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太太忽然不說話了,猶如她将傷疤挖出來,擺在章柳面前讓他觀摩般,她的語氣越來越遲緩,越來越痛苦。章柳的腦袋已一片空白,他感覺自己快站不穩了,不想再聽子衿太太說下去,可他又想得知關于葉雅歌的消息,在矛盾中糾結着,在糾結中心力交瘁。
歎了一口冗長的氣,子衿太太道:“她的狀态使我感覺,我不能再做财務方面的工作了,不能一直和數字打交道,我要走出去和各式各樣的人群接觸,帶着我的侄女去看一看這大千世界。所以我開始學習設計,我夢想着我的侄女能穿着我設計的衣服,站在鎂光燈下,登上時尚雜志,她那麽漂亮,應該得到屬于她的更輝煌的人生。但你要知道,轉行很艱難,特别像我沒有超強的天賦,要想自己的作品脫穎而出,難于登天。設計不同于别的行業,光靠努力是不夠的。”
章柳見她又停住了,贊同道:“這個理論我聽說過。”
“也有你沒聽說的,譬如我爲了獲得今天的地位,付出了尊嚴、靈魂和肉體,作爲交換的代價是一個壞女人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智慧,在人後不爲别人所知的,是我追逐名利的滿目瘡痍。可我不在乎,我實現了我的理想,我讓我的侄女對人生充滿了新的希望,你沒見過她站在T台上的模樣,傾倒衆生,美的像位公主。我也不在乎你聽完我說的這些後如何來看我,瞧不起我或者鄙視我,對我而言,你是陌生人,你是靈兒的朋友,但你不是我的朋友,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感情,我在乎的隻有親人,因爲我愛他們,而像你這樣的陌生人,隻是生命中無所謂的過客罷了。”
章柳踉跄了一步,沉重的道:“你說的對。”
“原諒我無法再邀請你來家中做客,我的侄女好像對你有好感,她用彈鋼琴的方式向你示好,但我不希望她再愛上中國男人。雖然眼下她體會不了什麽叫作愛,抑郁症讓她喪失了情感,變得非常冷漠,但君子防未然,我費盡力氣讓她遺忘過去,絕不允許悲劇重新上演。我姐姐的一輩子,我的一輩子都結束了,那個孩子,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寄托,我必須自私的用自己的想法去主導她,章律師,你認爲我做的對嗎?”
章柳感到胸口壓着一塊石頭,壓的他的嗓子裏夾雜着哮喘聲,他發出一句顫抖,“對。”
“章律師說自己同樣傷害過别人,其實像我們受害者的家屬,我們不怪任何人,責備和仇恨會令我們更加疲憊和絕望。我把這一切當作天意的安排,一心想的是尋找到合适的方式去逃脫命運的捉弄,我姐姐這輩子是替我姐夫還債的,我是替我姐姐還債的,而我的小侄女,還的是上輩子欠下的情債,有時候這麽想想,心裏舒服多了。可我們寬容不代表我們懦弱,懦弱隻是表象,就像有的贖罪,實際上卻是糾纏,如果非要陷在無盡頭的苦海裏,非要噩夢綿綿不休,那我們甯願粉身碎骨。”
她的眼神裏掠過一絲女人特有的強大,如刀子般鋒利,話說的再清楚不過,其中的寓意足夠清晰,章柳一直以爲他對葉雅歌的感情是愛,今天才頓悟那根本不是愛,而是摧殘她的生命和自己生命的劊子手。早應該放過葉雅歌,也放過自己,他朝子衿太太鞠了一躬,仿似在贖罪,然後落荒而逃。
子衿太太望着章柳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城市的人流中,這才微閉雙眼,雙手拽緊披肩穩定情緒。傭人出來扶她進屋,她幽幽的問:“小姐的狀态好些了嗎?”
“還在鬧,她不肯待在房間裏。”
“把她放出來吧,那個男人永遠不會再登門了。”
章柳在路上晃晃悠悠的走,幾度撞上來往的車輛,他聽到的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無論子衿太太怎麽輕描淡寫,他的心裏仍填滿了惆怅和壓抑,逼迫自己不去考慮過往,在處理不擅長的領域方面,每個人都是無助的小孩子。
而過往裏遺留下的那些疼痛,如同用手掌緊捏一個密封的口袋,口袋不堪空氣的壓迫,終于轟的炸開。他感到腦袋嗡的一聲響,頭疼,繼而眼睛不舒服,四肢癱軟,汽車的喇叭聲由遠及近的傳來,可章柳挪動了一小步,卻倒在了地上。
淩靈的品味和普通的女孩子不大一樣,她沒有帶商陸去高檔的商場,而是領他走進一些小店,精力充沛的選了又選,口中興奮的念叨着,“好便宜,好便宜,這件,這件,還有這件,麻煩都包起來。”
轉眼商陸的手中拎滿了手提袋,作爲回報,她爲商陸買了一套衣服,商陸甯願不要,那等于給他增加負擔。旁敲側擊的提醒淩靈該停下來休息休息,她直應道:“快了,快了,再逛一家。”
原以爲是女人的謊言,沒想到她言而有信,真的直奔目的地,商陸筋疲力盡的随在她的身後,從對面走來的男子心照不宣的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商陸笑納了,有的女人的确是魔鬼。
他心裏想着,淩靈成了他弟媳婦的話,瘋狂采購幾小時不停歇,章柳估計要被逼瘋了吧。如此對比下,他喜歡林睿是有道理的,林睿才不會花一上午的時間隻爲買東西,他也是一個缺乏耐心陪女人購物的男人,正琢磨着爲林睿買件什麽樣的禮物,一擡頭,發現這是家化妝品店。
無意瞥見櫥窗裏放着一套六色拼盤的唇膏,商陸的目光被吸引了,腦海裏自然而然的蹦出章柳送林睿化妝品的事情,他并不吃醋,而是覺得林睿沒必要拾人糟粕,她應該擁有一個願意爲她買化妝品的男朋友,擁有屬于自己的美。
年輕的男人評價女人,通常是粗線條的,是整體的,對女人的形容詞無非是性感,妖豔,清純之類的。到了商陸這個年紀,對漂亮的含義多了些理解,添加了對氣質和底蘊的要求,可也仍是粗糙的,從未細化到欣賞一個女人所用的唇彩,胭脂和她所用的眉筆。
這是商陸第一次認真研究女人的化妝品,乍一看過去,拼盤裏的六種顔色全是柔和的橙黃,淡淡的雅緻,有一種晚霞躲到雲彩裏的俏皮和哀愁。再細看,每種顔色有毫厘的差别,有的明媚一點,有的知性一點,還有一種仿佛滲進了夜的鬼魅。他的眼睛幾乎貼在玻璃窗上,想象每一種顔色搭配在林睿臉上的狀态,忘我的投入使得他的樣子顯得極其的滑稽。
淩靈走到店裏,突然發現商陸沒跟進來,跑出來找他,感到好笑的問:“你在幹什麽呢?”
商陸指着那唇膏道:“這是什麽牌子的?好用嗎?”
淩靈交叉雙臂,偷窺到他的秘密般笑道:“哈,給女朋友買嗎?”
“不是,一個閨蜜。”
“切,是幹女兒吧。”
“如果你願意喊我爸爸,那可以這麽說。”
淩靈被他占了便宜,氣的扮鬼臉,“你挑了這個顔色,想來你的閨蜜很含蓄嘛。”
“你是說不好看?”商陸緊張的問。
“要看什麽人用了,反正我不喜歡。”淩靈聳聳肩,商陸頓時笑了,她不喜歡,倒很有可能合林睿的眼光。
“你很開心哈,好像買的不是化妝品而是鑽戒。”
“此話怎講?”
“據說男人挑鑽戒時是最洋洋自得最富陰謀的時刻,鑽戒像個魚餌,他想要的女人是快上鈎的小魚兒。”
“謬論。”
“管它是不是謬論,進來幫我拿指甲油吧,我買了七十二瓶不同的顔色。”
商陸瞠目結舌,“我買單,你自己拎着吧。”
“用不着你買單,我不缺錢。”
商陸無奈的自嘲一笑,他們擁有的東西是一樣的,缺的東西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