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淮德低眉垂眼地回了坐席上。
少年皇帝舉起酒杯,從龍椅上站起身,遙遙掃了大殿上一眼,淡淡道:“今日是朕給皇叔接風洗塵設的宮宴,算是家宴,來的也都是皇室宗親與朝廷重臣,朕希望各位能說點開心的事,不相幹的事情還請留待明日早朝再說。”
說罷,轉身朝蒼鳳修道:“皇叔爲國事日夜操勞,聿雲身爲天子,心裏感恩之至,也慚愧之至。第一杯薄酒,朕敬皇叔。”
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蒼鳳修斂眸淡笑,舉起杯子輕抿一口。
侍女在皇帝的酒杯裏又斟滿了酒。
皇帝二次舉杯,還是朝着蒼鳳修的方向,嗓音卻略顯低落,“皇叔教導聿雲六年有餘,可歎聿雲能力平庸,負了恩師一番良苦用心,心裏總覺愧對皇叔……這杯酒,聿雲敬恩師。”
說罷,仰頭又是一飲而盡。
蒼鳳修淡淡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目光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卻讓蒼聿雲的臉色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一寸寸蒼白下去,直至慢慢垂下了頭。
注意力沒有放在皇帝身上的沒覺得怎樣,眼力敏銳之人卻爲此皺眉——因爲看不明白,蒼鳳修與蒼聿雲這對叔侄,究竟是如傳言中面和心不和,還是皇帝當真如此畏懼權勢顯赫的攝政王皇叔?
端起自己手裏的杯子送到唇邊,動作沉靜優雅地飲完了杯子裏的酒,蒼鳳修把空的酒杯放到了桌上,俊眸一掃,嗓音平靜地道:“時間不早了,今兒到此就散了,各位早些回去歇着吧。”
席上衆人皆感覺到,似乎在這徐徐一瞬間,這殿上的氣氛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若有所思地将視線投向皇帝身上,卻見皇上不知何時也已放下了手裏的酒杯,靜靜地坐在龍椅上不發一語,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
再看看攝政王明顯比方才冷凝的表情……
一片怪異的靜默中,席上一人慢慢站起身,一點點擡起頭,視線從蒼聿雲身上掠過,目光一點點對上蒼鳳修冷靜的眸心,深呼吸之後,一字一句,力持冷靜地開口:“七皇叔,靜海有一事想問,若有冒犯之處,還請皇叔恕罪。”
話音落下,席上衆人視線頓時齊齊轉到了他的身上——
蒼靜海,在場的唯一一個與當今皇上血脈相連的同父異母的親兄弟,霍太妃的親生獨子。
“方才皇上已經說了,今晚是家宴,不相幹的事情可以留待明日早朝再說。”蒼鳳修淡淡開口,對于對方明顯察言觀色的舉動故作不知。
“靜海要問之事,隻是一句話而已,耽誤不了皇叔多少時間。”
蒼鳳修聞言,修眉輕挑,慢悠悠道:“既然如此,你且說說看。”
蒼靜海視線不由得又瞥了一眼龍椅上靜坐的皇帝,随即收回視線,微微垂眼,“蒼宇律法,皇帝十四歲可親政。臣隻是想知道,皇上今年已經十六歲,過了親政年齡已有足足兩年,皇叔打算何時歸還攝政之權?”
這番話一落地,全場陷入一片死寂。
莫說是年輕一輩的親貴大臣,便是蒼鳳修的長兄蒼淮秦,與爲相二十年的丞相謝鋒,也不由面面相觑,眼底神色複雜難辨。
這句話,大概是在場許多人想問卻偏偏不敢問出口的,事關朝政大權歸屬,事關江山社稷之主,也事關……一些黑暗中蓬勃漸起的野心将要面對的真正對手。
所以,任何人說不關心這個問題,都一定是假的。
但是明明關心,卻始終沒有人敢出這個頭來問——即便是皇帝自己,對這件事似乎也漠不關心,其他人就更沒有一個可以主動開口的由頭了。
蒼靜海,究竟是愚蠢,還是真不怕死?或是,故意撚虎須?
攝政王就是十四歲親政,獨攬朝政大權六年,雖是攝政王之尊,然而手裏掌握的權力卻比曆代的皇帝都要大,六年威儀,早已深入衆人骨髓。
這虎須,敢撚的人可真不多。
而躲在宮殿屋頂上的鳳青鸾和蒼靜雪,也不由一瞬間屏住了呼吸,悄悄對視了一眼。
許多人這一刻心裏皆不約而同地升起了一個想法,初生之犢不畏虎。
攝政王的三個皇兄都不敢開口問的問題,他卻鼓起勇氣問出來了,讓衆人暗松一口氣的同時,也不禁在心裏懷疑他這番話的動機。
是在爲皇帝打抱不平,還是另有心思?
群臣悄悄擡頭看了一眼,卻見少年皇帝依然靜靜地坐在龍椅上,除了臉色似乎更白了幾分之外,并無其他任何反應。
眉宇間一點點可以看得出高興的情緒,也沒有。
久久的靜寂之後,蒼鳳修緩緩開口,清雅出塵的嗓音之中透着一股迫人的威儀,“折子呈到禦案上也才不過一日時間,本王一直以爲,類似的正兒八經的政務留待早朝上由衆卿讨論決定會更公正也更嚴肅一些,靜海,你便是連這點耐性也沒有麽?”
話音落下,字字句句,點點凝結成冰。
蒼靜海臉色猝變,衆人亦是渾身一凜。
淡然不驚的幾句話,隻表達了一個意思——蒼靜海呈到禦案上上谏請求皇上親政的折子,不知何時已經落到了攝政王的手裏,并且已經被攝政王看過。
而這樣一個事實,卻至少可以證明兩種可能。
第一,皇帝懦弱,已經完全落入了攝政王的控制之中,一舉一動皆逃不過攝政王的監視。
第二,皇帝與攝政王關系太過親密,任何一件事都會告知于攝政王,從不會刻意隐瞞。
而這種可能中的任何一種,對于有心之人來說,都絕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蒼靜海此刻真真是如墜冰窖,渾身發冷,幾乎悔得腸子都要青了。
皇帝過了親政年齡已有兩年,可兩年來所有人——包括長皇叔秦王都對這個問題裝傻沉默,足以證明這是一個燙手山芋,他爲何就一時頭腦發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