍住了,然後被陳奇瑜把李自成和張獻忠一起放了,我也因爲陳奇瑜宣布招安而麻痹大意——我也有錯,但罪魁禍首是陳奇瑜啊,皇上。全是陳奇瑜這個蠢貨,不但放流寇帶着盔甲、武器出來,還不派官兵尾随監視啊。
“陳奇瑜要想反駁别人潑過來的黑水,就得對皇上承認說車廂峽純屬胡扯,承認他根本無法讓流寇放下武器。可他能嗎?既然不能,其他人有樣學樣,凡是辦事不力的人都說他那裏的流寇也是陳奇瑜放出來的,可不是全部的大寇都在車廂峽裏了嘛。你看,要是用這個假定,那整件事就沒有絲毫古怪之處,對不對?”吳三桂笑咪咪地問道:“官兵、流寇十幾萬大軍激戰兩個月,這麽大的一場戰鬥連戰場都找不到,但爲什麽卻沒有人對崇祯天子說一聲?因爲參與的人都需要有這一仗,所以大家都說有。說不定過上幾百年,還會有人在奇怪爲何找不到這個地方呢。”
夏國相此時已經反應過來:“永曆天子自願呆在緬甸不回來這件事,就和陳奇瑜的車廂峽一樣。對所有的人都有利,所以大家都不願意有人把這件事挑破,說永曆其實很想回來,而且還打發沐天波回國搬救兵。就好像如果有人對崇祯天子說什麽車廂峽大戰是假的,那大家都會全身不舒服。”
吳三桂笑道:“正是如此!沐天波一肚子怨氣,本王要好好款待他,讓他把李定國不管皇上,楊在陷害皇上,而鄧名是這一切的主使都寫下來。同時本王就大張旗鼓地反正,宣布将率領大軍走雲南這條路去勤王,要求晉王借路給我,提供糧草給我。”
吳三桂一個兵也不會派進雲南的領地,也不指望李定國能同意和他聯合勤王,但是李定國卻沒法公開反對吳三桂的計劃。而吳三桂會發動一浪高過一浪的宣傳攻勢,說永曆在緬甸受到了巨大的羞辱,隻要李定國點頭,那反正的吳三桂願意讨賊報效。四川和雲南當然可以置若罔聞,不過這種行爲對李定國和鄧名的聲譽依舊會是嚴重的打擊。隻要吳三桂口号喊得夠響亮,喊得時間夠長,天下總會有人開始相信吳三桂是真心實意的,而李定國本質上還是個流寇,不但自己不管給他封王的永曆,還要阻止吳三桂去救援。
“本王雖然反正了,但沒有主動攻擊過任何諸侯,隻是表示願意在晉王的指揮下去勤王,甚至願意把一部分勤王軍交給晉王指揮,如果晉王去營救天子,那我甚至還可以提供一些糧草給他。這樣四川總找不到理由來打本王吧?各省的督撫都會看着,懷疑四川是要趁機斬盡殺絕。”再說吳三桂還有十萬大軍在手,他覺得隻要嚴防死守,四川和雲南一時也奈何不了他,而且要是讓天下人看到吳三桂反正後剛要去勤王,就被四川和雲南聯手打了,那又會作何感想?雖然對諸侯們來說,皇上就是那麽回事,但對百姓來說還是有一定号召力的。要不是畏懼永曆對缙紳和普通百姓的号召力,四川院會也不會反對他回國。
“如果川軍敢攻擊王上,那多半會坐實了鄧名、李定國要聯手篡逆的事。誰敢替海外的皇上說一句公道話,鄧名和李定國就要打誰。那時王上還可以把沐天波的話公開出去……就算四川現在強勢,想來也不敢把鄧名這樣放在火上烤的。”
“本王不停地喊勤王,明軍那邊沒有一個人喜歡聽。他們肯定希望本王早日消停下來,他們會來收買本王,讓本王說根本沒有這麽回事,永曆天子其實不願意回國,沐天波也沒有來找本王求援,”吳三桂蠻有把握地答道:“而本王非常願意被收買。”
“王上打算要什麽?”
“本王不想要湖南了,本王隻要四川承認本王是鄧相的人,要四川幫忙說服張長庚多給本王一些糧草就可以。隻要同意本王讨伐廣東,那本王就把貴州奉獻給鄧相,反正李定國也不要。本王願意替鄧相南征北戰,打下的地盤都奉獻給鄧相,絕不和其他諸侯一樣漫天要價。”吳三桂覺得他的條件鄧名也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若是鄧相點頭,把關外原本屬于鞑虜的東北封給本王也可以,中原本王不要寸土的封地,凡是鄧相不好意思親自動手去幹的事,本王都可以替他做了。”
……
在吳三桂苦思如何混入帝國陣營的時候,任堂順流而下抵達崇明,拜見大明兵部尚書張煌言。此行任堂是作爲院會的特使而來,迎接張煌言離開崇明,前往四川出任帝國最高提刑官。而這點也得到了文安之的支持——老督師基本不管事了,不過這次也點頭了。随着最高提刑官的重要性與日俱增,賀道甯終于放棄了辭去提刑官的職務找個行政職務的念頭。而院會覺得賀道甯的權利太大了,急需有個人來平衡一下,所以就開始辯論,尋找第二個合适人選,而浙系對此是志在必得。
浙系在帝**隊中影響力很大,因爲鄧名最初的軍隊幾乎都是由浙軍改編而來的,不過浙系在行政方面就差得多了。劉晉戈、袁象都是闖營一系,而鞏焴留下的四川巡撫衙門的幕僚、屬官們,不用說也是屬于闖營這個山頭的;青城派則是院會中的最大勢力,擁有衆多富商支持,就連熊蘭、秦修采、樸煩這夥人也和青城派結盟,張口閉口就是“咱們老川人”怎麽怎麽樣。
再看看最後向帝國體系靠攏的西營晉系,現在都有李嗣業出任建昌知府了,這不由得浙江人不着急。如果院會還是不同意把浙東納入體系,讓張煌言走馬上任的話,那都有人建議任堂辭去軍職投身政界了。幸好院會沒有像以往那麽固執,而是認爲合并浙東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在鄧提督定的規矩中,最高提刑官的權利實在是大無邊啊。”張煌言曾經很認真地研究過四川的法典,因爲後者暗示過他,覺得張煌言很适合這個職務。而越研究,張煌言就越是發現帝國體系中最高提刑官幾乎沒有任何制約:終身制,而且擁有對憲法的解釋權。
“确實如此,提督一向喜歡分權,各種事都由表決來決定,但隻有最高提刑官例外。提督設想将來把最高提刑官擴充到最少五個人、最多九個人,也要對判決進行表決。不過,僅僅九個人的意見就能宣布院會的決議非法……就是提督本人都要無條件地服從院會的決議。”任堂對此也有些不解。
“鄧提督不願意獨斷專行,因爲他認爲這樣效率很低,隻有博采衆長才能提高政府的效率。”對這個問題張煌言有他的理解:“鄧提督還認爲,獨斷專行唯一的長處,就是不惜代價的能力強。”
張煌言記得鄧名多次提起過烈皇的事情,爲了征一兩銀子的賦稅,不惜餓死一戶十幾口人,用這麽多人命換取這麽少的賦稅,當然效率很低,但皇帝就能夠不在乎這個代價。
“烈皇能夠不惜代價地征稅,爲了光複遼地,不惜讓上千萬内地的百姓死于非命;号稱要去讨伐殺人的鞑虜,結果被官兵殺害的百姓十倍于鞑虜殺戮的遼民。鄧提督大概是對甲申的慘痛感到刻骨銘心,故而才建立了院會這套制度——要是再發生那種情況,皇上視人命如草芥,打算用幾千萬百姓的性命爲代價去完成他的志向時,就有院會能夠阻止他吧。”張煌言知道,在鄧名的軍隊裏依舊推行獨*裁制度,因爲對軍隊來說,不惜代價的能力要比效率更重要:“鄧提督也說過,提刑官就是要主持正義,或許鄧提督認爲正義也不能完全用利弊來衡量,而是要不惜代價地去保護吧。”
……
多年以後,成都提刑司。
今天鄧名來找的人并不是陳亞提刑官,而是陳提刑官的一個同僚。在等待那人到來的時候,鄧名就和陳亞閑聊起着最近的案子:“聽說皇後和太子的訴狀是由您負責?”
“是的。”陳亞點點頭。永曆皇帝幾次嘗試回國的努力都未果,而王皇後和太子所有争取中國國籍的嘗試也都宣告失敗。負責此事的官員對皇後和太子表示,這是院會的決議,明确指示不得給予皇上一家國籍。年初,皇後和太子改變了策略,不再去緬甸的使館大吵大鬧,而是委托國内的訟師,一紙狀子把帝國政府告上了法庭,要求提刑司主持公道。
院會的決議是帝國議會在成都做出的,所以訟師沒有去最高提刑司或是省提刑司,而是送到了成都提刑司的衙門裏來,該卷宗分到了陳提刑官的手中。看着鄧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陳亞笑着問道:“丞相可是好奇我會怎麽判嗎?”
“是的,非常好奇。”鄧名點點頭:“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問。”
“告訴丞相無妨,因爲這個案子實在是太簡單了,任何一個提刑官隻要掃一眼,就會得出和我完全相同的看法——皇後和太子指出,其他所有太祖皇帝的子孫都可以獲得中國國籍,隻有皇上一家不行,這是對皇上的歧視;而且太子的子孫也不能獲得中國國籍,這毫無疑問是憲法嚴禁的株連;如果皇帝從其他宗室中挑選繼承人的話,院會還要求這個被選中人必須在三十天内書面聲明放棄繼承權,或者是放棄中國國籍;逾期不聲明的話,院會的決議就會自動責成政府把該人改爲無國籍人士,職業标注爲皇儲——這更是沒有任何法律依據,憲法可沒有給院會強制剝奪别人繼承權或是國籍的權利。”
“啊。”鄧名輕歎一聲:“所以陳提刑官會裁定參議院和帝國議會的決議非法,皇上一家可以回國了。”
“是的。”陳亞又點了點頭:“如果前提條件滿足的話,這是必然的裁定。”
“什麽前提條件?”
“我讓原告訟師給我一份有皇上親筆簽名的聲明書,聲明他承認本人和皇族都處于帝國法律的管轄之下。”陳亞用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說道:“如果皇上不承認我對他有司法管轄權,我又如何能爲他主持公道呢?”
“丞相找我嗎?”一個洪亮的聲音在鄧名背後響起,這是江南的省提刑官許朝瑜,他最近到成都來收集卷宗。
“對。”鄧名和許朝瑜走到一個沒有其他人的辦公室裏,關上門後鄧名就開門見山地說道:“許提刑官,我剛剛得知你判了梁化鳳無期徒刑,蔣國柱死刑。”
“陪審員一緻認定他們的謀殺罪名成立,蔣國柱主謀,梁化鳳從犯,我是依法判決的。”許朝瑜不慌不忙地答道:“如果丞相有疑問,我可以把卷宗附件送丞相一份。”
“不,我沒有質疑證據是否确鑿,我相信一定是非常确鑿的。”鄧名苦笑了一聲:“許提刑官,我已經特赦了蔣國柱三次、梁化鳳兩次了,我就是想知道我還需要特赦他們多少次。”
許朝瑜深深地看了鄧名一眼:“蔣國柱還有一千八百多樁謀殺、綁架、虐待的罪案排隊等候起訴,我認爲絕大部分都會成立并被定罪;梁化鳳少一些,不過也得有四、五百件吧。”
“雖然兩江統一了,吳三桂也被剪除了,但我們的國家還沒有統一。”鄧名正色對許朝瑜說道:“北方幾個省都在看着我們,如果許提刑官能夠盡快把蔣國柱和梁化鳳的案子了解了,帝國政府會從容得多。”
“丞相說的是,我非常贊同。”許朝瑜好像早有準備,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蔣國柱和梁化鳳承認他們所有的罪行,并簽字保證不接受特赦的話,我覺得他們一人一個無期是可接受的。”
“這是不可接受的。”鄧名斷然反駁道:“我希望許提刑官能夠把他們所有的罪案合并起訴。”
“然後給丞相一次性特赦的機會,把這些罪行一筆勾銷?”許朝瑜的反問聲中有些諷刺的味道。
“不錯,我就是這麽打算的。”鄧名卻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如果北方的督撫,還有北京的滿清兔死狐悲的話,他們就會負隅頑抗,帝國就需要進行更多的戰争,就會花更多的錢,讓更多的士兵戰死沙場。”
許朝瑜沉默了片刻,迎着鄧名的目光緩緩說道:“我扪心自問,如果處在丞相的位置上,我也會希望用代價更小、效率更高的辦法去赢取全國。但我不是。我是負責司法的提刑官,張提刑官教過我們,如何權衡利弊是帝國政府和院會的事情,而我們的職責就是讓正義能夠伸張。而且,我認爲丞相對我的幹涉已經太多了。“
鄧名微微搖頭,仍想說服許朝瑜。
但許朝瑜搶在鄧名之前說道:“丞相,每一個案件審理期間,我都可以合法地把他們關在牢裏;在定罪後,我還可以合法地拖上十天再宣判,這期間他們還是要住在大牢裏;而在丞相的特赦令送到前,他們同樣要在牢裏呆着。在踏出獄門的第一步後,就會被逮捕,開始下一件官司——所以無論丞相多少次地簽發特赦,他們這輩子都出不來了。丞相的特赦隻能保他們不死,而我本也沒想過要他們的命,隻要他們肯簽認罪書。其實和現在也沒有絲毫的區别,還省得過堂了。”
見鄧名似乎還想争辯什麽,許朝瑜急忙叫道:“丞相,我還沒說完呐。我們知道,有時帝國政府需要法外施恩,所以丞相手裏會有特赦權。不過這個特赦權大家希望用在那些值得特赦的人身上,比如因爲一時沖動犯錯,而後又真誠改悔的人;而現在丞相用來特赦蔣國柱和梁化鳳,将來我估計還要加上許許多多的惡棍。最後丞相的書桌會被這些人渣要求特赦的申請堆滿,而國民會看到政府日複一日地特赦這些惡棍,但還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隻是在監獄裏苟延殘喘罷了。這損害的不僅是政府的威信,還有國民對司法的信任,對正義的期盼。總有一天,丞相會感到疲倦的,而那時會發現國民已經不再相信提刑司能主持公道,不再相信這個世上終究是惡有惡報。丞相,您的職責是爲帝國權衡利弊,您覺得這樣的代價值得嗎?而當丞相終于發現得不償失的那一天,我希望丞相也還能記得——今天,直到此時此刻,我還以爲丞相是個明辨是非、懂道理的人。”略一停頓後,許朝瑜再次加重語氣說道:“丞相,利用這次特赦的機會,交換他們認罪吧,勸勸他們吧。”
……
在清廷走到窮途末路的時候,院會裏關于徹底解決軍閥割據、統一抗清聯盟的呼聲也高漲起來。而時任帝國丞相的鄧名也在院會中保證,他會和晉王認真地讨論一下這個問題。不過實際上,鄧名隻是在去昆明拜訪李定國的時候,輕聲問了對方一個問題,雖然聲音不大,但鄧名知道李定國肯定聽了個一清二楚。等離開昆明,返回南京的時候,鄧名就告訴院會要耐心等待。
而鄧名的談話似乎也起到了效果,晉王在西南實行了徹底的改革,放棄了他曾經擁有的全部權利,幫助帝國的法律和制度全面實行。不過晉王始終沒有最終放棄他對于雲南人事的任命權,在理論上晉王可以在任何時候推翻他自己進行的改革,重新任命每一個崗位上的官員人選。
有不少人猜測,這是因爲晉王從小就見多了官府的言而無信,所以盡管鄧名有過許諾,但仍無法讓晉王徹底安心,所以他固執地要給西營保留那麽一角安全區。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帝國政府還是要出爾反爾地追究西營官兵的過去,那晉王還是會抵抗到底——晉王天生就是一個鬥士,即使過了很多年的和平生活,他也永遠不會任人宰割。
新年後不久,晉王如同平時一樣去照顧他的花圃,九十八歲高齡的李定國依舊能夠給他的花園澆水、翻土。在工作的間隙,他常常會坐在植物邊上休息一會兒。而這次晉王休息得太久了,當家人意識到有問題跑到他身邊時,看到李定國一手支腮,神态安詳得就好像是在熟睡了一般。
李定國的長孫向媒體宣讀了晉王的遺囑,他和臨國公一樣在遺囑中放棄了爵位、俸祿,把這些和曾經擁有的領土一起無償地交給了帝國政府。
“一個時代結束了。”成都日報的頭版這樣評價晉王的辭世。李定國、鄭成功、張煌言和李來亨被認爲是風雨飄搖的南明最重要的四位軍事捍衛者,其中以李定國最爲年長,但他卻是最後一個離開人世的,甚至還要晚于接過他們四人旗幟的鄧名。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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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按:年末就是會多,明天開始又是市作協的連續幾天會議,筆者覺得總斷更也不好,還是結束吧。
這本《伐清》是小三百萬字,相當于筆者前兩本作品的總和。坦率地講,到去年十一月後,筆者已經非常疲憊了,有一種掙紮前行的感覺。不止一次地想結束鄙作,可都沒氣力去創造一段**劇情來收尾。明天又要去參加活動,今天終于下定決心告一段落。仔細想想,這本書已經表達了大部分我想表達的東西,沒有什麽遺憾了。
開會回來後,再和諸君多聊聊,那個時候時間就充裕了。
又按,龍套隻到許朝瑜,後面的非常抱歉,實在是篇幅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