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铉沉思片刻,字斟句酌說道:“啓禀陛下,第三個危機根源就是大隋内部的舊勢力依然十分強勢,這和大隋建國沒有徹底掃蕩從北魏遺留下來的舊勢力有直接關系。”
“你是指關隴貴族?”
“不僅是他們,也包括北齊和南朝的舊貴族。”
其實張铉說得很含蓄,大隋建國是禅讓于北周,沒有用一種流血革命的方式将舊制度徹底打爛,才導緻以關隴貴族爲代表的舊勢力依然十分強大,他們有足夠的力量來阻撓各種損害他們利益的改革。
但這種話涉及國體,稍微不當就會觸動皇帝逆鱗,絕不能直說,隻能掐根留枝,泛泛而指,避而不談關隴貴族存在的根源。
楊廣是當事人,他何嘗不明白了張铉所說的三個弊端,南北之間的巨大隔閡他比誰都清楚,他比誰渴望能盡快填補南北間的代溝,早在他年輕時代起就爲了南北真正統一而殚盡竭慮,他甚至娶了蕭梁的貴族之女爲妻。
但正如張铉所言,數百年的南北分裂,不是短短幾十年就能實現真正的統一,需要上百年幾代人的時間來慢慢融合,可楊廣卻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就能完成這個南北融合的壯舉。
至于門閥制度和關隴貴族,他也比誰都體會更深,都城東遷洛陽。不就是爲了避開關隴貴族牢牢控制的關中嗎?但時至今日,很多地方他也有點力不從心了。
這時,楊談在一旁道:“禀報祖父,張侍衛還給孫兒說了張須陀之事。”
楊廣一怔,“這是怎麽回事?”
張铉之所以主動替羅士信認罪,根本原因就是爲了結交秦瓊、羅士信這些山東英雄.
還有張須陀,他不計個人榮辱,一心爲國爲民的肝膽忠義着實令人敬佩,而且他在大隋軍隊中擁有崇高威望,對于一心想在隋軍中發展的張铉,和張須陀建立良好的關系當然很重要.
張铉躬身行禮道:“啓禀陛下,微臣隻是私下和燕王聊了聊張須陀之事,實在不敢在陛下面前妄加評論。”
“你是不是妄加評論朕心裏清楚,但朕想知道你是怎麽告訴朕的長孫,朕想聽一聽。”
“陛下,原本山東地區造反風潮最盛,但自從張須陀在山東平亂以後,山東造反之勢已經漸漸被壓下去了,這是有目共睹之事,但微臣告訴燕王殿下,張須陀雖然打仗很厲害,但做人卻很失敗,尤其得罪了很多朝廷中人。”
“他怎麽做人失敗,你給朕說說看?”
“啓禀陛下,這次張須陀進京解釋讨伐張稱金兵敗之事,帶來了幾百壇齊郡腌菜,說是齊郡特産,一壇大概價值百餘錢,他就準備用這個腌菜作爲禮物送給朝中大臣。”
楊廣淡淡道:“腌菜也不錯嘛!齊郡特産,他從老遠帶來,也是一番心意。”
張铉歎了口氣,“可是陛下,最後他連一壇腌菜都沒有送出去,這在朝廷中已經傳爲笑談。”
旁邊楊倓忿忿道:“有真本事之人,當然不會搞這些歪門邪道,張須陀是大隋的柱梁,皇祖父也告訴孫兒,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皇祖父要用他,就應該全力支持他,不要讓他倒在朝廷那些小人的手中。”
楊倓畢竟年少,不像張铉那麽說話含蓄,盡量不觸動楊廣的痛腳,楊倓心有不平,憤而直言,恰恰碰到了他皇祖父的痛處,大臣們貪贓枉法,不都是楊廣縱容的結果嗎?
張铉暗叫不妙,急給楊倓使眼色,但已經來不及了,楊廣的臉色頓時一沉,怒斥楊倓道:“朕需要你來教訓嗎?你給朕好好讀書去,不準再參與朝廷之事,聽見沒有!”
楊倓咬緊牙關低下頭,不敢再多言,楊廣又冷冷對張铉道:“還有你,一個小小的侍衛卻敢妄議天下大事,若不是看在倓兒的面上,朕非殺你不可,這次朕且饒你一次,以後不準再給朕的孫兒胡言亂語,若再有下次,朕定也斬不饒,退下!”
張铉心中暗暗歎口氣,有一種功虧一篑的無奈之感,他隻得行一禮便轉身離去,楊廣覺得身體有點疲憊,便不想再和長孫多言,擺擺手讓他也退下。
楊倓知道自己說錯的話,心中又是懊悔,又是難過,連忙低聲道:“這是孫兒的想法,和張侍衛無關。”
“去吧!祖父心裏明白,祖父有點累了。”
“孫兒告退!”
楊倓行一禮便慢慢退了下去,楊廣負手站在窗前久久沉思不語,他還在慢慢回味張铉說的三個弊端。
這時,蕭皇後從屏風後慢慢走了出來,笑道:“爲了這個長孫,陛下也是耗費了很大的心血。”
楊廣歎了口氣,“他是朕的繼承人,朕不希望他再走朕的老路了,希望他能更順利一點。”
“陛下似乎不太喜歡這個叫張铉的侍衛?”
“他還算有點見識,不過朕還是不希望倓兒過多受他的影響,他的武氣太盛,朕希望孫兒能文治天下。”
楊廣心中雖然贊同張铉的觀點,但表面上他依舊表現出了一種帝王的傲慢,他哼了一聲道:“一個小小的侍衛竟然在朕面前侃侃而談,若不是今天朕盡量寬容,給倓兒一個面子,否則早就下令把他推出去殺了。”
“陛下火氣很大啊!”
蕭皇後微微笑道:“不過臣妾倒覺得這個張铉人不錯,是個可以信賴之人。”
楊廣一怔,“皇後也認識他?”
“臣妾是因爲那個寶貝女兒才認識他。”
蕭皇後沒有隐瞞,便将張铉陪吉兒逛街之事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笑道:“本來臣妾也挺生氣,怎麽能讓吉兒像普通孩子一樣逛街,萬一出點事怎麽辦?不過後來臣妾才發現,吉兒因爲這次逛街變得快樂了很多,像隻小鳥一樣,整天叽叽喳喳給我說她逛街的趣聞,好多事情都說了幾遍,臣妾才意識到,張铉其實是做了一件好事,所以臣妾擅自給了他一點封賞。”
“哼!那個小丫頭哪天不快樂,還需要逛街嗎?”
話雖這樣說,楊廣的表情明顯和緩了很多,他心中對張铉終于有一絲好感,“也罷,朕這次就不責他了。”
蕭皇後又柔聲勸道:“其實臣妾還想再勸一勸陛下,倓兒已經十三歲了,作爲大隋的儲君,難道陛下就沒有考慮過讓他有一批自己信賴之人,将來他登基後,成爲他的左膀右臂?”
蕭皇後的語氣雖然很輕柔,但她非常了解自己丈夫,她知道丈夫哪些地方沒有考慮周全,所以她總是能說到關鍵之處。
蕭皇後這番話頓時使楊廣有一種醍醐灌頂之感,是啊!他怎麽就沒有想到爲長孫儲備人才呢?
“陛下,所以這個張铉其實很不錯,對吧!”蕭皇後抿嘴微微一笑。
楊廣握住妻子的手,兩人心意相通,楊廣也不再妻子面前擺出帝王的傲慢,他緩緩點了點頭,“朕心裏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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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帝王而言,平衡各方利益是第一重要,一個合格的帝王首先要是一個合格的泥瓦匠,善于和稀泥是必備的素質,楊廣做了十年的皇帝後,也早已學會了平衡之術。
天寺閣酒樓血案不過是一樁小案子,案子本身影響很小,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這樁案子引發的博弈結果卻影響很大,當天下午,楊廣就這樁血案下發了從輕處罰的敕令。
根據敕令,李綱做出了最終判決,雖然羅士信失手殺人,但念其平亂有功,給以從輕處罰,建議兵部退回他升職校尉的申請,維持其旅帥之職,并降一級爲守義尉,其餘不再追究,宇文述簽署了和解書,此案就此了結。
但楊廣随後又發了一道敕令,看似和這樁小案無關,但當事人卻明白其中的微妙之處,敕令有三條内容,第一是恢複宇文述右衛大将軍之職,将他的處罰改爲罰俸三年;第二是因爲虞綽參與楊玄感造反,免去虞世基内侍侍郎之職,僅擔任兵部尚書,内侍侍郎之職由蕭瑀接任。
第三條内容卻是和張須陀有關,楊廣取消了對張稱金一戰失利的責任追究,并責令地方官府保證飛鷹軍的糧草供應。
另外在楊廣發出第二條敕令一個時辰後,張铉也接到了兵部的正式任命書,他正式升爲正七品太子千牛,宣惠尉,也就是這天下午,張铉接到了蕭皇後派人送來的一隻小盒子,盒子裏正是楊吉兒的玉钗,蕭後這個母親還是滿足女兒小小的願望。
一樁小小的打架鬥毆案,最後結果皆大歡喜,除了原本和此案并無關系的虞世基,當然,如果他對那幅《雨後帖》滿意的話,損失也不大。
政治本身就是妥協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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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天寺閣酒樓東樓的一間雅室内,張須陀特地擺下了一桌酒席,一是爲徒弟羅士信壓驚,更是爲了感謝張铉給他們的巨大幫助。
羅士信在下午被釋放,與此同時張須陀接到了兵部通知,聖上已不再追究濟北郡兵敗的責任,令他立刻返回齊郡繼續平匪,另外敕令中也要求山東各郡保證飛鷹軍的軍糧,這就解決了張須陀另一個極爲頭疼的難題。
張須陀從大将軍來護兒那裏得到了消息,這是因爲燕王楊倓極力要求的結果,張須陀心知肚明,燕王久居深宮,哪裏會知道自己的難處,這必然是張铉在背後使力的結果。
張須陀對張铉充滿了感激,他舉起酒碗道:“我身體由舊傷,軍醫嚴禁我飲酒,但這一碗酒我一定要喝,以表達我對張公子的感激之情。”
說完,他端起酒碗要一飲而盡,張铉連忙拉住他,“大帥的心意我領了,但身體有舊疾,不能飲酒就千萬不要勉強,否則張铉會愧疚于心。”
旁邊羅士信笑嘻嘻端起酒碗道:“要不我替師父喝吧!”
秦瓊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臭小子,你自己也要敬張公子,别想蒙混過關。”
羅士信撓撓後腦勺,不要意思道:“秦大哥别說穿啊!說穿了多不好意思。”
衆人頓時笑了起來,尤俊達把小杯遞給張須陀,“大帥,要不您用小杯敬吧!”
衆人紛紛勸大帥不要勉強自己,張铉也笑道:“大帥若真感謝我張铉,不用喝酒,隻要将來有一天我到大帥手下任職,大帥少打我闆子便行了。”
衆人大笑,張須陀卻十分嚴肅道:“如果張公子來我飛鷹軍任職,張須陀一定出百裏迎接,不過——”
他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意,“不過若違反軍令,闆子會照打不誤,既然闆子要照打,所以酒現在也一定要敬,我敬張公子三杯酒。”
他滿滿斟了三杯酒,皆一飲而盡,張铉也連忙回敬了三杯,張須陀又欣然問道:“公子真打算到我軍中任職嗎?”
張铉苦笑一聲,“燕王承諾會很快讓我到骁果軍中任職,雖然我也希望去飛鷹軍,但能不能去還是另一回事。”
張須陀點點頭,十分誠懇地說道:“最好你能來,我軍中确實缺少智勇雙全的大将。”
張铉慚愧道:“我武藝低微,哪裏談得上一個勇字。”
“張大哥如果去飛鷹軍,學武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羅士信像猴子一樣跳了起來,“我可以保證,張大哥的武藝三年超過尤夜叉。”
尤俊達眯起眼,一把揪住了他耳朵,“你說誰是夜叉?”
羅士信疼得舌頭隻打哆嗦,“我是說尤.大哥,疼!松手啊!”
衆人再次大笑,張铉也十分羨慕他們的友情,心中暗忖,‘自己什麽時候才能有這麽一班兄弟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