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秋季,随着高句麗戰争結束,也随着炎炎烈日逐漸遠去,天氣變得秋高氣爽,洛陽街頭又變成熱鬧起來, 這天中午,南市内人流如織,摩肩接踵,喧鬧異常,随處可見挑擔民夫和滿載貨物的牛車。
在騾馬行的拐角處走來幾人,是五六名魁梧高大的家仆簇擁着一名身材瘦長的男子,男子約三十餘歲,皮膚蒼白, 雙眼細長,臉上有些浮腫,一臉困倦的樣子,正是宇文述的長子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在草原雖然沒有完成任務,但也沒有被父親責罵,宇文述隻是讓他自己反省,他哪些地方做得不如張铉,爲什麽張铉能成功,他卻以失敗告終?
宇文化及隻反省了兩天,便恢複了從前的風流無度,開始加入尋花問柳的行列,力捧洛陽名妓黃蝶兒,把父親敦敦教誨置之腦後, 宇文述心中生氣,卻又無可奈何,他決定轉變管教方法,給宇文化及找些事情做。
騾馬行内彌漫的臭氣讓宇文化及難以忍受, 他捏着鼻子罵道:“你們眼睛都瞎了嗎?快點找!”
家仆們東張西望,旁邊陪同宇文化及一起來的幕僚許印暗暗搖頭,他能感受到宇文化及的滿心不情願,老将軍和他苦口婆心談了一個上午,他竟然還是沒有半點感悟,這個宇文化及真是一個頑固不化的愚夫。
許印是關中雍縣人,出身富戶,從小被譽爲神童,才華橫溢,十年前參加科舉,中了頭榜前十,但因爲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揚,被吏部不喜,當了三年的候補卻始終沒有入仕機會,令他心灰意冷。
恰好此時有人把他介紹給了大将軍宇文述,從此他便成了宇文述的幕僚,逐漸被宇文述信賴,最終成爲宇文述的軍師謀士。
許印卻知道他們此行的目标,他一指前面一家生意冷清的騾馬行,“就是那家!”
宇文化及精神一振,快步向這家騾馬行走去,隻見牌子上寫着‘千裏騾馬行’,可店鋪前的牲畜圈裏隻有幾匹瘦骨嶙峋的騾子,馬的影子都沒有,難怪生意清淡,但門口卻立着一塊牌子,上寫‘高價收購馬匹’。
宇文化及眉頭一皺,原來這家騾馬行隻收不賣,難怪生意很差,這時,一名夥計從鋪子裏奔了出來,滿臉堆笑問道:“幾位客人要賣馬匹嗎?”
“我找你家掌櫃有事,叫他出來見我!”宇文化及語氣傲慢,一臉不屑。
夥計呆了一下,搖搖頭道:“我家掌櫃不在洛陽,各位改天再來吧!”
宇文化及的傲慢讓許印心中歎息一聲,連忙取出一張拜帖,遞給夥計,“這是我們的帖子!”
夥計接過帖子看了一眼,吓了一跳,連忙躬身行禮,“幾位稍等,我去禀報掌櫃!”
他轉身向店内跑去,宇文化及低聲罵道:“不是不在嗎?這會又在了,給臉不要臉!”
“公子,何必和一個下人計較。”許印提醒他一聲。
宇文化及沉默了,他之所以不情願,并不是他真的什麽都不懂,而是他不恥這家店的背景,亂匪盜賊開的店,居然讓他宇文化及屈身來拜訪,真不懂父親怎麽會想和這些亂匪打交道?
這時,夥計飛奔出來,陪笑道:“我家掌櫃有請各位!”
宇文化及大怒,他正要發作,許印卻拉了他一把,暗示他忍住,宇文化及想到父親有求于人,隻得将一口惡氣忍住,回頭吩咐幾名手下,“你們在外面等着!”
宇文化及和許印跟着夥計走過一條黑暗狹窄的過道,來到一座小院裏,許印趁機低聲對宇文化及道:“公子别說話,一切由我來應對!”
宇文化及低低哼了一聲,他求之不得,夥計推開一間房門,躬身陪笑道:“兩位請!”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房間,房間裏堆滿了各種雜物,淩亂不堪,光各式各樣的馬鞍就有三十幾個,亂七八糟堆放在牆角,在雜物堆中放着一張桌子,桌上似乎剛剛整理過,所有淩亂的紙筆硯台都被他掃落在地上。
桌後坐着一名三十餘歲的男子,頭上青麻布帕子包着頭發,他臉上的胡子和房間一樣雜亂,瞪着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一臉橫肉,就像個開黑店的掌櫃。
“你們有什麽事?”
他眼睛瞪得更大,目光中充滿了警惕,這是一種極爲無禮的舉動,再傲慢的掌櫃也會站起身打個招呼,就仿佛對面是他的兩個夥計,看起來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無禮。
許印手藏在身後向宇文化及悄悄擺了擺手,意思讓他不要動怒,這是個粗人,不懂禮節,宇文化及卻冷哼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
走到院子裏宇文化及長長透了口氣,父親簡直是瘋了,竟然要和這種人打交道,他也不等許印,拔腳便揚長而去。
房間裏,男子滿臉不高興道:“宇文公子就這麽無禮嗎?”
許印臉上有些尴尬,隻得幹笑兩聲解釋道:“宇文大将軍不準他參與此事,隻是讓他來見識一下,我剛才提醒他,他可以離去了。”
“他是急着去百花樓捧那個黃蝶兒吧!”掌櫃咧開嘴嘎嘎大笑起來,露出一口大黃牙。
許印心中十分惱火,但又無可奈何,人家說的是實話,這個宇文長公子啊!快四十歲的人了,什麽時候才能懂點事。
這次老将軍明明就是爲了掩蓋他去突厥一事,才不得不屈身和亂匪合作,他卻毫不領情,一點都不領情,許印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
“許先生有什麽事找我?”掌櫃不再提宇文化及,直接了當地問道。
“我家主人想和你們首領做筆買賣。”
“宇文大将軍也改行開店鋪了嗎?”大胡子掌櫃調侃一句,又嘎嘎大笑起來。
許印沉默了,對方的無禮令他極爲不滿,掌櫃沒有得到回應,隻得收起調侃的心思,問道:“要做什麽買賣?”
許印低聲對他說了幾句,掌櫃眉頭皺成一團,“那人不過是個小小的郎将,堂堂大将軍和他計較什麽?”
“和你們無關的事不要多問,我隻問你,你們做還是不做?”
“什麽條件?”掌櫃直接了當地問道。
“兩百匹戰馬,先付一半,事成後再付一半!”
掌櫃心動了,他們首領急于建立騎兵,對戰馬的渴求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所以才讓自己在洛陽開店鋪收馬,可惜拉貨的挽馬收了不少,真正的戰馬卻一匹沒有,讓他有點難以交代,現在許印居然提出兩百匹戰馬的條件,他怎麽能不心動。
他沉吟片刻,“這件事我不能做主,我要先禀報首領。”
許印冷冷道:“時間已經不等人,而且我家主人也不習慣和别人讨價還價,這一點你也要明确地告訴你們首領。”
“這個我明白,最遲三天後我給先生一個答複。”
“那好,三天後我再來!”
許印起身行一禮,轉身快步離去,掌櫃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手忙腳亂地取出紙筆寫一封鷹信。
.......
書房内,宇文述半躺在軟榻上,兩個小丫鬟跪在身後輕輕給他敲打肩背,他語氣很緩慢道:“我越來越認爲,此人的存在對我是一個威脅,才一年不到,他就走完了别的武将十年的路程,照這樣下去,再過兩三年他恐怕要取代我了。”
許印垂手站在一旁,顯得是那麽瘦小,甚至還沒有坐着的宇文述高大,顯得那麽渺小,完全被宇文述的氣場籠罩住了,他陪笑道:“大将軍太誇張了,他最終隻能做到鷹揚郎将,沒有足夠的資曆,很難走到将軍這一步,更不用說大将軍。”
“我隻是說說罷了,關鍵是他知道得太多——”
宇文述的話嘎然而止,他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小丫鬟,“你們退下!”
兩個小丫鬟連忙起身退了下去,宇文述這才接着說道:“我年事已高,可能沒有幾年了,我很清楚他心中對我的仇恨,如果不及早把他解決掉,我的三個兒子遲早會死在他的手中,許先生,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那老将軍爲何不直接抓他以下犯上的把柄,以軍法處斬他,豈不是更加快捷便利?”許印不解地問道,他想不通這點小事,宇文述居然還要借亂匪之手。
宇文述沉默良久,低聲歎息道:“我何嘗不想直接殺了他,如果是普通将領,我早就動手了,可他是燕王的人,聽說聖上準備培養他成爲燕王的股肱之臣,讓我投鼠忌器啊!殺了他,将來隻會給我的兒子和家族埋下殺身之患,借别人手殺他,可以撇清我的關系。”
“原來老将軍是擔心三位公子!”
“我當然擔心他們,我三個兒子都不太争氣,先生也應該知道。”
許印心中歎了口氣,他怎麽能不知道呢?宇文化及的風流無度,宇文智及的脾氣暴躁和頭腦簡單,宇文士及稍微好一點,卻又比較懦弱,宇文述一世英雄,卻有三個這樣無用的兒子。
“老将軍,有句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你跟了我這麽多年,還有什麽話不能說嗎?”宇文述有些不悅道。
許印猶豫一下,低聲說道:“卑職其實是想說一說長公子,老将軍還是多管教一下他吧!”
“他又怎麽了?”
許印便将今天發生之事說了一遍,最後很無奈道:“長公子追捧名妓之事已傳得滿城皆知,卑職很擔心他的名聲,将來他若想做大事,這樣的聲譽吸引不了真正的才智之士。”
宇文述頓時勃然大怒,重重拍桌子令道:“來人!”
立刻跑進來兩名侍衛,宇文述怒不可遏道:“去把大公子給我抓回來,他若敢反抗,給我砍掉他的人頭!”
宇文述怒極攻心,一陣劇烈咳嗽,竟‘噗!’地吐出了一口血,眼前一陣暈黑,吓得許印連忙扶住他,“老将軍息怒!老将軍息怒!”
宇文述慢慢回過神,向侍衛一擺手,吃力令道:“你們快去!”
兩名侍衛猶豫一下,連忙轉身跑了出去,宇文述長長歎息一聲,對許印痛心疾首道:“草原之事我已經不和他計較了,他竟然不思悔改,又開始荒唐起來,我宇文述究竟造了什麽孽,竟然生了個這樣愚昧荒淫的兒子?”
許印心中也涼了大半,宇文述竟然吐血了,那他還能活多久?許印不得不爲自己的前途擔心起來。
許印的家在西市附近,和妻兒父母住在一座占地兩畝的小宅内,家中也有幾個仆婦,雖然不是豪門大戶,但也屬于殷實人家。
許印幾乎每天要夜幕降臨時才能回到家中,今天也不例外,他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宇文述竟然吐血了,這着實讓許印深感憂慮。
如果宇文述過世,那自己豈不是要繼續侍奉宇文兄弟嗎?可想到宇文化及是那麽不堪,跟着他自己會有什麽下場?
“爹爹回來了!”
一個八九歲的小娘蹦蹦跳跳從大門裏跑出來,拉着許印的胳膊,這是許印最疼愛的小女兒。
許印摸摸女兒的頭笑道:“是不是又惹娘生氣了,跑來向爹爹求保護?”
“才不是呢?有客人在等爹爹,已經等了好久了,所以祖父讓我在門口看着爹爹。”
許印一怔,這是誰來找自己?他連忙走進了院子,妻子王氏迎了出來,指了指客堂,小聲道:“等了快半個時辰了。”
許印點點頭,快步走進客堂,隻見一名男子正坐在榻上慢慢喝茶,似乎一點都不着急。
“請問兄台是——”
“是許先生嗎?”男子站起身笑問道。
“我正是,你是——”許印疑惑地望着客人,他根本不認識此人。
“在下不過是送信人,奉我家主人之命給許先生送一封信,一定要交給許先生本人。”
中年男子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雙手呈給許印,又微微笑道:“如果先生今晚有時間,我家主人想見一見先生。”
許印接過信,瞥了一眼下面的落款,頓時臉色大變,驚得他後退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