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少監楊師道走上前高聲道:“廷議第一項,由禦史台廷問工部尚書盧楚。”
禦史台是一個很特殊的機構,它獨立于三省六部之外,對朝廷及地方百官實施監察,直接向天子負責, 權力很大。
北隋的禦史台是直接向攝政王張铉負責,張铉授予了他們很大的監察權,比如五品以下官員他們可以直接下監察令停職待審,五品以上官員由張铉簽署攝政王敕令後,他們也可以要求被審官員停職待審,無須經過紫微閣相國同意。
如果紫微閣相國認爲禦史台的監察有問題, 也可以向攝政王提出共議,攝政王同意後, 便可以實施三堂會審, 屆時,刑部和大理寺也将加入進來,和禦史台一起共審官員。
禦史台的另一個權力便是可以在廷議上直接提出廷問官員的要求,殿中監必須安排,除非是廷問相國,否則不需要經過攝政王同意。
但廷問也有品階上的限制,被廷問的官員必須在五品以上,必須由禦史大夫向殿中監提出要求。
這就保證了廷問的嚴肅性和嚴重性,官員的小錯、小罪是不會在廷議這種重大場合上來詢問,所以如果進行廷問,一定是高官大罪。
尚書是從三品高官,非同小可,禦史大夫虞世南走朝臣中走了出來,向張铉躬身道:“臣請殿下同意廷問!”
這是張铉實施否決權的時候, 如果張铉覺得不妥, 可以直接否決, 那麽廷問就此取消, 由禦史台直接進行停職監察。
張铉之所以沒有将否決權設計成幕後環節實施, 就是出于他對禦史台監察權的鞏固,在擴大相權的同時,他也要加強監察權。
當然,監察權并不會失控,禦史台要監察相國,必須經過張铉同意,同時相國也有權向張铉彈劾禦史中丞和禦史大夫,這樣便可以使禦史台和紫微閣互相制衡,有利政權的穩定。
雖然張铉有權在此時終止廷問,但他并沒有否決,而是點了點頭,“準!”
虞世南轉身道:“有請工部尚書盧楚!”
盧楚從朝臣中走了出來,向張铉行一禮,“微臣願接受廷問。”
廷問雖然很嚴肅,但在某種程度上還是一種公開質問,還沒有到定罪的程度,隻是要求合理解釋,如果被問一方能解釋通過,那麽禦史台就可以直接撤案了,有點相當于後世的聽證會,給對方一個解釋的機會。
如果官員果真是無辜,那麽公開質問就是對官員的一種名譽保護,讓官員公開解釋自己所作所爲的理由,而不會讓人想到暗箱操作。
可是一旦大臣通不過廷問,那不僅意味着正式立案,面臨彈劾問罪,更多是名譽上的損失,廷問的威力就在于此。
盧楚是昨天下午接到禦史台廷問的通知,要求他進行相關準備,同時禦史台之前也已經了大量調查,掌握了相關證據才提出廷問的要求。
此時,所有人都爲盧楚捏一把汗,鄭善果目光複雜地望着盧楚,眼中帶着一絲期待,但又有一種難以言述的恐懼,張铉深不可測的态度讓他仿佛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
虞世南不慌不忙道:“我們仔細算計,盧尚書在轉入中都爲官之前,累計俸祿收入共計六千四百餘貫,法定永業田和職分田租收入累計五千六百餘貫,其中各種開支可用去一半,尚餘六千貫,去年王世充的抄家清單中隻有錢三百貫不到,我的問題是,我關于盧尚書收入的計算可正确?其餘錢财是否都用來購買土地?”
大殿内頓時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衆人這才意識到,禦史台不僅是在追究盧楚兼并土地的問題,而且還在追查他是否貪贓枉法,他兼并土地的錢是從哪裏來?問題變得嚴重了。
鄭善果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齊王張铉,隻見他面無表情,依舊是那樣深不可測,鄭善果的心中更加不安了,他又向裴矩望去,他看得出,裴矩盡管在極力掩飾自己的神情,但他的目光中還是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興奮,就仿佛猛虎在遠處窺視自己的獵物一般。
鄭善果忽然意識到,裴矩并不僅僅是在幫助自己,他似乎還隐藏着一種更深的企圖,鄭善果心中開始對裴矩懷疑起來。
盧楚說話依舊吃力,不過他語速很慢,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表達困難的先天缺陷。
“我有記帳的習慣,從我入仕至今,收支都有記錄,若禦史台需要,我可以提供。”
停一下,盧楚又道:“隋制規定我應有永業田二十頃,職分田六頃,但實際上我隻得授田六頃,都在涿郡,用來奉養雙親和乳母,我本人沒有田租收入,從來沒有。”
虞世南一怔,又問道:“除了俸祿外,可有别的收入?”
盧楚搖搖頭,“沒有!”
“好吧!請盧尚書提供收支帳表,我們事後核查,另外,洛陽抄家記錄中有兩百八十貫錢,白玉兩對,金筆一對,除此之外,記錄中還有别的未記财物嗎?”
“白玉一對是皇泰帝所賜,金筆一對是先帝所賜,應該還有一方名貴硯台,是我父親遺留,還有幾支銀首飾,是我夫人之物,錢數正确,是我曆年的全部積蓄。”
朝臣中再次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如果不考慮那五千頃土地,這個盧楚真的是一貧如洗,在洛陽他可是内史令,居然連普通人家都不如,但由于五千頃土地尚未明确,所以大家都壓制住了敬佩之心。
虞世南點點頭又道:“我們軍隊去年曾占領荥陽郡,撤離時帶走一批文書,其中就有荥陽郡田契,還有曆年的荥陽郡田畝彙計表,禦史台仔細核對,我們共找到記錄在令郎名下的上田共計五千頃整,分布于十二座莊園,我想先确認,這個田契上的盧幼齡可是令郎?”
盧楚遲疑一下道:“正是!”
“令郎今年隻有十四歲,這五千頃上田應該和他無關吧!”
“确實無關!”
大殿上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很明顯,廷問對盧楚越來越不利了,現在已經确認那五千頃上田就是盧楚所用,那麽這些土地是從哪裏來?如果是兼并購買,那盧楚哪來的巨額錢财?
這時殿中少監楊師道再次敲響了雲闆,大殿内漸漸安靜下來。
虞世南并不急于下結論,又不緊不慢地繼續問道:“這五千頃土地可是你族人購買,或者是天子賞賜?”
盧楚依舊搖搖頭,“土地和家族無關,也不是天子賞賜。”
虞世南的目光陡然變得嚴厲起來,“那麽盧尚書需要明确回答我三個問題,第一,你購買土地的錢财是從哪裏來?第二,如果沒有花錢,那你是否強占民田?第三,你是否從這些土地獲取利益?”
盧楚額頭上終于出現了汗珠,半晌顫聲說道:“我盧楚從未貪贓收賄,我所有積蓄隻有兩百八十貫錢,也從未購買過土地,更不會強占民田,之前我已說明,除俸祿外,沒有别的收入。”
“那你怎麽解釋這五千頃上田?”虞世南的眼中也露出一絲困惑,不僅是他,所有人都疑惑了。
這時,虞世南又緩緩道:“我們确實沒有查到購買記錄,甚至沒有查到這些莊園的前主人,所以我才提出廷問的要求,如果盧尚書無辜,請解釋清楚,禦史台會還尚書一個清白。”
盧楚歎口氣道:“這些莊園其實并非我所有,我隻是替人保管。”
大殿中的議論聲再起,所有人都感到十分驚訝,最後的結論令人匪夷所思,居然是替人保管,看來這些莊園真正的主人是非常信任盧楚,直接把田契上的名字換成了他的兒子。
“請問盧尚書,這些莊園你是替誰保管?”
盧楚卻保持了沉默,沒有回答虞世南的追問。
這時,裴矩走出朝列道:“殿下,老臣能否說兩句。”
張铉點點頭,“準言!”
裴矩不慌不忙道:“這批莊園的原主人究竟是誰,這才是此樁案子的關鍵,虞大夫爲什麽不調查誰經辦此事?土地轉讓必然會有第三人,官府中也有記錄人,不應該隻問盧尚書,這對他不公平。”
裴矩雖然看似在替盧楚說話,但實際上卻是在暗示虞世南,不能隻聽盧楚的一面之詞,應該尋找證人。
虞世南沉吟一下道:“裴相國确實說得有理,應該需要證人,但這就是此案的詭異之處,竟然沒有任何購買轉讓記錄,我們也詢問了幾名曾在荥陽郡任職的官員,他們都不知情,唯一在田契上留下名字之人是前荥陽太守楊慶,他似乎就是經辦人,但楊慶在三個月前已經因病去世了,我們找不到任何證人,所以才提出廷問的要求。”
這時,盧楚向張铉躬身施禮,“啓禀殿下,微臣懇請辭去尚書之職,願受兼并土地之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