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不該這麽問的。
爲了彼此之間的氣氛融洽,槐詩知道自己應該表示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哪怕内心中再如何好奇。
但他就是想知道一下……
與其回去之後悄咪咪的偷查,何必不當面直接搞清楚呢?
倘若之前兩人對話的氣氛不甚愉快的話,那麽此刻他的話語就可以解讀爲‘不識擡舉’,但既然交流良好,那麽爲什麽不把問題都放在明面上呢?
他又不打算摻和。
純屬八卦。
沙王沉默了片刻,端倪着槐詩的神情,似乎試圖尋找着任何一絲反悔的迹象。
可到最後卻發現,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可能純粹隻是出于好奇。
實際上,他并不在乎槐詩是否會變卦。
作爲受加冕者,他不在乎自己會多一個二階的敵人。哪怕這個敵人是天文會所屬,具有着種種戰績和履曆也一樣。
他已經爲此籌備了多年,爲此付出了絕大的代價,不論前面是誰他都不回停止。
因此,他也不打算對此進行隐瞞。
在沉吟片刻之後,他仰頭将餐前酒一飲而盡,并擺手拒絕了侍應生的服務,将酒杯放在了一邊。
“所謂的黃金琥珀,隻是一種代稱。
本質上來說,它的主體是上一代羅馬的五階升華者·德墨忒爾的顱骨。
那是她所遺留下的賢者之石。”
沙王平靜的解說道。
得墨忒爾,來自羅馬譜系中的一道主要分支之一,希臘譜系的五階聖痕,傳承着來自耕種與豐收之神的奇迹。
在羅馬譜系中的地位,就好像東夏譜系中的青帝那樣。
大輔助和大後勤,對于整個譜系而言,或許可以少一兩個打手,但這樣的存在永遠都是不可或缺的一員。
要知道,耕種和豐收類型的奇迹除了種植深淵植物之外,往往指代着某種能夠加速升華者成長的特殊技能。
據說隻要讓青帝摸一下,所有的植物的成長年份都能夠憑空增加一定年份——而年份的多寡取決于青帝的意志,而上限則是升華者的年齡。
不存在任何消耗,就好像呼吸一樣。
也就是說,青帝越老,那麽這一份聖痕的力量就越可怕。哪怕不是所有藥草和植物都是年份越多越好,但應用範圍依舊恐怖的吓人。
得墨忒爾的聖痕效果槐詩不清楚,但既然能夠和青帝并列,那麽其珍貴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可是,槐詩卻越發的不解。
“羅馬譜系會放任它流落在外麽?”
“在她去世之前,向羅馬法王廳奉還了先代所積蓄的修正值。”沙王回答,“而她的遺體,根據她的意願,被加工成了聖痕遺物。”
他說,“一件一次性的消耗品。”
槐詩無法想象個中的詳情,但依舊能夠想到其背後紛繁複雜的内幕和無數争鬥與妥協。能夠讓一位五階升華者心甘情願的将自身的遺體都爲之付出的,一定不是什麽小事。
在停頓了片刻之後,沙王歎息了一聲,說出了最重要的訊息:“它的效果,是通過消耗修正值,最少将三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變爲連年豐收的沃土。”
槐詩愣在了原地。
他隐約猜到了一點什麽,正因爲如此,才有些難以置信。
“你想要使用它?”槐詩問:“還是說,你打算毀掉它?”
“親手毀掉救贖的希望?”
沙王反問:“我給人的印象是那種暴虐又瘋狂的野心家麽,槐詩先生,難道會有人爲了鞏固自己的權位,會不惜做到這樣的程度麽?”
正因爲如此,槐詩才不可置信。
沙王的修正值來源,正是來自于這一片荒漠,還有無數礦工,源源不斷開掘出的高質量礦石……
可以說,這一冠冕正建築在如今澳洲的苦痛之上。
但凡荒漠能夠後退一寸,那麽他所具有的力量就會少一分,但凡有一個人能夠尋求到出路,不再去成爲朝不保夕的礦工,那麽他所具備的權力就會少一縷。
可以說,倘若沙王想要使用它的話,完全就是在給自己的王國自掘墳墓。
“爲什麽?”槐詩問。
“因爲我需要它。”
沙王平靜的回答,“因爲澳洲需要它。”
“——難道這裏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人具備着足夠的修正值,去使用這一件寶物麽?”
“所以,必須是我才行。”
他說:“這一犧牲,非我不可。”
槐詩陷入沉默。
端詳着面前這個蒼老的男人。
忽然就明白,爲何他不顯露自己超越常人的力量,不使用暴力、不運用自身超凡的權能和地位,卻能夠獲得如此高的人望與那麽多人瘋狂的追随了。
他并沒有将自己當作國王。
哪怕頭頂已經冠戴着莊嚴的冕。
令人折服和敬仰的,并非是他的力量,而是他所做出的許諾和他如今所表露出的這一副坦蕩姿态。
哪怕面前的有可能是他的競争者,他也會以禮相待。
就算将來會成爲敵人,他也不會放棄述說自己的景願,去争取對方的支持。
就算彼此真正的地位相比起來判若雲泥,一個二階的升華者,和一個高貴的受加冕者也能夠在同一張桌子前面共進晚餐。
不論他所說的是否是謊言,究竟有幾分真摯,但如此坦蕩的氣魄,着實令槐詩感覺到敬畏。
他思索許久,開口問:“你想要拯救澳洲嗎,沙王閣下?”
“那并非是我能做到的事情。”
沙王搖頭:“哪怕耗盡我的修正值,能夠改變的也隻有堪培拉周圍的土地吧?但我相信,哪怕隻是如此微小的變化,對于如今奄奄一息的澳洲來說也已經足夠了——對于我們而言,再沒有什麽比希望更加珍貴。”
“你不怕其他人反對?”槐詩問:“據我所知,礦業出口才是如今澳洲最大的收入源泉,在這一過程中收益的人不計其數。”
“可我的同伴和我的孩子們正在這一過程中受苦。”
沙王說:“如果有人反對,我就會去說服他,如果有人攔在前面,那我就會殺死他。和這一份希望相比較,所有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哪怕反對的人裏會有你的下屬和曾經的同伴?”槐詩問。
“不,他們和我站在一處。”
沙王驕傲的露出笑容:“從一開始,我就未曾向他們隐瞞過我的目的。
槐詩先生,這是我曾經向先代的沙王,還有我的兄弟,我的孩子們做出的保證——沙王的傳承将在我的手中斷絕。”
“我要拯救我們飽受苦難的祖國。”
他凝視着旋轉餐廳的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城市之外延伸到視線盡頭的無盡黃沙:“至少,我要拯救我的故鄉,這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
“僅僅是如此?”槐詩問。
“或許不止。”
沙王回答,“我不否認,從某些角度上看來我的目的并不單純。但希望得到權力并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對吧?想要有人能夠敬仰和感謝我的所作所爲,也不能夠說居心不良吧?”
“确實。”
槐詩颔首,表示贊同。
有人感謝自己确實挺爽的,他也沒有什麽反駁的立場……升華者做好事兒,不就圖這個麽?
“那麽,我想我們的晚餐可以開始了。”
沙王露出笑容。
接下來的就是一次完美的晚餐,賓主盡歡。
在沙王告辭的時候,槐詩将老人一路送到酒店外的車前。
在臨走的時候,沙王很鄭重地同槐詩握手。
“根據我所知,你應該是山鬼聖痕,對吧?”他邀請道:“你願意參與到這其中來麽?”
“免了。”
槐詩微笑着聳肩:“感謝您的盛情招待,奈何,我行程緊迫。”
沙王颔首,“那麽,恕我不能遠送,祝你一路順風。”
“我會的。”
槐詩微笑着,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一輛車遠去,轉身回到酒店裏,把礙事兒的領結拉開,總算喘了口氣。
和大人物聊天就這一點不好。
容易緊張。
客套話雖然講了很多,但對話姑且還算真摯坦誠。
差一點,他就被沙王一起拉進自己的澳洲改造偉大事業中去了……
“真的一點都不動心?”烏鴉似笑非笑的站在椅子上:“得到黃金琥珀的話,哪怕是對少司命而言也能夠具備相當強的增益哦。”
“我當然動心啊。”
槐詩搖頭,躺在床上,忽然說:“世界上好東西多得是,沒道理全都是我一個人的,對吧?”
“放棄了?”
“嗯,放棄了。”槐詩颔首:“雖然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被他說服了。就算拿到了這個東西,我恐怕也會交給本地的天文會,讓他們自行決斷是否幫助沙王吧?”
“本地的天文會未必會放棄中立的立場。”
“那就保持中立呗。”槐詩搖頭:“至少不用擔心他們會做壞事,是吧?”
“你真看的開啊。”
“隻是清楚了自己有幾斤幾兩而已。”槐詩伸手,從馬鞍包裏拔出美德之劍,端詳着殘缺的劍刃,撫摸着上面的缺口:“倘若這些日子我稍微有那麽一點收獲的話,那大概就是恐懼了。”
“害怕?”
“害怕并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對吧?”槐詩說:“我隻是,不太想将太多事情寄托在僥幸上了。”
“成長了啊,槐詩。”
“拜你所賜。”
烏鴉恬不知恥的笑了起來:“那你可要好好感謝我啊。”
“是啊。”
槐詩疲倦的閉上眼睛:“我簡直恨不得謝你八輩子……”
“用不着那麽誇張,一輩子就夠了。”
睡着之前,聽見了耳邊傳來這樣的話語,槐詩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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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