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玲玲将車速放慢,伸出頭向外張望。
不遠處,晨霧中孤零零伫立成一排老式磚瓦房。院牆已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勉強用籬笆圍着,院中央散養着幾隻雞,一條秃了毛的老黃狗蔫頭耷腦的窩在草稞裏,懶洋洋趴的。
距離老房一百多米的土路上,幾十個村民背着鐵鍬扛着鎬頭,氣勢洶洶往前走。
爲首的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四方臉,敦實矮胖,穿着身泛白的背心,腰裏紮了條寬寬的軍用皮腰帶,左手拎着根木棍,正吐沫飛濺的和周圍人吆喝着什麽。
“這是怎麽個情況?邱玲玲遠遠停下車,“不是找我來說拆遷補償的事嘛?至于叫上這麽多人?他們想怎麽着啊?”
“别急,先看看再說,我覺得他們的樣子,不像是針對咱們的,好像……”曾明明冷眼看了一會兒,指了指對面的老房子。
果然,那些人根本沒理會停下來的車,徑直走到了籬笆門前。
爲首的漢子瞅了籬笆門上一眼,大聲吆喝。
“周仁禮!你給我出來,今天,你要是再不給咱們一個說法,咱爺們可就不客氣了,大夥兒說評評這個理,整個村都拆了,就因爲他這一戶,補償款遲遲下不來。他一個人,橫豎無所謂,咱們可都養活着一大家子人呢,做人不能太絕,都是一個村的,住了幾十年,怎麽着,非得咱老少爺們幫你拆了這破房子你才滿意?”
“強子,别和他廢話,他憑啥不讓拆,他算個球!他不拆,老子幫他拆!”
身旁一個半大小子揮着鎬頭就去砸那個籬笆門。
老黃狗急了,沖到籬笆門口,狂吠。
中年漢子瞪着眼吆喝了幾句,老黃狗夾着尾巴跑了,喉嚨裏卻不時嗚咽,圍着院内的房子直轉悠。
“周仁禮,别躲在屋子當縮頭烏龜,今天,你躲不掉,如果你再不出來,我們就不客氣了!”
中年漢子提高了嗓門。
“拆,管他娘的!總不能因爲他這一家子死抗,大家都跟着遭殃,他不缺錢,咱們缺,我小閨女馬上要上小學了,那個學區房再交不上首付,我們就得交老高的借讀費,憑啥!”
一個三十來歲的高個子擠到門前,憤憤不平的喊起來。
“可不,我還等着拆遷款取媳婦呢,這都耽誤一年多了,有他這樣的嘛。”
“仁禮啊,做人不能太貪,這次政府沒虧待咱們,又是分房子又是貼搬家費,還按人頭補償了一大筆錢,你家人少,補的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不能爲了這兒就不搬家吧,你不搬,錢就發不下來。我們可都指着這錢過日子呢。你出來啊!都是鄉裏鄉親的,真翻臉了,值嗎?”
一個六七十歲的老漢推開衆人走了過來,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幾下籬笆門。
“叔,我早就和你說了,他現在毒的很,六親不認,别和他講理了,直接拆了這房子了事。”
中年漢子狠狠啐了口吐沫,舉起鎬頭就要砸門。
“強子!想想你大姐,他畢竟是你姐夫,一家人非要動手嘛!”
“叔!我要不是顧着這關系,我早和他翻臉了還能等到今天,我大姐……我大姐要在,我至于這麽窩囊嘛我!”
中年漢子狠狠罵了一句,臉色晦暗下來。
“唉,他這些年,也不容易啊。好好的兩個媳婦,都跟人家跑了,整天縮在院子裏不和人接觸,你們平日裏都不來往,他怎麽能聽進你的勸呢,強子,聽叔一句話,仁禮是個有文化的人,不是聽不進勸,你好好和他說說,别怄氣,興許這事就解決了。”
“行,叔,我聽你的。”
中年漢子聞言歎了口氣,咳了兩下,又對着房子喊了起來。
“姐夫!就算兄弟做的不對,說了些混賬話,可你仔細想想,我們這些人也不容易啊,大家都指望這筆錢過日子呢,你好歹給句話,你到底想要多少,我們去幫你和政府提,成不!”
話音剛落,屋内門闆一動。
走出來一個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
看他的打扮和周圍的村民無異,可他臉上隐約帶着些書卷氣,隻是皮膚粗燥的很,一看就是個經常勞作的人。
“強子,不是我爲難大家,我也不是爲了錢,我是真的不能搬家。”男子慢慢走了過來,伸手将籬笆門打開。
将衆人讓進院子。
“仁禮,你不徒錢到底徒個啥嘞。”老漢走到男子面前,滿臉不解。
“叔,我得等秀琴,她一定會回來的,我必須得等她。這個家是我們倆一磚一瓦建起來的。我答應過她,一定把這個家給守好。”
男子從口袋裏摸出包煙,摸了一根遞給老漢,自己點了一根,狠狠吸着,不再開口。
“仁禮啊,你咋這個死心眼,這都過去八年了,她要想回來早就回來了。”
老漢歎了口氣,就着火點着了煙,也吸了兩口,歎了口氣說。
“不是叔當着鄉親們揭你的口子,你不容易我們都知道,可你不能認死理啊,秀琴八成回不來了,你想想,當初你等了香草十年,她回來了嗎?這女人啊,好的時候咋個都行,可一旦心狠起來,什麽都不顧,你别等了,聽叔一句勸,把這房拆了,領了新房搬個家,再娶一方好媳婦,叔幫你找一個。”
“秀琴和香草不一樣,她和我說過,這輩子隻跟着我過,我得等她。”
男子狠狠将手中的煙碾碎,扔在地上,使勁踩了兩腳。
“姐夫!你能不能清醒點,我姐她不會回來了,她跟人跑了!你别犯傻了,她對不起你是她自己沒福氣,你何必守着這破屋子等,她不會回來了!”
強子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腦袋,蹲在地上呼呼直喘氣。
“胡說!秀琴沒跟人跑,她是失蹤了,她一定會回來的,她得回來!”男子手哆嗦了兩下,兩隻大手拼命在身前揉搓。
猛得擡起頭,看着滿院子的人。
“我求求大家,别拆我房子,這個院子,是我所有的希望,是我和秀琴的家,如果這兒沒了,我就什麽都沒有了。”
他擡起布滿皺紋的臉,雙目渾濁的盯着衆人,眼眶内都是眼淚。
“姐夫,你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肯信,我姐跟人跑了,不會回來了!你就是守在這兒守到死,她也不會回來。我們張家門出了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女人,我也臊的慌,這些年都擡不起頭做人。就算我們張家對不住你,我們欠你的,可眼下這事不是咱們兩家的事,是全村人的大事。大夥兒都等着拆遷款過日子,大永得娶媳婦,小亮做生意也需要錢,寶明孩子要去城裏上學了,買房還差點首付款,你在看看栓子叔,白内障了十幾年,都快看不到路了,就等着錢做手術,你不能這樣啊。”
強子說的痛心疾首,一把将老漢推到了男子面前。
“叔,你的眼?”男子也有些動容。
“我這是老毛病,沒啥大事,死不了人,可大家夥真等不了了,仁禮,你想開點吧,早點點個頭,大家都會知你這個情的。”
老漢攥着男子的手,用力按了兩下,連連長歎。
男子眸光黯了下來,臉色也變的有些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