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幻覺一般的風聲從裂隙和血泊中掠過,便化爲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輕歌。
閃爍的燈光之下,隐隐的殘影浮現。
仿佛殘存的靈魂一般,無聲的哀嚎,自看不見的束縛裏,驚恐的掙紮,漸漸幹癟,隻剩下了墨迹一般的刻痕。
在牆壁之上,懸挂的規章不知何時變成了猩紅,如血一般的色彩在上面蔓延,迅速的篡改着曾經的一切。
将曾經的鐵則漸漸扭曲,畸變,化爲面目全非的模樣。
到最後,忽然有一隻猩紅的眼瞳從監視鏡頭之上浮現,睜開,俯瞰,漠然的凝視着下方的違背者。
那個在血泊中艱難掙紮,想要爬起的身影。
向着走廊拐角處伸手。
“救救我,救命——我隻是想要搶救資料,我,我……”
不知名的中年男人動作越來越慢,自凝固之中,身軀漸漸變化,猩紅的結晶從血肉之下穿出……到最後,整個人都被凝結爲了一座掙紮的雕像。
可在結晶覆蓋那一張面孔之前,一顆子彈破空而至,貫穿了顱骨,殺死了意識和靈魂,令猩紅的色彩停滞。
殘存的雕像之上,隻剩下最後的面目殘留。
如此痛苦,可是卻帶着解脫的微笑。
熾熱的彈殼落在了地上,自女士皮鞋旁邊彈跳着。
X女士最後低頭,看了一眼死者的面孔,無聲一歎。
“說了那麽多次,少加班,就沒幾個部門當回事兒嗎?”
說着,頭也不回的,将監視鏡頭上所延伸而出的血肉眼瞳給打爆。
自玻璃的倒影之中,略顯蒼老的女士依舊穿着辦公室的套裙和西裝,如同随處可見的上班族一般,唯有胸前還别着架空機構的胸針。
可是當窗外的火光躍升,驚雷橫過時,那一張肅然的面孔就微微的變化,仿佛要褪去人的面目,展露出非人的詭異本質一樣。
漸漸的,同這一座化爲魔窟的詭異巢穴相得益彰。
幻影瞬間的顯現,自那一雙冷灰色的眼眸瞥視之中,又無聲的消散。
從窗外能看到的,隻有那仿佛籠罩着濃煙和猩紅的城市,那些鮮豔的色彩好像在暴風雨的蹂躏之中漸漸褪去。
到最後,隻剩下灰黑。
像是永恒凍結一樣。
籠罩在無休的雨幕裏。
她收回視線,繼續向前。
很快,在異化之下漸漸變成迷宮的建築内,嘶吼和呐喊聲漸漸清晰。
原本空曠的走廊和房間内變得滿地狼藉。牆壁上,隐約能夠從一處處剝落的白皮之下分辨出人形的輪廓,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從缺口之中爬出,一條條如同絲線一般的灰黑色液體殘留在地上,自那些東西的拖曳之下,延伸向了黑暗的盡頭。
如同呻吟和呐喊的聲音回蕩在黑暗裏,不斷起伏。
“背叛者!”
“歸于秩序,歸于統轄!”
“吾等終将統合唯一……”
而最後,所響起的,便隻有槍聲。
一路走來,到處都是打鬥的痕迹,還有一具具像是淤泥一般漸漸溶解的詭異屍骸,面目之處空空蕩蕩,就好像同一個批次的零件一般,毫無區别。
自空曠的大廳之中彙聚,彼此堆積在一處,就變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屍山。
咔吧。
一聲脆響。
随着頭顱的墜落,最後的吼聲消失不見。
隻剩下屍山最頂端,那個佝偻身影緩緩的挺直了身體,擡起眼眸看過來的時候,白發之上的血滴垂落。
昔日以寸論價的奢侈布料之上染滿了猩紅和漆黑,而不知道從哪兒搶來的戰術馬甲上,别滿了武器和彈夾。
“X?好久不見。”
他歪頭,吐掉了嘴角熄滅的煙卷,露出笑容:“回來加班了嗎?”
短暫的寂靜裏,X女士微微眯起眼睛,凝視着那一張老臉,似是分辨:“羅素?”
“對。”羅素點頭。
X女士不假思索的扣動扳機。
并不是确定對方的身手和身份,那張從來都令人不快的笑容根本無從作僞。也沒有瞄準他身後撲上來的怪物,因爲根本沒有這種東西。
所有死在他手下面的敵人都已經死的不能再透了。
短短的瞬間,X的槍口便鎖定了他的面孔,緻命的三角區,子彈飛射,呼嘯而過,最終釘進牆壁。
擦過了羅素的耳朵。
就好像未蔔先知一般的,他側過了頭。
然後,擡起了雙手,宛如投降一般,誠懇微笑:“新墨西哥那事兒,是我不對,我道歉,别生氣。”
“你活該。”
X女士面無表情的放下了槍口,專注的更換彈匣。
好像時刻準備着在這老王八身上多開幾個透明的窟窿一樣。
“話說回來,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統轄局的内部團建麽?實在是别開生面。”
羅素攤手,幹脆就坐在了屍山的最上面,戲谑一笑:“不過,就算是我沒做過什麽人事兒,也不至于讓人用彩虹橋來炸我吧?”
他想了一下,補充道:“六次。”
X女士沒有回答,揚手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丢了過去,很遺憾,并不是手榴彈。
而是一台手機。
“有你電話。”她說。
羅素低下眼睛,瞥着亮起的屏幕,還有上面正在通話中的未知号碼。
“先導會?”
他歪過頭,夾着電話,從煙盒裏抽出爲數不多的煙卷,點燃,了然的吐氣:“你們這幫幹屍,做什麽事情從來都不預約的是吧?”
“嗯,我也很高興見到你,羅素。”
混沌運算之中,昔日第四任統轄局局長威廉的聲音響起。
“哈,瞧瞧,誰說普魯士人不懂幽默的?”羅素咧嘴,并沒有浪費時間,“這是什麽個狀況,講講?”
“預料之中最糟糕的結果出現了。”
威廉說:“在十分鍾之前,先導會通過緘默者石碑得到了驗證——吹笛人不惜舍棄一切,向統轄局投降。
他以自己的徹底消亡和毀滅爲代價,通過預留好的後門,将這一份靈魂内所積累的所有災厄全部植入了統轄局之内。”
“讓我猜猜看。”羅素搓着下巴上的胡茬,忽然問道:“你說的最糟糕的狀況,應該不是指這個吧?”
威廉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平鋪直叙:“統轄局這一存在已經被白銀之海證實判明,具備毀滅現境的潛質——成爲了毀滅要素,如同曾經的理想國一樣。”
這便是戰争帶來的後果。
确切的說,是勝利所帶來的【報償】。
在葉戈爾的手腕之下,統轄局壓服了五大譜系的矛盾,切實的将現境統和爲一了,即便是這樣的狀态注定不會長久。
當吹笛人所帶來的陰影消散,諸界之戰的勝利在望。此刻的統轄局毫無疑問,便是整個現境的軸心。
即便是戰争結束之後,其重要性有所衰減,但其影響力隻會更進一步的攀升。
正如同葉戈爾所作出的保證那樣。
在他的引領之下,統轄局真正的走出了理想國的陰影,成爲了足以代表天文會本身的龐然大物。
而同時,也更進一步的,将整個現境,置于秩序的管轄之中。
對于白銀之海而言,掌控世界的權力,足以成爲毀滅世界的原因……
這便是【毀滅要素·統轄局】!
當吹笛人所代表的畸變和混沌植入了統轄局的秩序那瞬間——
毀滅要素的結合,便已經開始了!
“根據先導會的前瞻運算,倘若放任事态演變,所有統轄局的直屬員工都将遭受凝固侵蝕。
統轄局所定律的一切秩序将迎來徹底的畸變和歪曲,通過白銀之海,植入全人類的靈魂之中。
屆時,所有人都将被畸變之後的秩序整合爲一。”
那樣的結果,即便是對于比誰都崇敬秩序的先導會而言,也将是不折不扣的噩夢。
萬物彙聚于永恒之律的掌控之下,每一個生物,從生下來開始,就将被嚴苛到連呼吸的方式都不會放過的法律和條令所控制。
而在生下來之前,便已經在工場一般的孕育場内已經注定了一生的作用,包括人格、職業、伴侶乃至保質期和使用年限……
無數零件之間劃分出永恒的階級,最終,組成了以統轄局爲名的機器。
而伴随着凝固和深度的加深,這一份畸變的秩序終将吞盡一切名爲人類的殘渣,成爲不折不扣的怪物。
徹底,将現境毀滅,墜入深淵。
“這下天下的烏鴉真的一般黑啦。”
羅素再忍不住,怪笑出聲。
如同在困在井底的人看着另一個快要掉下來的倒黴鬼一樣。
“吹笛人究竟給你們留下了多少炸彈?”他問。
“直到目前,依然不清楚,大秘儀已經失去控制,在你遭遇襲擊之前,彩虹橋便被叛亂所破壞。”
威廉回答道:“如今,除了部分直屬于先導會的調查員之外,絕大多數員工也已經無法信賴。”
羅素微微一愣,未曾料到狀況已經惡化到這種程度,到最後,隻能輕聲一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可除了統轄局,還有誰能承擔這樣的責任?”
威廉反問,毫無動搖:“即便是最糟的勝利,也勝過最好的失敗——即便是再來一次,統轄局的決策也不會更改。”
短暫的沉默裏,羅素再沒有說話。
似是沉思一樣。
神情,漸漸陰沉。
“讓我猜猜看……”
羅素的眼眸低垂,毫無溫度:“你們這幫老逼登,該不會早就提前做好準備了吧?”
威廉,不,先導會并沒有回答,隻是繼續說道:“再生計劃的沙盒已經降下了,凝固趨勢已經封鎖在倫敦之内,目前全境的統轄局統屬機構已經緊急凍結所有的權限。
一切的症結被封鎖在了統轄局總部之内。
所以,做你該做的事情吧,羅素。”
他們說:“你的時間不多了。”
“怎麽,現在給我一個倒計時?”
羅素漠然:“你們難道就不能親自出來動一動老胳膊老腿兒?”
“抱歉,我們做不到。”
電話裏的聲音說:“先導會的存在,本身就是白銀之海的防火牆,在我們的人格和意識被徹底侵蝕溶解之前,你還有五十八分鍾。”
“先把炸彈背心穿自己身上,還真是你們這幫道德恐怖分子的作風。”
羅素最後問:“我是不是該說句永别?”
“永别了,羅素。”
他們說,“祝你得償所願。”
電話挂斷了。
寂靜裏,隻有龐大陰沉的樓宇中吹來的風。
宛若悲鳴。
短暫的等待裏,X女士從口袋裏掏出注射槍,給自己的脖子上重新補了一針疫苗,隔絕了這一份來自于統轄局的侵蝕和感染。
“大秘儀宕機之後,施加在這裏的壓制應該也有所松動了。”她問:“你的狀況恢複的如何?”
“一點,但不多。”
羅素低頭,微微彈指,站在衣服上的血迹和污垢消失無蹤:“夠用就行了。”
“那就跟我來,我們的工作還有很多。”
X女士将裝滿了編号咒彈的彈匣丢給了他,敲了敲鬓邊的耳機:“艾,權限接管完成了麽?時間緊迫,我可不記得自己的下屬有這麽無能。”
“抱歉,我已經不是在職員工,隻是出于義務配合,您還是少玩點職場PUA吧。”
另一頭,嘈雜的噪音中,一個不快聲音回應:“部分封閉監控的權限已經拿下,緊急通道已經開放完成。
入口在B4、D2和D32,需要經過幾個重污染區,以及——有一支未知的武裝小隊正在向你們靠近,一分鍾後接敵,做好準備。”
她說:“祝你們的夕陽紅旅行團一路順風。”
那一瞬間,遠方,有電梯井和閘門開啓的刺耳聲音迸發。
漸進的沉重腳步聲從大廳的走廊盡頭傳來。
越發清晰。
羅素歪頭看過來,禮貌一笑:“女士優先?”
“少來這套,還債的時候到了,羅素。”X女士面無表情的瞥了他一眼,最後警告:“巴西的帳我還沒算呢。”
羅素聳肩,再沒有試圖争辯。
隻是彎腰,從地上屍骸中拔出了一把染血的消防斧,拖曳着,走向了腳步聲的來處。凝視着那些黑暗裏漸漸清晰的詭異面孔。
便不由得,笑出聲來。
“二五仔内讧是吧?”
白發的男人活動一下脖子,咧嘴,滿懷着感慨:“這我可太熟了。”
就仿佛,遠方再度吹來了背叛的風。
空氣裏漂浮着血的味道,火焰中焚燒着同僚和友人的骸骨,黑暗裏回蕩着怨憎和苦痛的啼哭。
曾經被抛在身後的一切,時隔七十年之後,又再一次的出現在了眼前。
如此清晰。
他微笑着,加快腳步。
如同昔日走向隕落的天國時那樣。
滿懷着殺意和憎惡,走向黑暗的深處。
“你們好啊。”
他說,“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