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眼底沒有一絲感情的冰冷色澤,卻讓衆人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從腳底緩緩竄上脊背的蝕骨寒氣。
沒有請罪,也沒有求饒,四王無聲卻不約而同地跪倒在地,低垂的眉眼,卑微的姿态,以一種即便被千刀萬剮也無怨無悔的态度,沉默地忏悔。
蒼鳳修沒有看他們一眼,表情平靜到讓人害怕,緩緩開口之間,嗓音同樣平靜到讓人心裏發寒,“洪太醫進來。”
這句話說完,他便轉身入了深宮大殿。
洪太醫生平第一次在面對蒼鳳修時,感到自責與惶恐,一語未發,沉默地跟着走了進去。
月流殇動了動唇,終于受不了心裏的不安,直接擡腳跟在洪太醫身後,也進了内殿。
沒有什麽男女之防,他也不擔心看到什麽不該看的,主上能讓洪太醫進去,足以證明一切已經打理好。
洪太醫雖然沒有說話,然而他心裏也是忐忑的,若說這件事四王是從犯,那麽他才是主謀,解毒的方法是他告訴皇後娘娘的,在湯藥裏加料也是他配合着親自加進去的,皇上驚痛之下若要問罪,他第一個該被拖出去亂棍打死。
但是現在,皇上讓他進來,是不是證明……皇後娘娘還有一線希望?
很快走進内殿,不等蒼鳳修吩咐,洪太醫自覺地走到床榻跟前,看着靜靜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樣的青鸾,克制着心裏的不安——他不得不承認,當心裏升起一線希望時,反而比此前已經置之死地的絕望更難捱。
當希望變成失望的那一刹,足以将一個心智強大的人瞬間擊潰。
此時此刻,洪太醫幾乎可以确定,青鸾還有氣息,因爲她的臉色白皙中透着一點紅潤,看起來跟正常人睡着了一樣,完全不是失去聲息之後的暗淡色澤。
但是,這也完全有可能是一種假象。
手下有些顫抖地執起青鸾的手腕,洪太醫安靜且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碗脈,連呼吸都變得壓抑。
蒼鳳修沉默地站在窗前,仿佛已經對這裏的情況漠不關心,向來清冷脫俗的背影,隐隐透着一股冰冷的疏離。
月流殇雖然跟了進來,此時卻也是不敢開口,隻是神情緊張地站在榻前,瞬也不瞬也盯着洪太醫手上的動作,以及密切地注意着他臉上的表情。
空氣中彌漫着層層疊疊的寒意,耳畔安靜得近乎于死寂。
把脈似乎隻是很短的時間,但是感覺起來又是那麽漫長,這麽冷的天裏,月流殇卻感覺到自己脊背上已經冒出了涔涔的冷汗,極度的緊張不安讓他呼吸急促,心髒劇烈得都快跳出了胸腔。
終于,在他要吃人一樣虎視眈眈的目光注視下,洪太醫緩緩放開青鸾的手,身體站直之際,面上忽悲忽喜,似悲似喜,讓人困惑之餘,也愈發不安起來。
“皇上。”擡頭看向站在窗邊的修長背影,洪太醫開口:“皇後娘娘還有一絲氣息尚存,她的體質本就是百毒不侵,血液裏融合了多種毒素,對啼血鴛鴦之毒亦有克制的作用,但是,所有的毒素此時全部彙集在胞宮内,與血液力的毒素無法相融——”
月流殇聽了半天,不耐煩地打斷他,“洪老,你直接告訴主上,青鸾到底有沒有性命之憂就可以了,不要說一些複雜深奧的話!”
“……”洪太醫靜了一瞬,默默無語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歎了口氣:“皇後娘娘尚有生命氣息,隻是什麽時候能醒還不得而知,而且,即便是能醒來,皇後娘娘胞宮被劇毒侵蝕,以後恐将再難懷上子嗣。”
“什麽子嗣不子嗣的,青鸾能活下來就是上天保佑了,别說那些無意義的廢話!”焦躁地吼完一通,月流殇後知後覺地從他話裏聽出了青鸾還沒死的訊息,巨大的狂喜襲來,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說,青鸾還活着?”
洪太醫點頭:“目前來說,是的。”
聞言,流殇心神霎時一松,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在地上,口中情不自禁地念念有詞:“上蒼保佑,真是上蒼保佑……”
上蒼保佑?
洪太醫心下歎息,或許真的是上蒼保佑吧,這一對帝後的深情讓人動容,即便是見慣了生死離别的洪太醫,也無法不爲他們之間的執着與信任,感到震動。
皇上中毒時,所有證據指向皇後一人,皇上卻斷言絕無可能,這是怎樣一種毫無雜質與猜疑的信任?
皇上性命危急之時,皇後毫不猶豫舍身相救,這是怎樣的情深,怎樣的無悔?
而皇上,在得知皇後的打算之後,厲聲拒絕,甚至驚痛狂怒,這又是一種怎樣的保全?
曆經這幾天的時間,洪太醫感覺自己似乎急速地蒼老了好幾歲,甚至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這樣的刺激,當真不是他一個已近花甲之年的老頭子所能承受的。
寝殿裏良久沒有人再說話,月流殇兀自高興了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對勁,他雙手扶地站起身,轉頭看向依舊一動不動立于窗邊的蒼鳳修,眉心漸漸皺起,猶猶豫豫,似在提醒道:“主上……青鸾沒事了。”
語氣裏,仿佛是擔心蒼鳳修沒有聽清方才洪太醫話裏的意思。
蒼鳳修還是沒有說話,似乎并沒有聽見月流殇在說什麽,眼神漠然看向窗外漆黑一片,唯有幾顆繁星點綴着的浩瀚無垠的天際,眸心一片幽深寒涼的色澤。
便是連背影,看起來也透着一股絕然的無情。
随着這怪異的沉默,月流殇喜悅的情緒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心下漸沉,試探性地又喊了一聲:“主上?”
“我沒事。”蒼鳳修淡淡說道,嗓音還帶着此前劇咳之下引發的嘶啞,聲音裏卻聽不出一絲情緒,“洪老先回去吧,流殇,你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