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秋天,緊接着是冬天。
忙碌起來的時節總是過得飛快,當整個現境都在爲一個目标而運轉的時候,自無數繁瑣事務裏,已經很少有人會去察覺季節的變更了。
整個現境,所有的創造主和學者在這短暫的時間裏一刻不停的進行着自己的工作,終于,在冬天結束之前,第四次對【大秘儀·查拉圖斯特拉改造工程】的核驗在無數參與者的歡呼和呐喊中,迎來了結束。
第九百八十九次針對天國計劃的模拟也再度完成,調整了十六個小項之後,再一次的驗證了這一份通向未來的結果。
其實,速度再快一點的話,差不多三個月左右就可以完成整個過程。
可這種時候,誰不想再增加一些成功率呢?
哪怕是隻能自我安慰都沒有關系。
抓緊時間,再多做一些準備。
而在這期間,第二工程·彩虹橋,遭遇了四次以上的襲擊,維修工作一度不得不停止。在倫敦本土所發生的襲擊不下三十次,而作爲重點中的重點,天國機構的大樓被炸毀了兩次。
諸多拒絕天國計劃的反抗者在試圖進行破壞,拖延天國計劃的進度,不斷的聲張其他的方案,控訴槐詩會将整個現境都帶進絕路之中。
在其中,有一部分死不悔改的綠日殘黨,還有更多的,則是來自各個方面和勢力的異議者。而在暗中,還有各方的支持和挑動。
對此,槐詩毫無任何的表态和動搖,甚至就連天國機構的總部被徹底燒毀的時候,都沒有過任何的回應。
隻是平靜的重塑一切,盡量的挽回卷入其中的無辜者生命。而所有的反抗者甚至……刺殺者,都被他幹脆利落的擊潰之後,丢到了統轄局裏,囚禁審判。
更值得他投入精力的,是維持整個現境的完整。
随着大秘儀的調整和末日的逼近,諸多邊境已經紛紛出現了不可挽回的塌陷和崩裂,大量的人口遷徙,還有種種不斷湧現和肆虐的天災。
風暴、地震、幹旱、海嘯……
随着歪曲度的迅速攀升,末日在日複一日的顯現。
所有人都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世界漸漸變得陌生。
如此殘酷。
而在這之間,還有和各方之間的洽談和協調,數之不盡的工作已徹底将他吞沒在其中。
甚至,一度忘記了時光的流逝。
直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才聽見辦公室外傳來的歡呼聲和呐喊。
他愣在原地。
“怎麽了?”
他茫然的擡頭:“‘攘夷志士’又來‘尊王讨奸’了嗎?”
“是先期工程結束了。”
葉卡捷琳娜摘下眼鏡,擡起頭來,看着他,用一種複雜的意味。
“現境已經如你所願的,踏上了天國計劃的軌道,槐詩。”
她說:“隻差最後的命令了。”
大秘儀、彩虹橋、白銀之海……整個現境都已經調整完畢,隻差最後的指令,天國計劃便能夠徹底開啓。
當所有靈魂随着白銀之海歸入天國,一切肉體完成以太化之後轉化爲事象記錄,二十四個毀滅要素将在現境完成最後的融合。
屆時,現境迎來最後的終結,帶着這一份前所未有的恐怖災厄,墜入深淵。而漆黑的太陽将從其中升起,毀滅一切……
而新的世界将從其中誕生。
倘若一切順利的話。
倘若沒有意外。
不論多少次模拟和探索,在架空會議室裏消磨多少時光一次次的查缺補漏,但此刻,所有人都茫然起來。
忍不住猶豫。
那個看不見的大紅按鈕已經送到了槐詩的面前。
隻要他伸出手,便能夠輕易的将舊的一切,徹底終結。
可槐詩沉默許久之後,好像終于反應過來。
看着空空蕩蕩的桌面。
已經沒有新的工作傳遞過來了。
當決心舍棄所有之前,這個世界迎來了最後的甯靜。
槐詩放下了手中的簽字筆,沉默許久之後,隻是長出了一口氣。
“要不,咱們放個假吧?”他忽然說。
“嗯?”玄鳥不解的擡頭。
“我是說,休息幾天。”
槐詩提議道,“大家都累的要死了,好好休息兩天吧,沒必要這麽趕。
雖然失敗的可能性不大,總歸是在這個世界度過的最後時光了,等重啓之後,又會有一大堆麻煩的工作。
大家所有人忙碌了這麽久,總不能再連軸轉的加班加到新世界裏去。
所以,先放兩天假吧。”
他想了一下,認真的說:“最起碼,在世界毀滅之前,終于休息了。”
自沉默之中,所有人彼此面面相觑,可自思索之中,卻再忍不住輕快的微笑。
那就放假吧。
如會長閣下所願的那樣。
在這一天下午的時候,不止是倫敦,整個現境,遍布在各個地方的統轄局支部外面,原本習以爲常的路過者們都微微停下了腳步,愕然回頭。
在高樓之中,那些連續亮了半年有餘的燈光,一盞盞熄滅了。
從寫字樓打開的電梯裏,略顯蹒跚的身影一個個走出,麻木的面孔被太陽照亮,忍不住眯起眼睛,擡起頭,再度張望着窗戶外面的世界。
遠方的風吹在了他們的臉上。
那些自疲憊和煎熬中漸漸空洞的眼瞳擡起,就好像有了光。
還有更多的人腳步輕快,甩着公文包,連電梯都等不及,爬樓梯下來,自廣場之上狂奔,或者相約晚飯。
有的人興奮的對着手機另一頭說着什麽,遇到了已經看到快吐的怨種同事們的時候,也忘記了前嫌久怨,揮手亦或者擊掌。
還有的,隻是坐在廣場的長椅上。
曬着太陽。
靜靜的看着已經快要被自己遺忘的一切。
不知是誰先忍不住,呐喊出聲。
于是更多放縱的呼喝聲響應而起,笑容自那些面孔之上浮現,他們揮灑着手中已經核算完成的文件,如同禮花那樣抛上天空。
“看上去就好像狂歡一樣啊。”
槐詩站在窗前,凝視着他們歡快的模樣:“我就說了,還是要多放假的嘛。”
無人回應。
寂靜的辦公室裏也空空蕩蕩的。
不複往日的熱鬧。
有敲門的聲音響起,原緣站在門口,手裏抱着兩個沉重的紙箱,好奇的看進來:“老師你不走麽?”
槐詩搖頭:“我等會兒。”
原緣想了一下,走了進來,放下了手裏的箱子,坐到了他的旁邊:“那我也等會兒好了。”
“安娜和小十九呢?”槐詩問。
原緣笑起來:“安娜聽說放假生怕你改主意,直接走天梯跑掉了。但小十九還在丹波,剛剛還打電話過來,問他那裏放不放假呢。”
“他吃住都在道場,放不放假還不都一樣?”
槐詩搖頭:“算了,都放假吧……你也去吧。”
他說:“玄鳥這些日子跟我抱怨過很多次了,原老先生每次見到他都沒有好臉色,自己好端端的一個孫女,自從去了天國譜系,已經有一年多都沒見到過了。原照那小子還因爲這個挨了不少揍,料想沒少想過來找我幹一架……可惜,再怎麽練都打不過我啦。”
說到最後的時候,感受到小老弟的悲憤,又忍不住得意了起來。
熟悉的惡趣味。
原緣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最後問:“我走了的話,總部的安保怎麽辦?”
“這不是四大軍團還有輪值麽?”
槐詩擺了擺手:“還有我呢,放心。”
原緣愣了一下,點頭。
再沒有說什麽,端起箱子來,道别離去。
留下槐詩一個人在辦公室裏,撓了撓下巴,愕然感慨:“總感覺,我是那個沒地方過年的家夥了啊。”
到了這時候,就感覺到會長這破職位,非但沒有什麽好處,反而到處都是不便利。
難得放假,槐詩去了哪兒,哪裏都會神經緊繃,緊張應對巡查。
大家都要回家。
槐詩卻發現自己已經無家可歸了。
房叔早些日子,已經率先前往了天國,而彤姬還在三柱之間沉睡,憑借這一份最後的現境之力,補足自身的靈魂。
上一次登臨太一,并非毫無代價。
然後,隻留下槐詩一個人,沒什麽地方可去。
可留在這裏也沒什麽不好。
他看向了房間角落裏,樂器架上一塵不染卻又久疏問候的大提琴,伸手,琴身和琴弓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熟悉的重量,令人分外安心。
“好久不見,老夥計。”
他感受着琴頸的弧度,輕聲一笑:“還有你陪着我呢,是吧?”
共鳴箱微微發出一縷餘音。
如同無聲的控訴一般,痛斥着某個忘記自己初心的大提琴手。
槐詩微笑着,調整着琴弦和音調,确認每一根琴弦的狀态,原緣将它養護的很好,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過來檢查狀态,平穩而低沉的弦音沒有任何的瑕疵。
當琴弓拉動的時候,便有流水一般潺潺的旋律從其中流淌而出。
未曾催發自我的源質,也沒有動用任何超凡脫俗的技巧,正如同曾經無數次迷茫和疲憊時那樣,槐詩的眼眸低垂,專注的沉浸在旋律之中。
自下午的陽光裏,隐約的琴聲如同飛鳥一般,從半開的窗戶之中升起,展開雙翅,掠過了天穹,就好像融入了那一片看不到盡頭的蒼藍中去了。
看不見蹤迹。
可當午後的陽光從天穹之上落下,便好像也帶上了幾分旋律之中的潤澤和溫厚,變得如此溫柔。
清風從樓宇之間穿行而過,白雲從天穹之上緩慢遊曳。
橋梁下的河流如常一般奔湧。
有飛鳥落在了路燈之上,好奇的低頭,凝視着交錯的紅綠燈光,又展開雙翼,翺翔而去。
習以爲常的一切都好像變得如此美麗。
自那柔和的頌歎于傾訴裏。
“房叔,等到了新世界之後,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在送房叔前往天國時,槐詩好奇的問:“有沒有想過來一趟旅行?或者找個老伴?”
“啊,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麽排個先後啊。”
房叔捏着下巴,神情有些愁苦起來:“不知道新世界的食材味道如何,少爺您吃不吃的慣……我是不是應該把家裏的兩罐茶葉也帶上?”
“都會有的,放心吧,房叔。”
槐詩保證道:“你隻要等我拯救世界就好了。”
“要我說的話,這種事情換其他人也可以吧?”
房叔想了一下,望着眼前的男人,笑了起來,如此滿足:“對于在下而言,世界是否得到拯救都無所謂。
比起那個來,我更喜歡看到的是您如今的毫無迷茫、意氣風發的樣子。”
“毫無迷茫……嗎?”
槐詩愣了一下,沉默着,忍不住慚愧搖頭,“如果我迷茫了呢,房叔?”
“您沒有迷茫。”
房叔依舊笑着,望着他,就好像早已經洞見他所掩飾在心中的動搖一般:“在我看來,或許,您隻是在猶豫而已……您的心中有一個答案,但您卻不知道正确與否,因此才會覺得掙紮和猶豫,無法決斷。”
“您隻需要決斷就好。”
房叔伸手,擁抱住他,最後道别:“作爲槐詩,隻作爲槐詩,去爲自己去進行決斷。不論結果如何,倘若這個世界還存留着幸福的話,都必然會眷顧于您。
我堅信這一點。”
他擡起頭,眼前自己所看顧了漫長時光的後輩,滿懷驕傲和愉快的颔首。
就這樣,轉身走向了天國之中。
消失不見。
隻留下槐詩一個人站在原地,惆怅的仰望着和現在一樣的天穹。
餘音漸漸消散。
“決斷嗎?”
寂靜裏,槐詩無聲的輕歎,再度伸出手。
在展開的雙掌之間,隐約的輪廓再度浮現,槐詩最後的源質武裝,純白的長弓漸漸勾勒出了自身的形體和模樣。
隻是,當他再度波動弓弦,在那低沉的鳴動之中,已經再無箭矢浮現。
箭已離弦。
它的力量已經無法再次運用。
可他能夠感受得到,在現境的最深處,三柱所交織成的軸心裏所傳來的遙遠鳴動。在彤姬沉睡的靈魂裏,有箭矢的輪廓顯現在槐詩的感知之中。
如此清晰。
還有……他自己的身上。
無需扯開衣服,槐詩低下頭,便能夠看到同樣的箭矢。
貫穿在他的心髒之上。
用來殺死神明的力量,同時也是纏繞在凡人之上的桎梏,注定無法解脫。
絕對的對等,絕非一廂情願,除非得到雙方的認可,否則無法成立。一旦失去平衡,那麽彼此之間的連接便會不攻自破。
所謂的愛,便是這麽殘酷又苛刻的東西。
可遺憾的是……
“爲什麽會有這麽多啊!”
第不知道多少次,在一人獨處的時候,槐詩擡手按住額頭,愁苦歎息。
而就在鏡面的倒影之中,在他的胸口,已經快要被一支支箭矢給徹底插滿……
——足足六枚!!!
當長弓顯現,便能夠看到一道道交錯的箭矢在靈魂和心髒之内,彼此排斥着,便無時不刻的帶來深入骨髓的痛楚……
槐詩甚至不知何時被它們所射中。
早在他發現之前,便已經貫穿在他的心髒之上……
深入靈魂之中,不可分割。
當槐詩最後的源質武裝鑄就時,它們才得以在他的觀測之中顯現,帶來痛苦,作爲這一份對等之愛的證明。
名爲槐詩的人,正因這一份力量而成。
他無從逃避。
哪怕是他數次鼓起勇氣,試圖改變,可是卻始終無法從其中拔出任何一支……每分每秒的能夠從其中感受到,來自彼方的回應和這一份彼此之間牽連。
正因如此,才會如此彷徨,不安。
無從決斷。
“這種事情,哪怕是作爲槐詩,也完全沒辦法抉擇啊,房叔。”
他苦笑着,歎息,彈出了指尖所鑄就的硬币。
但卻在硬币落地之前,便已經知曉了結果。
自寂靜裏,硬币自空中反轉,回旋,折射着夕陽的光芒。
落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無聲的旋轉着,光滑的兩面映照着他的面孔,仿佛嘲弄。
房叔說的沒錯。
他作爲槐詩,其實早已經做出了選擇,隻是自己始終不願意承認而已。
“世界都拯救了,稍微要一點利息而已……一點都不過分,對吧?”
他輕聲呢喃着,凝望着窗外的廣袤世界。
終于下定決心。
人渣就人渣吧,遺臭萬年、千夫所指,哪怕洪水滔天都無所謂。
從他爲此私心而設立前提,最終自天國的運算中創造出這一份救贖所有的方案時,就已經有所準備。
啪。
那一瞬間,回旋的硬币終于倒在了桌子上,在槐詩給出了答案之後。
但已經沒有人再去看了。
槐詩,推門而出。
再無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