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有三個女傭人,一位正在無聲的修剪樹木,一位從廚房裏往外端點心,另一位坐在院子的秋千上讀書,一切美好的如詩如畫,可以判斷出子衿太太已經步入到紐約富人區的行列。
她與章柳聊天時,章柳感覺她是一位有格調有教養的女性,中文講的極其标準,講中文時即講中文,不會蹦出英文字母,讓人感覺特别舒服。她說她去過笠州,很喜歡笠州這座城市,依山傍水,居民和氣,她的女兒也是在笠州念的大學。章柳問她是哪座大學,她笑而不語,倒顯得章柳有些刨根問底。
然而當她轉臉與商陸聊天時,章柳猛然一陣心悸,那眼角眉梢,笑起來時的神韻,同他熟知的某個人一模一樣。子衿太太低頭撫擦滴在裙角的茶水,淩靈誇她最是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子衿太太笑稱淩靈像她的女兒似的,她女兒也老說她低頭時最好看,就像《傾城之戀》裏,範柳原誇贊白流蘇是擅長低頭的。
章柳聽到這話,嗆的咳嗽不止,沒錯,這是葉雅歌的口吻。葉雅歌一度迷戀張愛玲,常把章柳比喻成狡猾的範柳原,她說你們的名字裏都含有一個“柳”字,其實你就是範柳原。
爲此,青澀的章柳還特地去看了這本《傾城之戀》,看慣了,并且喜歡看法律書籍的男孩子,若不是特别愛一個女孩,怎會爲她在通宵教室裏翻看他并不感興趣的兒女情長。他仍記得當年看完後,對葉雅歌認真的說,我不要做範柳原,我也不希望你變成白流蘇,白流蘇太苦命了。葉雅歌笑他案例看多了,小說即是小說而已,哪能帶到現實生活裏來。可誰料到,他們的結局連範柳原和白流蘇都比不上。
子衿太太察覺到章柳的驚慌失措,善解人意般說道:“章先生不喜歡喝紅茶嗎?”
“茶很香,是我失态了,對不起。”
“茶葉是從國内寄來的,可紐約的水沒有家鄉的味道,即便用的是同一個牌子的礦泉水,泡出來的茶湯和口感也大相徑庭。但沒辦法,我們選擇背井離鄉都是有原因的。”
章柳搓了搓手,等着子衿太太說她來到紐約的緣故,但她似乎不願意在此問題上談論過多,扭過身子和淩靈探讨女人鍾情的保養話題。
淩靈道:“你最近在用什麽牌子的護膚品,皮膚好的像十八歲的少女。”
子衿太太嬌俏的一撅嘴,笑道:“靈兒,你從見面開始一直誇我到現在,我真的變得有那麽好看嗎?”
“當真你的氣色比我上次見你時漂亮多了,上次見你時,你說最近臉上長了許多皺紋,現在一道皺紋都看不見,就像剝了殼的雞蛋。”
子衿太太格格的笑起來,“我沒有換護膚品,仍然用的老牌子,我結識了一位心理學教授,他勸導我女人的面像由心而生,心裏是醜陋的,用再好的護膚品也掩蓋不了面上的醜陋;心裏亮堂,臉上自然神采飛揚。爲什麽有的女人在四十歲之前很美麗,過了四十歲一下子就老了,都因爲心裏裝載的負擔太多,日積月累,由量變到了質變,身體不堪重負,便印在了臉上。所以女人要保養,首先要養的是心。”
淩靈抓住她的手,激動的說:“哇塞,幾個月不見,你的境界提升的好高啊,我快跟不上你的步伐了。”
“小靈兒的嘴巴也進步的不止一點點,比玫瑰還招人喜歡,以前想的多,現在全放下了。《唯識述記》裏面說,煩惱障品類衆多,我執爲根,生諸煩惱,若不執我,無煩惱故。章律師,你說這話講的對嗎?”
她望着章柳的目光灼灼,似有所暗示有所指,章柳思索着,簡單回道:“子衿太太指教的對。”
這時響起鋼琴聲,他們下意識的去尋找琴聲的來源,擡頭望見二樓有一扇半開的乳白色的窗戶,窗邊纏繞着綠葉蔥蔥的紫藤。彈琴的不知是何人,彈的是波蘭女鋼琴家巴達捷夫斯卡的作品《少女的祈禱》,音律流暢高亢,似乎在指尖用足了力氣,敲下的每一個鍵盤如同深藏的無法道出口的話語。
章柳吃驚于家中還有其他人在,但轉念一想,他們是來探訪子衿太太的,人家沒必要全體出動以表歡迎。
淩靈道:“你女兒在家啊,我去問候她一聲。”
子衿太太道:“不用了,讓她安靜的彈會琴吧,難得她想要彈琴。”
說着招手叫來一位傭人,讓傭人上樓關好窗戶,窗戶緊閉後,琴聲也跟着停了。回來的路上,章柳向淩靈打聽子衿太太的女兒,淩靈表示她也從未見過,子衿太太每次談及女兒,總有些保留。
此刻章柳躺在床上,詫異于自己将一位中年婦女同葉雅歌聯系到一起,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他打聽了這麽多年,不敢相信,甚至不敢猜想葉雅歌跟子衿太太有何關系。淩靈說在國内沒感覺,到了國外,見到中國人,尤其是投緣的中國人,就像見到了親人,那就是一種種族相親,特别的親切。于是章柳想着大概他對子衿太太産生的是相仿的感覺,因爲她和葉雅歌是同一類型的女人,因爲在紐約,他對葉雅歌的情愫愈加的強烈。
可是他仍然決定再去拜訪一下子衿太太,是爲了求得一個什麽樣的答案,說不清楚,歸根結底,他從未放下“我執”。想着想着,天亮了,商陸走進房間裏,說:“你今天有什麽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