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铉沉吟一下又道:“除惡報仇隻是解一時之快,但我更關心吳郡的長久之道,郡丞可能教我?”
蔣元超笑了笑,“一般而言,士族是一方維穩的重要力量, 吳郡士族之盛,無非陸氏、顧氏和沈氏,殿下安撫好三家,至少可保吳郡二十年無恙。”
“可這也才二十年。”
“正是,籠絡士族不過是治标不治本之策,如果殿下要治本, 還必須從民生入手,如果人人都能安居樂業, 那誰又會造反?殿下, 治理一方,治吏先行。“
張铉點了點頭,蔣元超一番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尤其‘治理一方,治吏先行’這八個字可謂金玉之言。
張铉笑問道:“郡丞覺得李百藥其人如何?”
蔣元超搖搖頭,“微臣不敢妄評他人,懇請殿下不要讓微臣爲難。”
“就說這一次。”
在張铉的一再堅持下,蔣元超隻得說:“雖然他本人并未作惡,吳郡人也認爲他是因母親而被脅迫,忠孝難以兩全,但成爲孟海公的相國這件事本身卻是他人生的污點,對他一生都會有影響。”
蔣元超語氣中充滿了對李百藥的不屑,李百藥被孟海公任命爲相國導緻他母親含恨去世, 他縱然天天泡在酒壇中,縱然自責和悔恨,但也難以挽回他德行上的污點。
“如果我讓他爲吳郡太守,郡丞覺得可行嗎?”
蔣元超一怔, 躊躇片刻道:“李百藥在吳郡民衆享有很高的聲望, 加之他母親便是沈堅的姑母,籠絡吳中三大世家他完全能勝任,如果殿下隻是想維持吳郡的穩定,李百藥确實是最好的太守人選。”
張铉聽出了弦外之音,便笑問道:“郡丞意思是說,李百藥并不是合格的太守?”
“微臣不願評論同僚,但微臣既然說了,就要據實相告,李百藥的優勢在于制诏,他所制诏書措辭委婉而不失犀利,說服力極強,既能彰顯聖意,又能使州縣部寺心服口服,可謂天縱之才,所以他深得文帝信賴,開皇十年之後,文帝诏書十之八九都出自他之手。
但如果讓他爲太守,他既不會下田勸農,也不會深入了解民間疾苦,而隻會走世家路線,治标而不治本,微臣認爲讓他治理地方,無異于讓農夫行獵,讓樵夫打鐵,吳郡不出五年,必然民怨沸騰,這隻是微臣一家之言,殿下自斟。”
“可是他從未在地方爲官,郡丞又如何知道?”
“啓禀殿下,李百藥雖然是因爲太子楊勇一案而被貶黜,但他離京後還是做了三年晉陵縣令,因治下兼并土地嚴重而被彈劾,由此被罷官免職,微臣正是根據他這三年的所作所爲來評判其人。”
張铉這才恍然,起身拱手笑道:“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并沒有打算讓李百藥爲吳郡太守,而是想讓他在江南行台任職,既然他有制诏天才,那就要人盡其才,讓他去中都任職,離開江南對他也是有好處,至于吳郡太守,我其實是想讓蔣郡丞來出任,郡丞可願意?”
蔣元超一躬到地,“殿下不嫌微臣才疏學淺,微臣一定會盡全力而爲,讓吳郡民衆安居樂業。”
......
張铉剛剛回到大營,房玄齡立刻迎了出來,“殿下,孟海公有動靜了。”
“他們要撤軍了嗎?”
“暫時看不出他們的用意,但根據斥候觀察,城内軍隊應該在集結了。”
兩人快步走進大帳,張铉來到了沙盤前,這是他逐漸養成的一個習慣,他喜歡在沙盤前商談軍事,就算談論的内容和地圖無關,他也會不自覺地走到沙盤前。
“孟海公現在還有多少軍隊?”張铉注視着沙盤問道。
沙盤上很多城池都插着各種标識,有小三角旗,有小木牌,還有小銅牌,代表着各種意思,比如黑色三角旗上寫的數字就代表城中兵力,木牌上數字就代表城中人口,而銅牌上的數字則代表城池的周長,城牆寬厚等等,但如果是一面白色的方旗,上面沒有任何數字,則表示暫無情報。
張铉見吳郡、餘杭郡和會稽郡的很多城池都有黑色小三角旗,這就表示孟海公的兵力絕不止吳縣一處,這讓他心中有點疑惑。
“啓禀殿下,目前吳郡的兵力有七萬人左右,全部集中在吳縣,餘杭郡在錢唐和富陽兩地有駐軍,但人數不多,不超過五千人,會稽郡是他的老巢,在會稽、諸暨、句章等地都有駐軍,總人數大概兩萬左右,另外在永嘉郡的臨海縣,在東陽郡的永康縣也有少量駐軍,微臣初步統計過,孟海公現在的兵力大概有十萬人左右。”
張铉指了指錢塘江道:“這裏是整個江南戰役的關鍵之處,如果讓孟海公過了錢塘江,他就會繼續向南逃竄,我們就很難徹底剿滅他了,所以無論如何,我們絕不能讓孟海公逃過錢塘江。”
說到這,張铉又問道:“周猛有消息嗎?”
“暫時還沒有消息,不過從時間上算,他現在應該抵達錢塘縣了。”
張铉眉頭一皺,“錢塘縣那邊有多少賊軍?”
“大概兩千人左右。”
房玄齡明白張铉的擔心,笑道:“江南運河是從城外注入錢塘江,周猛是個謹慎之人,他不會讓守城賊軍發現船隊,請殿下放心!”
張铉緩緩點頭,“他的任務至關重要,希望他不要讓我失望。”
夜幕悄然降臨,吳縣北城門大開,一支萬餘人的軍隊從城内浩浩蕩蕩殺了出去,向駐紮在的陸墓鎮的隋軍大營進發,這支賊軍的主将叫做洪仁濤,原是會稽縣的一名屠夫,長得身材雄偉,十分彪悍,使一柄八十斤重的長柄銅錘,他同時也是孟海公的心腹,按照毛文深的計策,他負責掩護孟海公主力南撤。
就在洪仁濤率軍離開北城門不久,孟海公的兒子孟義便率領數百騎兵向南疾奔而去,他的任務是在錢塘江進行浮橋準備,孟海公公開說要在吳郡和隋軍決戰,但那也隻是說說而已,壯壯軍威,實際上他隻想立刻撤過錢塘江,拒錢塘江而守,他是想在錢塘江和隋軍決戰,即使敗了,他也能立刻向南撤退。
就在兒子孟義率騎兵離開吳縣一個時辰後,近兩更時分,孟海公的六萬大軍終于出城了,借着夜色掩護,沿着江南運河東岸官道浩浩蕩蕩地向南方撤退,就在孟海公大軍剛出城門,立刻有隋軍斥候騎兵飛奔回大營禀報。
張铉在接到有數目不祥的賊軍向大營方向殺來時,他便立刻意識到孟海公要南撤了。
營栅内,一萬弓弩手嚴陣以待,防止敵軍沖營,張铉則和諸将站在寨門上注視着遠處數裏外的賊兵,隻見夜色中,賊軍火把成陣,蔚爲壯觀,看起來至少有三四萬軍隊。
“這隻是敵軍的疑兵,人數不會超過一萬!”
羅士信有些急不可耐道:“請大帥下令,讓卑職率軍突擊,全殲這支嚣張的賊兵。”
旁邊蘇定方低聲道:“你又着急了,大帥是在等孟海公離城,否則會打草驚蛇。”
羅士信聽他說得有理,便悻悻地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看了片刻,張铉對羅士信道:“再加派五千弓弩手,敵軍若靠近隻管射殺,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出營殺敵。”
說完,他轉身回大營去了。
此時,兩萬騎兵和三萬步兵已經集結完畢,衆士兵厲兵秣馬,耐心等待着主帥最後出擊命令。
時間一點點過去了,已到了兩更時分,張铉始終沒有下達出擊的命令,但也沒有解散軍隊回營休息,大營各位寂靜,五萬大軍坐在校場上整理着自己的戰刀和長矛,殺氣彌漫着隋軍大營的每一個角落。
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大營的甯靜,隻見兩名斥候騎兵沖進大營,沿着馬道向中軍大帳疾奔,所有士兵精神大振,他們知道,決戰的一刻已經來臨了。
片刻,張铉從大營内快步走了出來,他走上校場最前面的高台,高聲對五萬士兵喊道:“孟海公已經離開吳縣南撤,殲敵立功的一刻到來了,我們要求你們奮勇作戰,但不準肆意屠殺,這一戰以抓俘爲首功,抓獲一名戰俘策勳三轉,殺敵一人策勳一轉.”
這并不是戰前動員,而是在交代規矩,對付孟海公的烏合之衆不需要戰前動員,但張铉必須要及時刹住隋軍士兵殺俘的欲望,他不能讓屠殺孟啖鬼一戰成爲慣例,那麽獎勵軍功就是最好的辦法。
士兵們個個躍躍欲試,按照隋軍的軍功獎勵标準,策勳一轉賞永業田一畝,錢一貫,也就是說,抓住一名戰俘能得三畝永業田和三貫錢的賞賜,抓俘一般以一火士兵集體行動,如果運氣好,一火士兵能抓百餘名戰俘,平均一人就有十名戰俘的對應獎勵。
張铉簡單交代了規矩,厲聲道:“裴行俨将軍何在?”
裴行俨上前施禮,“卑職在!”
“兩萬騎兵先行,給我徹底擊潰賊軍,騎兵無論是否抓到戰俘,每人至少策勳三轉!”
“卑職遵令!”
張铉又對羅士信和蘇定方道:“你二人可各率一萬步兵出擊,盡可能多地抓捕戰俘,給我記住了,這一戰我需要戰俘來屯田!”
張铉毫不含糊的命令打消了二人殺敵的欲望,兩人一起躬身道:“遵令!”
一道道命令下達,隋軍南營營門緩緩開啓,張铉親率五千斥候騎兵列陣出營,他負責對付前來掩護主力撤退的賊軍,而裴行俨、羅士信、蘇定方三員大将則率領四萬大軍從軍營東門殺出,向南方追殺而去。
洪仁濤率領一萬軍隊佯作三萬疑兵部署在隋軍大營以南兩裏處,但他們僞裝并不高明,每個士兵舉三支火把,使火把總數超過三萬支,隻要稍微靠近,隋軍斥候便很容易看破了他們的僞裝。
洪仁濤的任務雖然是拖住隋軍主力,掩護孟海公撤退,他憋足了一股勁,就想和隋軍大戰一場。
黑暗中,一支隋軍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們三百步外,待洪仁濤驚覺時,另一支隋軍已經悄悄繞到他們身後,截斷了他們的退路,就在這時,一名手下奔來,低聲對洪仁濤道:“将軍,對面的主将好像就是張铉。”
洪仁濤又驚又喜,“你能确認?”
“有兄弟認出來,應該不會有錯。”
洪仁濤隻是會稽郡的一名屠戶,這輩子活了三十餘歲,還從來沒有去過長江以北,加之消息閉塞,比較孤陋寡聞,加入孟海公的軍隊才一年,還屬于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階段,加上他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否則也不會被孟海公忽悠,接受這個送死的任務。
聽說張铉就在隊伍之中,他心中開始癢了起來,如果自己能抓住張铉,那豈不是會名震天下,而且也能爲主公立下蓋世功勞。
想到這,他回頭大喊一聲,“衆兒郎,看爺爺如何生擒張铉!”
說完,他催馬揮錘迎了上去,身後的萬餘士兵頓時一片鼓噪,這些賊兵大都是江南各郡好事的無賴,唯恐天下不亂,聽說主将要去抓張铉,且不管可不可能,都跟着激動地大喊大叫起來.
隻有一些将領心中暗暗緊張,張铉可是天下第三猛将,洪仁濤居然敢去單挑,這分明是活得不耐煩了,他們開始考慮自己的退路。
洪仁濤催馬到陣前,他聲音極爲粗犷,大吼道:“我乃會稽天王洪仁濤是也!張铉可敢和某家一戰?”
隋軍中一片大笑,這時,隋軍中響起一個破鑼般的聲音,“讓程爺爺來會會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