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翎心頭沉沉,有一種即将滅頂的驚慌浮浮沉沉,然而對上父親帶着點無奈歎息卻并不悲戚的眸光,他慢慢意識到,事情或許并沒有糟糕到一定的地步,遂情緒慢慢平複下來,在父親對面坐下。
“先皇一直屬意的帝位人選,始終是攝政王。這位先皇最小的兒子,經世之才曠古爍今,早在他幼年時期,先皇就看出了他具有天生帝王之才,以及骨子裏與身俱來的責任。所以,在三皇字和四皇子相繼早逝之後,他就做下了一個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決定。”憶及曾經的過往,蘇侯情緒委實複雜得很,欣慰自傲卻又滿懷悔恨,深深歎了口氣,“那個時候,蘇家是朝廷棟梁,這一點沒有任何人可以懷疑,爲父在先皇心裏的分量也是毋庸置疑的。所以,他最後把這樣一份遺诏留給了爲父。”
“但是……”蘇翎沉沉皺眉,“先皇既然屬意攝政王登基,爲什麽不直接傳位于他?”
“因爲那個時候,攝政王才剛剛十四歲。”蘇侯道,“你該知道,即位的皇子滿了十四歲即可親政,但是,依舊需要德高望重的老臣輔政兩年,皇子即位爲帝之後,如果他在朝堂上的決策遭到了大多臣子的反對,便要遵循輔政大臣的意見執行。”
蘇翎點頭。
這一點他倒是清楚,莫說隻是一個少年帝王,即便是一言九鼎的先皇,在自己的決策與群臣的意見無法達成一緻時,也常常氣得摔折子怒罵,但是,如果最後證明群臣的意見是對的,他還是會妥協。
“先皇了解自己的兒子,他知道七皇子年齡雖小,骨子裏卻遠比上面幾位兄長還要驕傲自負,他如果即位,一定是一位唯我獨尊的帝王,絕對不會容忍任何人對他指手畫腳,也容不下蒼氏皇族的宗親們在他面前倚老賣老,時間一久,輔政大臣與七皇子之間一定會爆發矛盾,這對江山社稷有百弊而無一利,對皇室安甯也有莫大的影響。所以,先皇才不得已做下這樣的決定。”
聽到這裏,蘇翎心頭浮上疑惑。
“直接登基爲帝,與接任攝政王之尊,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别嗎?”
他真的有點想不明白,難道接任攝政之權,就會讓他隐忍嗎?
顯然不是。
攝政王蒼鳳修雖然外表儒雅溫和,但是在所有熟悉他的人眼裏,他都是一個絕對自負的人,他做下的決斷,他所下的每一道旨意,都不會允許任何人去反駁,去違背,朝上朝下,包括皇上在内,也沒有一個人膽敢違背于他。
“自然有區别。”蘇侯端起茶盞,緩緩輕啜了一口半涼的茶水,嘴角扯出清淺的歎息,“先皇是個英明的帝王,即便是在臨終之時,他的決定也有着旁人無法看透的深意。”
旁人的确是無法看透,蘇翎暗想,哪怕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其中究竟藏有什麽玄機。
“十四歲的皇帝,如果因爲與臣子意見相左,而屢次貶斥輔政大臣,甚至直接鏟除異己,那麽,他在曆史上會留下一個什麽樣的名聲?”
“在常人印象中,十四歲之齡,還隻是一個孩子,所思所想,所行所爲還不夠成熟,甚至是幼稚——自然,這樣的形容套在攝政王身上是絕對不合适的,但是,他的年齡在彼時是一個緻命傷。如果九年前先皇直接傳位于攝政王,那麽不管他政績有多斐然,不管他把江山治理得有多好,哪怕偌大天下河清海晏,百姓路不拾遺,隻要他拒絕采納輔政大臣的參政,那麽,史書上仍然會留下一個少年皇帝剛愎自用、拒不納谏的形象。”
“但是,先皇的遺旨命他接任攝政王一職,并尊帝師,并且先皇也沒有再另設其他輔政大臣,那麽他所面臨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皇族宗親的反對聲浪,而面對這樣的處境,他隻要做到一點即可,殺人。”
“十四歲的年紀,他殺人可以毫不手軟,但是登上帝位殺人,與處在攝政王之位上殺人,在許多人眼中,性質是截然不同的,史書上的記載所着重的方向,也會不一樣。”
“翎兒,九年前你也看到了,兩位皇族老王爺以及他們的親眷,因攝政王一句斬殺的命令而眨眼間死在群臣面前,衆人膽寒,卻也隻是膽寒而已,他們不會有諸多猜測和議論,因爲攝政王的舉動是在維護皇上,穩住江山,清除内亂,雷厲風行殘酷無情的手段,帶來了最直接有效的結果——滿朝文武大臣的臣服跪拜。”
“而同樣的舉動,如果是十四歲的天子所爲,那麽看在群臣眼底,就完全是不一樣的意義了,他們會認爲皇帝嗜殺,連自己的長輩都容不下,他們會在心裏猜疑,這樣的皇帝究竟将會帶來怎樣的一個天下,是血雨腥風,還是暴戾無常?”
蘇翎靜靜地聽着,心裏漸漸明了。
原來如此。
先皇的心思,深不可測,當真是鬼神也難猜。
誰能料到,居然是這樣一個原因,而最終讓十四歲的少年接任了攝政之尊,并且,獨攬了朝政大權整整九年。
身上挂着攝政王的尊号,實則根本與皇帝無異,先皇的真正心思,究竟是爲了社稷安定,還是爲了這個最小的兒子将載于史書上的帝王聲名?
或者,兩者皆有吧。
蘇侯沒有再說話,靜靜地喝完了手裏剩下的半杯茶,蘇翎也沉默了下來,無聲地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慢慢地,又皺起了眉,“先皇全副心思爲了攝政王,所思所慮可謂周全,雖然攝政王接任攝政一職時年紀委實太小,但這九年的時間早已證明了先皇的先見之明,但是,先皇怎麽就能确定,皇上在即位九年之後,還會因他一道不知是真是假的遺诏,而心甘情願地禅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