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衣人叫方遠志,一時的癡呆過後,事情倒是辦得利落爽快,青衣人羅允真很快知道了那船上的女眷是誰家的,小心地借着一個話風,說給船艙裏的端王聽。
“剛入秋,天氣涼爽,倒是出門遠行的好時機,走水路的人極多,江上商船來來往往有點擁擠,南下還好些,北上就有點難行,方才與我們擦身而過的幾隻船,應該是揚州宋指揮使的船,上邊有指揮使司的侍衛!”
“揚州指揮使?宋子儀?我們此去要不要見他呢?”
羅允真低着頭不作聲,他知道這句話不需要他回答,躬身行禮,輕輕退出艙房。
窗前身形挺拔修長、負手而立的年輕男子轉過身,二十來歲,劍眉星眸,鬓若新裁,墨黑的頭發以緞帶束起,披散于肩後,一襲杭綢玉色常服襯得他的皮膚有點暗黑,這是常年在外風吹日曬的結果,他衣着簡樸,身上沒有半點佩飾,但那令人窒息的、尊貴華美的氣質仿佛與生俱來。
這就是當今皇帝第四子端王趙瑜。
也是七年前的汪浩哲,曾經與小喬兄弟相稱,逃到吳州花橋縣蓮花村住了一年多。
當年靖國難奪皇位之後,奉父皇命往西北收複國土鎮守邊關,他六五歲時父親親自教他習武,時常帶在身邊,之後父親鎮守北邊國門,十二歲他随同傳授自己武藝的師父四處去遊曆,走到北邊時就留在父親身邊一呆就是三年,父親回京探親後沒有再帶他走,讓他跟着兄弟們進宮,聽皇帝祖父教誨。
衆多皇子皇孫,皇帝祖父隻看重晉王和楚王的兒子們,而大哥趙琮和他又多得皇帝祖父照拂,趙琮甚至被留在宮中住宿,與皇帝祖父早晚相伴。晉王叔叔看着他們兄弟的目光越來越兇厲,直至後來發生那樣的事情,大哥和二哥、三哥突然被拘,他得了密報潛進宮内,有内侍們的幫助下,兄弟四人出了皇宮,拼死沖出城門,晉王喪心病狂。竟指令禁衛軍痛下殺手,可憐二哥三哥死于亂刀之下,大哥在十多名死士護衛下,曆經千辛萬苦将密旨送到父親手上,而趙瑜自己,如果沒有小喬。必死無疑。
可是如今小喬在哪裏?那個聰明機靈、有經商之才、被火苗燒黑了臉、被人打落門牙、偏偏愛笑又多嘴的嬌憨小子,他……還在不在這個世上?
趙瑜兩眼空洞,俊美的臉上滿是憂傷,無助的神情與他通身散發出的陽剛之氣,行動間的沉穩幹練極不協調。
所以才等侍衛退出才轉回身,是因爲他一時收不回低落的情緒,不想讓屬下看到他失态。
他不怕找不到小喬,怕的是小喬真的像大哥說的:“已經沒有了,消失在那場大火裏!”
他得了這句話。足有十天不理大哥,連面也不想見,最後大哥無奈,隻好綁了張兆亮來,那時另一個姓彭的侍衛已經在戰場上折殒。
張兆亮說:“屬下護衛不力,請四公子處置!”
大哥說:“我原先确實不知道小喬是你義弟,那就是小主子,護衛們保護不了他,便是犯了死罪!你殺了他吧。左右都是死。他不敢有怨——在當時那樣的情形,如果他們爲了救小喬而舍棄你的命。我也會将他碎屍萬段!”
他沒話說了,道理他不是不懂,但他有恨,恨這些侍衛不把他的話當真,如果小喬是他親弟弟,他們敢大意麽?
還敢隐瞞他,雖說又是大哥旨意,連同大哥身邊那個方先生都不是個好東西,給他做的什麽針炙,弄得他頭腦亂了好一陣子,在大哥的幫助下他倒是把身世搞清楚了,卻又忘了小喬!
但他終究是慢慢想起來了,或許潛意識裏覺得那段經曆太重要,每天總覺得腦子裏有某種東西、某件事沒辦好,他也不急,閉目靜靜地思想,直到某天他腦海裏出現了一個機靈可愛的小男孩,那小男孩笑容可掬,天真無邪,仰頭沖他喊:“哥哥!哥哥!”
隻是一瞬間,所有善于他們兩個人的記憶都随着這一聲哥哥回來,他獨自悶在房裏半天,出來帶人抓了張兆亮和他的手下,拖到校場上一通暴打,所有人目瞪口呆,大哥趕來怒斥他,也不管用,兄弟争執不下,驚動了父親,他的解釋隻有一句:“小喬,在哪裏?”
趙琮呆住,張兆亮等人低下了頭。
趙琮實話實說,小喬确實是“消失”在那場大火裏,他想着大家應該心知肚明,七八歲一個小孩,難道還有能力逃生?他不說“死了”,還是怕刺激趙瑜。
趙瑜氣怒難消,憑什麽這樣斷定?過後派了人立即趕去查看了嗎?
趙琮無奈,主仆二人方給他演了那一場,之後大哥倒也花了不少力氣替他尋訪打探小喬消息,但也和他一個樣,都是竹籃打水。
父親和大哥都有些好奇,找着機會問他小喬的事,何以就成了他的義弟?他告訴他們,他受重傷失去意識,是小喬救了他,父親和大哥恍然大悟,表情就是:原來如此。
他們卻不知道,在他心裏小喬比他的命還珍貴,過去是,現在,他依然這麽認爲。
就算了解真相,前前後後所有的記憶全部在腦子裏彙合疏通,知道小喬不是他的手足、跟他毫無血緣關系那一刻,他仍然把小喬放在心裏,幻想有天忽然在街上遇到他,他定會把他當親弟弟一樣珍愛,告訴他以前在厚院跟他說過的話,許過的承諾,不會因爲不是親兄弟而有所更改!
可是幻想終歸是幻想,這麽多年,江南吳州幾乎被他的人翻了個遍,卻沒有小喬的消息,倒是給他報來當年沿河一帶死于那條河邊、與小喬年齡相當的數名小孩情況,把他氣得臉發青,直接将人拖下去打闆子。他不相信小喬會死,那樣活蹦亂跳、聰明靈慧,哄人的時候嘴巴像塗了蜜糖,随意将他扔在哪個城鎮,都不可能餓得着他。
可是荒郊野外呢?火海、深河、人販子強盜手裏呢?趙瑜不敢想這些,心會發抖縮成一團,揪然生痛!
想起小喬的時候正是靖國難戰事最緊之時,作爲父親手下獨擋一面的主幹将,他不能有半點分心,隻能派了幾個人下江南尋找,自己則全力以赴用在大事上,之後離間計成功,析離瓦解城外守軍,用奇兵入城進駐守衛楚王府,與死守皇宮的晉王親信和晉王諸子短兵相接,殊死搏鬥,晉王大勢已去,終究是螳臂當車力不從心,父親順利登基,又經過半年多肅清朝官黨羽,第一批下江南尋找小喬的人回來禀報:一無所獲。
他又派去第二批,第三批,後來終于空閑了些,迫不及待地要下江南找人,誰知北邊又吃緊,父皇一道聖旨下來,他連夜就整裝趕赴邊關,離小喬,更是遠了。
但他從來沒有忘記尋找小喬,他畫了最詳細的路線圖,交給親信去找,讓他們找大牛協助,不必說出他的身份,就說是汪浩哲,在尋找他的弟弟汪小喬。
大牛很快有信給他,通篇寫的什麽他不記得了,隻知道一個很明确的意思:四處找過了,不見小喬蹤迹。這麽年來,酒店生意興隆,門庭大有改變,但喜來登三字沒變;蓮花村潘家院子翻新重蓋,厚院小木樓封存着未動分毫,但小喬他沒來過……
北邊冰天雪地,逆風如刀,都不及大牛這封信所帶來的寒冷,那一刻,他覺得整個心都凍成了冰。
在北邊磨牙守了幾年,這次終于把那些小毛賊徹底打回老家,将士們恨得把他們老窩都拆碎了,他們想要重新組建一支良好的、能夠跟天朝對抗的騎兵部隊,最起碼得十幾二十年,更何況他們未必有這個能力!
北邊平安,他凱旋歸來,匆匆回京交差受封賞,連自己的王府都沒有好好看清楚,把一切事務丢給手下,急忙尋了條官船,順流南下,他要親自來找小喬!
高大的官船比之當年那艘商船平穩多了,他記得與小喬在船上一個多月的生活,點點滴滴,如清泉滋潤心間,終于知道爲什麽念念不忘,總也放不下這小子,他根本就是把自己當成親哥哥,那樣全心全意,至真至誠,端來的飯菜先喂哥哥吃,等到弟弟吃的已經冷硬了,船工們好心給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哄着哥哥喝完,說自己喝過了才拿回來的,如果不是長根,他還不知道,爲什麽弟弟要把菜埋在飯碗底下,因爲小喬兩天吃一次肉,哥哥是病人,每餐都要吃……
他重新看小喬指點過的景緻,小喬說:哥哥,那個就叫月洞山吧!哥哥,這個可以叫公雞山嗎?他含淚笑了,小家夥盡心照顧他,還要費心思逗他說話,讓他心情好起來,到底誰才有資格做哥哥?
走到那處峭壁,依稀還能見到那幾棵酸檸果樹,上邊卻沒有果實了,當年小喬不聽他的阻攔,自顧跟着長根上岸去,回來他逼着他把果子統統扔進河裏,看得出來他很愛那幾個果子,依依不舍,一個一個慢慢扔,清澈的眼裏湧出淚水,委屈得小臉通紅,他其實很心疼,但他沒表現出來,他隻想讓小喬知道:一定要聽哥哥的話,絕對不能背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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