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似乎又要凝結，然而，在這樣緊繃的氣氛中，分明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緩緩發酵。
青鸾與月流殇無聲對視，兩人的眼底都流露出嘲笑的意味。
苦肉計。
貨真價實的苦肉計。
舒問演得很完美，卻也演得很真實，因爲太真實了，所以，隻怕蒼鳳修這會兒大概已經怒氣全消了。
雖是質問蒼鳳修不顧社稷，抛下朝上混亂的局面一走了之，然而緊接着下面就說了一句：朝臣心裏不安，我們想辦法安定人心，我們自己心裏的不安，又有誰可以安撫？
刹那之間，質問變成了訴委屈，伴随着眼神、表情，以及語氣裏的黯然和自責，青鸾相信，便是蒼鳳修與她這般冷酷之人，也不忍心再說出什麽責備的話吧？
而且接下來的所有話——主上如果真要懲罰我們，我們還能反抗不成？
我們也會不安，怕主上不僅僅是抱着懲罰的态度，我們也忍不住擔心害怕，怕主上萬一是真的不想當皇帝，不願當皇帝，那該怎麽辦？
怕萬一主上在外面遭到危險怎麽辦？這大半個月，我們日夜煎熬，好不容易等到流殇傳來找到主上的消息，我們又擔心，萬一主上不願意回來怎麽辦？
這個江山姓蒼，是蒼氏的江山，是主上的江山，不是四王的，我們就算能替主上看顧一個月，半年，也不可能代主上理政一輩子。
我們隻能在心裏不斷地安慰自己，主上隻是爲了懲罰我們，絕對不會真的放下社稷安甯不管，但是這樣的安慰，随着時間一天天過去，也變得毫無用處，消除不了我們心裏的不安與憂心忡忡，主上一日不回帝都，我們就一日不會安心。
就算是爲了懲罰我們，這樣大半個月的憂心如焚，日夜惶恐，也該夠了，主上可以換一種方式懲罰我們嗎？這樣的懲罰方式，我們……已無力再承受。
這一字一句，聽似質問訴苦，實則無一不是在示弱，打着苦情的戲碼，将心理的委屈與不安毫不掩飾地傾訴出來，希望能博得憐惜，偏偏又不是女子那般欲語還休的做作，而是真情畢露——他心裏的不安與委屈，以那般帶着黯然與自責的語氣說出來，這效果豈止是翻了一番？
如果他不分青紅皂白，上來直接質問一通，隻怕此時早已經被一掌拍飛，丢出窗外去了。
又或者，什麽也不辯解，直接請罪，蒼鳳修本來心裏就有氣，這番不但帝都發生了意外之事，他們三人又在城外栽了跟頭，蒼鳳修心裏隻怕怒上加怒，不管是現在，還是等回到帝都再問罪，後果都絕對夠他們受的。
由此可見，舒問是聰明的，也是狡猾的，比起蘇煜和夜無籌，他顯然更适合上演這種苦情戲的劇情。
而蘇煜和夜無籌，平素裏一個溫和淡雅，一個沉穩有加，此時都沒有出聲阻止舒問的話，任由舒問說個不停——他們是抱着什麽态度，還不是一目了然嗎？
若是放在現代，舒問絕對可以成爲最出色的苦情戲演員，配上他那雙俊美如火的臉蛋，隻怕能瞬間擊碎一地少女芳心。
而最後一句，“主上如果不能原諒我們，舒問即刻回青龍王城去，并且，終生不再踏入帝都一步。”
更是點睛一筆。
訴盡了心裏的委屈，在蒼鳳修的怒火差不多要消失殆盡之際，再來這麽一句徹底示弱的話——也可以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簡直是妙極了。
蒼鳳修怎麽可能，真的令他終生不再踏入帝都一步？
青鸾無聲歎息，以眼神朝月流殇道：“如果你也能如舒問這般能屈能伸，那天就不會挨上那麽慘烈的一頓了。”
那天……雖然确實挺慘烈的，然而月流殇嘴角一抽，卻是不屑地撇嘴，“本座怎麽可能像他這麽沒骨氣？”
青鸾淡笑不語。
沒骨氣嗎？
這應該叫識時務才是，骨氣不是用來給自己找罪受的，如果今日面對的是敵人，青鸾相信，就算隻剩下最後一口氣，舒問也絕不可能說出一句示弱的話。
但是面對自己的主上，他完全沒必要這麽做，徒然給自己惹了不痛快，事後還不是要低頭？
既然如此，何不早些認清事實，想辦法化解了自家主子的怒氣，也讓自己少受些苦楚不是？
屋裏很久沒有動靜，青鸾猜想，蒼鳳修大概是被舒問說的這一番話給意外了，然後需要時間好好消化一下。
天已經亮了，八月天裏已是進入夏末，早晨天氣涼爽，趕路也不會很熱。
不過，就算是熱一點也無所謂了吧，這一次，是真的要回去了，避免節外生枝，必須讓蒼鳳修回去，早些穩住社稷，消除朝堂上文武百官心裏的諸多猜測。
也順便看一下，年輕的天子駕崩之後，是否已經如願以償，與肖家的姑娘合葬在了一處。
再然後呢……青鸾暗想，就是該整兵離開帝都，正式開始她的将軍生涯了。嗯，青雲騎現在也是她的，這次順道一起帶走吧，蒼鳳修登基之後，就會搬到宮裏去住，有大批禦林軍守護，他的身邊有沒有青雲騎也無所謂了……
屋裏，蒼鳳修真的沉默了很久，但并不是如青鸾如想的那般，心裏怒氣全消，已經柔化成了一片，他隻是淡淡地看着眼前三人，平靜地道：“你們二人，也是這般想法？”
這般想法？
哪般想法？
是不是覺得不安？是不是覺得主上一聲不響離開帝都，很不應該？
舒問心裏的想法，是不是也代表了他們心裏的想法？
蘇煜靜了一瞬，低頭道：“蘇煜……也是一樣的想法。”
夜無籌沒有說話，然而沉默的表情，已然表明他與舒問、蘇煜想法一樣。
“很好。”蒼鳳修淡淡說了這麽一句，就沒有再說話了。
很好？
這樣聽不出情緒的兩個字，一瞬間勾起了所有人心裏的忐忑，舒問擡頭，神色糾結地看着蒼鳳修，“主上，很好……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