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的夜,黑袍男子拖着越來越沉重的步子,來到一座古樸大氣的府邸前。
舉眸,看清牌匾上的字,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緩緩落回了原地。
他艱難地擡起左手,想要叩響朱紅色大門,那門,卻忽然從裏面打開。
本能地,他身形一晃,躲在了一旁。
“太爺,不用送我了,夜深,風大,你回吧。”姚琅拉了拉蓋在張太爺腿上的薄毯,“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了,你可千萬要保重。”
張太爺拍了拍自己有了些許知覺的腿,歎息着一笑:“我都活到這把歲數了,該看的看了,該吃的吃了,早沒遺憾了。”
“太爺!您可不許說這種胡話!”姚琅含了一絲急切地打斷他。
張太爺哈哈一笑:“跟你開個玩笑!我呀,還沒看着你娶妻生子,不舍得去!不舍得去呀!”
姚琅聞言,眸光微微暗了下來。碧珠的事,他沒全部告訴太爺,隻說那姑娘家裏突然不同意,他便差人将她送了回去。太爺素來信任他,并未懷疑什麽。太爺若知他與那姑娘早有了夫妻之實,而他……又做了那樣不可饒恕的事,隻怕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吧。
“想什麽呢你?”張太爺發覺他的神色有些不對勁,便試探地說道,“是不是還惦記上次那姑娘?哎呀,可惜我沒看到呢,怎麽都該看一眼的。你若真的喜歡,我上門給你提親去吧!”
姚琅說是那姑娘家不同意,張太爺便以爲人家是瞧不上他侍衛的身份,如果他出面,這門親事想來還是可以成的。
姚琅卻搖了搖頭:“不了,緣分這東西,不可強求。”
說這話時,心口明顯一縮,像被什麽倏然勒緊,這種感覺,不怎麽舒服。
深吸幾口氣,将它抛諸腦後,勉強露出一抹笑來,“楚小姐答應了會給您治腿,就一定會給您治,您無需着急、也無需催她。”
她不來,一定是有她不來的理由。
那女子,不喜被人強迫、不喜被人催。
但她,也絕不會忘記自己承諾過的事。
“好的,我不催她,那丫頭啊,性情太古怪,一不小心惹毛她,說不定又不給我看了。”張太爺笑着說完,又很是不舍地拍了拍姚琅的肩膀,眸中有些微一閃而過的水光:“去吧!不用挂念我!到了喀什慶,不論被分到哪個部落,都好好幹!”
姚琅鄭重地點頭:“好,我記住了,您回吧!我看着您回了,我再進去。”
自從雙腿斷掉之後,張太爺便搬出張家獨居此處。最難捱的幾年,是姚琅陪他度過的,姚琅于他而言,與親孫子沒什麽區别。
張太爺抹了抹眼睛,若無其事道:“别走了吧!我給諸葛世子寫封信,你别去了。”
姚琅蹲下身,仰視着老者濕潤的眼眶,寬慰道:“我會回來的,會平安回來的,倒是您,沒什麽事盡量不要出府,出去的話,就多帶幾名護衛陪着。”
“出了什麽事嗎?”張太爺問。
姚琅道:“您還記不記得上回被普陀寺抓住的幾名漠北細作?”
張太爺點了點頭。
他又道:“抓住了四個,三死一傷,但還有一個逃掉了。官府正四處拿人,說不定,他已經混入京城了。”
張太爺哈哈地笑了,笑完,擺了擺手,頗有些感慨地說道:“不可能不可能!你知道防衛司和禁衛軍都是誰一手操練起來的嗎?”
“我知道,是歐陽将軍。”提起歐陽珏,姚琅的眼底一片肅敬。一如從文者必知孔孟,從武之人,也沒有誰不曾聽過歐陽珏的大名。歐陽珏七歲百步穿楊,十歲提槍上戰場,十二歲,孤身潛入敵營,摘了漠北親王的腦袋;十五歲,與三百将士被困岐山山脈,然,兩萬敵軍攻之不下……
關于他的傳奇,便是說上三天三夜,也不能盡數說完。
張太爺道:“是啊,就是他!他操練出來的軍隊,沒有誰混的進來!”
除非是他自己,但這怎麽可能呢?他已經死了十五年了。
但姚琅還是不放心,婆婆媽媽地叮囑了許多句。
他越叮囑,張太爺越心酸,最後,實在有些忍不住了,怕當場失态,弄得這孩子也跟着難受,就撇過臉,吩咐小厮将輪椅推了進去。
姚琅定定地看着小厮将太爺推進大門,又定定地看着他們關上大門,直到視線裏隻剩那扇大門,他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爾後翻身上馬,馳向了小路盡頭。
他走後不久,大門被緩緩打開。
張太爺被老淚縱橫地推了出來。
“這孩子,這孩子……我白養他了,你看!說走就走!這孩子!”太爺邊說,邊抹着眼淚。
小厮忙勸道:“就是就是,白養了!想他也沒用的!照我說,一輩子别理他最好!”
張太爺狠狠地敲了他一個爆栗。
小厮吐了吐舌頭。
這麽一鬧,張太爺的心情倒是好了些:“進去吧。”
“诶,好!”小厮推着輪椅走過大門。
突然,一道黑影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小厮吓得失聲尖叫,可還沒叫出聲,便被對方點了啞穴。
張太爺擡頭,警惕地看向這個渾身煞氣又渾身血腥的男子:“你是誰?”
黑袍男子取下鬥篷,露出那張冷峻的容顔。
“太爺,好久不見。”
張太爺傾過身子,定定地看了良久,爾後,張大嘴:“啊——你……你……你……”
黑袍男子虛弱地點了點頭:“是我……”
話未說完,肩膀一痛眼一黑,暈了過去。
張太爺将他抱入懷中,激動得渾身發抖:“快!請大夫!快請大夫——”
“大夫來了!”
昭純殿内,内侍領着一名身形消瘦、頭發花白的老郎中步入了内殿,見自家主子沒聽到他的禀報,又重複了一遍,“王爺,大夫來了。”
諸葛琰正握着姚汐骨瘦如柴的手,定定出神,聽到内侍喚他,不舍地移開目光,看向老郎中道:“治好她,黃金千兩。”
老郎中吓得雙腿一軟,險些癱到了地上!
來之前,這名公公便告訴他,王府的貴客病倒了,請了許多大夫診治,包括太醫在内,全都束手無策。隻要他能治好那位貴客,便能得到一筆不菲的診金。
但一千兩……黃金?!
真的……太出乎意料了!
斂起澎湃的心情,老郎中拱手行了一禮:“草民會盡力的,還請王爺移步,草民要給姑娘把把脈。”
諸葛琰輕輕放下姚汐的手,像呵護一件摯愛的珍寶一般,每個動作都非常的小心翼翼。
老郎中将一切盡收眼底,越發不敢有所怠慢,打開随身攜帶的醫藥箱,取了一方絲帕搭在姚汐的皓腕上,開始爲姚汐号脈。
一邊号,一邊狐疑地吸着涼氣。
号完,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困惑。
“怪呀,怪呀!”
這姑娘的脈象,明明已經大好了呀!
可爲什麽不醒呢?
老郎中皺着眉頭捶着腿,不解地呢喃。
諸葛琰忙問:“如何?能不能治?”
眼底,滿是憂慮。
老郎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上的女子,心道,能讓王爺如此擔憂的人,必是王爺的心上人,掂量了一下語氣,他緩緩地問:“這位姑娘似乎被火熏過,可否請王爺,将姑娘的病程詳細地述說一遍。”
諸葛琰坐回床邊,此時的姚汐不知是不是做了什麽噩夢,身子突然抖了兩下,他俯下身,像哄孩子似的輕輕地拍起了她肩膀,待到她平複下來,他才看向老郎中說道:“十天前,大……”
想說大牢,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她的屋子突起大火,她被濃煙嗆暈,磕傷了額頭。那之後,她昏迷了八日,前天夜裏,她醒來,說口渴,要了幾杯水喝,喝完,又暈倒了,然後,再也沒醒了。”
“就這?”老郎中覺得不對,看脈象,這姑娘明顯像是受了什麽驚吓。
諸葛琰凝重的眸光掃過宮人的臉:“你們誰說說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紅玉上前,福了福身子,道:“那天,姚小姐喝了茶,走下床照鏡子。一照,就暈了。”
照鏡子能把人照暈?
莫非她撞邪,從鏡子裏看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
老郎中這樣尋思着,但不語怪力亂神,尤其在皇室成員面前。
他暗暗一歎,拱手道:“恕草民醫術淺薄,無法醫治姑娘,請王爺另請高明吧!”
“另請高明?你都治不好,我又上哪兒另請高明?”
張太爺看着搖頭晃腦的太醫,急得冷汗直冒,“你再給看看吧!”
太醫擺了擺手,看了一眼滿臉血污根本辨認不清容貌的男子,邊收拾醫藥箱邊道:“老張啊,不是我不給他看啦,他中毒太久,又運了内力導緻毒發攻心,現在,除非是找到解藥,不然,回天乏術啊!”
回天乏術?怎麽可以回天乏術?
“老張啊,他的傷勢分明被人射了毒箭,是被誰射的呀?”太醫八卦地問。
張太爺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清楚。”
太醫眉頭一皺:“你都不清楚?那還是趕緊報官吧!現在京裏混進來一個細作,你這親戚别是被那細作給傷到了!”
張太爺勃然變色:“不能報官!”
太醫被他突然失态的樣子驚到了:“爲什麽不能報官?老張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啊?”
我當然有事瞞着你,但我不能說啊!
張太爺揪緊了腿上的毛毯。
太醫看着他躲躲閃閃不敢作答的态勢,腦海裏靈光一閃:“呀!他……他不會是你私生子吧?”
張太爺狠狠一噎,險些嗆到。
太醫以爲自己猜對了,壞壞地笑了笑:“能啊老張,難怪搬出來不跟你兒子們住,姚琅是幌子吧,他才是你要守着的人吧。”
張太爺被太醫無比豐富的想象力雷到了,張了張嘴,決定立刻否認,可不知爲何,那話一出口就成了“你得替我保密”。
一生清廉的帝師,口碑作風從沒有過絲毫瑕疵的帝師,若被曝出有個私生子,那就真的晚節不保了。
太醫給了他一個我懂的眼神,又道:“趕緊想法子給你兒子解毒吧!”
“那他……中的什麽毒?”張太爺急吼吼地問。
太醫與張太爺認識數十年,還沒見過他爲誰急成這個樣子過,看來,他的确很寵愛這個私生子,就重重地歎了口氣道:“老實說,我診不出啊。”
翌日,楚陌起了個大早,穿戴整齊便去找楚芊芊了。
楚芊芊正在小廚房忙活,楚嫣昨日哭得太厲害,哭傷了喉嚨,夜裏有些咳嗽,她給炖了冰糖雪梨。
雪梨還在小竈上熬着,她又順手做了一份栗子糕和一盤紫薯玫瑰花饅頭。
楚陌邁着小短腿兒跑進小廚房時,甜點剛剛出爐。
“哇!姐姐姐姐!好香呀!”楚陌笑嘻嘻地奔了過去,拿起一個紫薯玫瑰花饅頭便要往嘴裏塞,哪知太燙,他一松手,就給弄掉了。
好在是掉在盤子裏,楚芊芊用筷子串好,複又遞給他,“當心些,很燙的。”
楚陌喜滋滋地接過筷子,小小地咬了一口,好吃得不得了,就遞到楚芊芊嘴巴,脆生生地道:“姐姐姐姐,你也嘗一口!”
楚芊芊彎了彎唇角,咬了一口。
“好吃嗎?”楚陌耍寶似的問,可明明,這饅頭是楚芊芊自己做的。
楚芊芊就道:“好吃。”
“我也覺得好好吃!”咬了一口,又喂楚芊芊一口。一個饅頭,就這麽被瓜分了。楚陌覺得,這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饅頭了。
楚嫣的冰糖雪梨炖好了,楚芊芊拿了抹布去端小砂鍋,楚陌搶過抹布道:“我幫你我幫你!”
“燙。”楚芊芊又把抹布拿了回來。
楚陌拍着胸脯,一本正經道:“我知道燙才幫你端啊!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要學會讓男人保護你才對嘛!”
楚芊芊一個沒忍住,笑了,捏了捏他粉嘟嘟的小臉蛋,道:“你現在,充其量是個小男童,還算不得正兒八經的男人。”
“那怎麽樣才能叫男人?”楚陌不服氣地問。
腦海裏閃過諸葛夜俊逸的眉眼,楚芊芊淡淡笑道:“等你長大了,就是男人了。”
楚嫣與沈氏梳洗完畢後,一家四口開開心心地用了早膳。
自從打開心結後,楚芊芊與沈氏的關系親密了許多。
楚芊芊放下筷子,嘴角粘了一點沫沫,沈氏用帕子輕輕擦去,并說道:“快出閣了,你少往外跑些,多在家中讀些《女則》、《女戒》。”
楚芊芊乖乖地應了聲“好”。
楚嫣四下一看,疑惑地問:“咦?姐姐,碧珠呢?今天沒看見她哦。”
楚嫣這麽一問,沈氏與楚陌也露出了不解的神色,碧珠走了又回來了,丹橘說她是去探望遠房親戚了,他們沒懷疑什麽,可爲何又不見了呢?莫非又去探親了?
楚芊芊眨了眨眼,道:“我讓她去酒樓裏幫忙了。”
“原來如此。”沈氏釋然地笑了笑,說道,“酒樓再怎麽說都是做生意的,放幾個自己人才比較放心。那丫頭跟了我們五年,知根知底,絕不會幹出那背主的事兒來!”
楚芊芊沒說話。
楚陌卻睜大了眼睛,一臉憧憬地問:“姐姐,你開了酒樓呀?在哪裏開的?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楚嫣喝完最後一口冰糖雪梨湯,軟軟地道:“我也想去。”
“你們是想出門溜達吧!”沈氏好笑地看了他們一眼。
孩子天性,關不住,楚家雖大,可到底不如外邊開闊。何況他們自入京以來,還沒怎麽在京城走動。
楚芊芊想了想,點頭道:“好,我帶你們去酒樓看看。”
“這……”想起林媽媽的事,沈氏擔憂地說道,“外頭人多嘈雜,萬一他們又給闖禍了怎麽辦?”
京裏的人,随便拉出一個都得罪不起啊。雖說女兒要做世子妃了,可到底是個漢家姑娘,不知多少喀什慶的貴族等着她犯錯兒呢,絕不能授人以柄。
“陌兒嫣兒不許胡鬧!你姐姐是去辦正事兒,又不是去玩!”沈氏低聲呵斥了幾句。
楚陌、楚嫣委屈得鼻子一酸,紅了眼睛。
楚芊芊彎了彎唇角,摸着他們腦袋道:“又大了一歲,還跟以前一樣哭鼻子,害不害臊?”
兩個人将頭垂得低低的,偷偷地互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眸子裏看到了促狹的意味。
沈氏又如何沒看出兩個小家夥的小九九?真是罵也不是,打也不是,又好氣又好笑:“不許給姐姐惹禍,知道嗎?”
楚陌、楚嫣眼睛一亮,點頭如搗蒜:“不會不會!保證不會!”
不愧是龍鳳胎,講個話都能異口同聲。
“小姐,郡主使人過來了。”門外,丹橘突然禀報道。
楚芊芊道了句進來。
進來的是安素素的陪房,她給屋子裏的人行了禮,爾後将一個小匣子雙手呈給楚芊芊,畢恭畢敬地說道:“郡主知道大小姐要與世子爺結成連理了,打心眼兒裏高興,便給大小姐備了一份嫁妝,禮輕情意重,還望大小姐不要嫌棄。”
沈氏一頭霧水,安素素那個一毛不拔的女人,怎麽會舍得給芊芊送嫁妝?
昨兒的事老太太下了封口令,沈氏壓根兒并不清楚安素素快要被她女兒給玩壞了,再一看這名仆婦的表情,似乎非常害怕芊芊,沈氏就更不明白了,芊芊那麽溫柔善良,你怕什麽呀?
仆婦何止怕?簡直就是恐懼,現在整個府裏,大概除了沈氏、楚陌、楚嫣與丹橘,别的人,包括老爺在内,見了大小姐都恨不得繞道走了。
楚芊芊打開匣子看了看,首飾和銀票,還算豐厚,就不緊不慢地說道:“郡主的心意我收下了,你退下吧。”
阿彌陀佛,終于可以退下了,再多呆一會兒,她就要站不穩了!
仆婦逃一般地走掉了!
看着仆婦這般仿佛驚吓的樣子,沈氏實在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發生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兒了嗎?”
楚芊芊沒做聲。
丹橘知道楚芊芊這人撒不了謊,就忙笑着說道:“沒事,沒事,大小姐不是要做世子妃了嗎?仆婦大概是怕一不小心沖撞了大小姐。”
沈氏想來想去,覺得這種解釋不無道理,便欣然接受了。
用完膳,丹橘伺候楚芊芊換了一身出門的衣裳,石青色曳地長裙,腰系銀色絲縧,上身着一件白底琵琶襟短襖,短襖的袖口、領口鑲了紫水晶,與裙裾的紫水晶交相呼應,再配上那支從曼娘手中買來的紫金青鸾钗,端的是國色天香。
“這钗真好看。”丹橘不知第幾次贊歎了,“要不是親眼看到你買,我都要以爲是皇後娘娘送的年禮呢。”
紫金首飾,尋常人家沒的戴,即便戴了也是假的,府裏的人,包括沈氏在内都以爲她戴的是個假貨,是以,即便覺好看也沒怎麽誇贊。
楚芊芊彎了彎唇角,看向銅鏡中的自己。時至今日,再看向這張臉,她已經沒有當初那種陌生的感覺了,偶爾她會覺得,或許,她真的是楚芊芊:“嗯,挺好看,下次買首飾,再去她家。”
丹橘笑眯眯地道:“下次機會就多了咧,她家離咱們家挺近!”說的是雙方的鋪子。
穿戴整齊,又擦了點防凍的凝露,楚芊芊去往了明廳,那裏,小包子們都快等不及了。二人一個穿着寶藍色錦服、一個穿着粉紅色短襖長裙,手拉手、小大人一般的小模樣,萌得人心都要化了。
楚芊芊從青蘿手中接過正紅色小鬥篷給二人穿上,随後,一手牽着一個出了門。
沈氏猶自不放心,追着叮囑:“要聽姐姐的話,别亂跑,别惹事!尤其楚陌,你不許再沒禮貌了知道嗎?啊!夜壺!快帶上夜壺!”
楚陌的小臉瞬間漲紅了。
……
小包子們對繁華的印象還停留在逛縣城辦年貨那次,煙花鋪子、衣料鋪子、粉面館、小吃攤……熱鬧得不得了,以爲京城會跟那裏一樣熱鬧,來了才發現,我的天!哪裏熱鬧?根本人山人海哇!
“哇!姐姐你看!那是什麽?”楚陌迫不及待地挑開簾幕,指向一個擺着好多琉璃色、閃閃發光的小物件兒的攤子,興奮地問。
楚芊芊順勢看了看,說道:“那個啊,是糖藝,用糖做的動物和鮮花,想要嗎?”
楚陌驚呆了,這世上,竟有這麽神奇的糖啊!
“我要我要!”他點頭如搗蒜,又看向楚嫣,“嫣兒要嗎?”
楚嫣當然想要。
楚芊芊讓車夫停了馬車,爾後戴上淡青色幕籬,與丹橘一人牽着一個走向了糖藝攤子。
賣糖藝的是個精神奕奕的老爺爺,看見一名很有氣質的女子,帶着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并一名嬌俏可人的丫鬟來到他跟前,他有種被暖烘烘的陽光籠罩的感覺。
“夫人,小公子,小小姐,你們想要什麽樣兒的呀?”他笑容燦燦地問,又把楚芊芊認成孩子的母親了。
楚芊芊毫不介意,要了一個小猴子,又問丹橘要什麽。
丹橘知道這玩意兒就是看着漂亮,吃起來,遠不如大小姐的手藝,但春節圖個喜慶,她還是開開心心地要了一朵牡丹。
“小公子,小小姐,你們呢?”老爺爺看着挑來挑去幾乎要挑花眼的小包子們,問了一句。
他們其實全都想要啊,小猴子、小兔子、小鴿子……
還是楚嫣先開了口:“我跟姐姐一樣,要個小猴子吧。”
楚陌嘟了嘟唇,道:“那好,我也要個小猴子。”
三人,一人舉着一個小猴子走了。
在他們身後,路人議論開了。
“那是誰家的孩子?像年畫上的娃娃。”
“他們娘親也漂亮,你沒看她那手,跟玉雕一樣。”
……
一大早便碰見如此賞心悅目的人兒,心情,不自覺地變好許多,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笑容漸漸在人群裏傳播開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麽開心,比如親王府,就堆滿了愁雲。
“還是不能醒嗎?”諸葛琰去如了個廁,歸來,又有一名郎中給姚汐診了脈,可這名郎中與之前的太醫、大夫、郎中們一樣,也是搖頭歎氣。
郎中拱了拱手,道:“恕草民直言,單從脈象來看,姚小姐沒什麽大礙了,可爲何遲遲不醒,草民……草民不知也無能爲力。”
諸葛琰氣得一腳踢翻了凳子!
内侍給郎中使了個眼色,郎中背着醫藥箱告退。
内侍看着一連三個晚上沒合眼,憔悴得好似老了十歲的少年,心疼地說道:“王爺,聽奴才一句勸,歇會兒吧,啊?縱然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您這麽折騰啊!要是連您都病倒了,姚小姐就真的蘇醒無望了!”
諸葛琰跌坐在冒椅上,雙目發紅道:“我等了那麽多年才等到一個入京的機會,好不容易找到她了,她卻連我是她的誰都不知道就一病不起了。三德,你說,她會不會跟上次一樣……”
内侍趕忙打斷他的話:“不會不會!一定不會!大夫們看過了都說她好了,既然好了,就不會有生命危險了。”
諸葛琰紅着眼眶點了點頭,很快,又搖了搖頭:“那她爲什麽老是不醒?”
“這……”内侍犯難了。
人,不怕生病,隻怕不知道生的是什麽病,因爲不知道,所以無從下藥,更遑論根治了。
内侍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諸葛琰急得抓頭撓腮:“爲什麽連死人都能複活,她一個大活人卻醒都醒不了?”
死人……複活?
對呀!他怎麽沒想到呢?
内侍睜大光彩重聚的眼睛,說道:“王爺,奴才想到一個人,或許,能治姚小姐的病!”
“誰?誰能治他?”古色古香的卧房内,張太爺一臉震驚地看着面前的小厮。
小厮撓頭笑道:“咱們昨兒是急糊塗了,連那麽關鍵的人物都沒想起來!”
張太爺皺着眉,疑惑不解。
小厮又道:“你隻管想想,誰治好了太醫治不好的病,誰醫好了太醫醫不了的腿,又是誰從閻王爺手中搶回了四皇子!”
張太爺眉心一跳,對啊,他怎麽忘了那女子?
京都大街,風和日麗。
三個小猴子被成功幹掉的時候,馬車抵達了食香居。
幾人頂着因吃糖而變得格外紅潤的嘴唇跨過了門檻,玮哥兒與阿義迎上來,看着少爺與四小姐來了,不免一驚,再一看他們幾個那仿佛被誰咬過的紅唇,吓了一跳!
小主子們就算了,連丹橘這大姑娘也……
玮哥兒、阿義不忍直視了。
丹橘抿了抿有些紅腫有些麻麻的嘴唇,讪讪地打了招呼。
這時,胡掌櫃也出來了,與玮哥兒、阿義一塊兒給楚芊芊行了禮,也與楚陌、楚嫣打了招呼。
楚陌、楚嫣好奇地看着富麗堂皇的酒樓,“哇哇”歎出了聲。
“這麽漂亮的酒樓是我們的嗎?”楚陌驚喜地問。
楚芊芊點了點頭:“是,是我們的。”
楚陌歡喜地拍起了小手,又拉着妹妹左看看西坐坐,一樓耍完,又想上二樓。
胡掌櫃眼神一閃,攔住了他們:“後院栽了一顆柚子樹,還養了一條阿福,少爺四小姐想不想去看看?”
“阿福是什麽?”楚陌眨巴着眸子問。
胡掌櫃用餘光瞟了楚芊芊一眼,哄道:“一條黑色的小狗,很好玩兒的。”
兩個小包子一聽是小狗,連姐姐也不要了,就跟着胡掌櫃跑了。
丹橘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楚芊芊轉過頭,看向玮哥兒與阿義,問:“碧珠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玮哥兒就道:“正在辦,應該再過幾天就有結果了。”
楚芊芊“嗯”了一聲,“你們忙你們的,我上書房坐坐。”
書房在樓上,是專門爲她準備的,鑰匙有兩把,一把在她這兒,一把在胡掌櫃那兒。
楚芊芊從荷包裏取出鑰匙,打算開鎖,卻意外地發現,門并未上鎖。
楚芊芊沒多想,就那麽輕輕推開了門。
一開,就看見軟榻上躺着一個人。
是個男人!
穿重紫錦服、戴紫金發冠、身形健碩欣長的男人。
他背對着門的方向,她看不清他模樣,隻覺那精美如玉的手随意搭在腿上,被從窗子裏射進來的光,照得微微剔透、微微發亮。
聽到動靜,他緩緩側過身來,看清那站在門口的青衣少女後,一雙潋滟的秋瞳,迅速流轉起柔和的波光來。
“你來了。”他勾了勾唇角,說。
楚芊芊摘下幕籬,略施了一禮:“世子倒是迅速,這麽快就找到這兒來了。”
諸葛夜笑了笑,不可置否。
他本就生得極美,卻因心性冷漠,又常年卧病,不喜言笑,這一笑,竟是比絕色美人還魅惑三分。
楚芊芊長睫輕顫,移開了視線,又走到窗邊關上了窗子:“你吹不得風,不該溜出來。”
諸葛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其實,他有想過,大婚前不要見得太頻繁了,免得叫人發現了之後閑言碎語。可當胡掌櫃跑來告訴他,他昏迷不醒時,吃的東西不是碧珠做的,而是她做的時,他就怎麽也管不住自己的腿了。
緣分竟是那麽早,他現在才知道。
“你這麽看着我幹什麽?”楚芊芊自诩淡定,也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了。
諸葛夜揚眉一笑:“吃了你做的東西,我好像再也吃不進去别人做的了。”
所以,他知道了,所以,嗯,胡掌櫃當細作了。
該死的胡明!到底誰是你東家?
楚芊芊莞爾一笑:“餓了嗎?想吃什麽,我去做。”
諸葛夜拉過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不用,讓廚子做就好了。”下廚太辛苦,他可不想累着她。
“你不是說吃不進去别人做的了?”他挑事,在京城早不是什麽秘密了。
“本來是吃不進去的。不過……”頓了頓,他厚着臉皮道,“如果你陪我的話,我可以吃下任何難吃的東西。”
楚芊芊張了張嘴,無語。
半響後,才又說道:“那行,我讓他們去做。你别坐那兒了,窗子有縫,風總能透進來。”
“好。”他點頭,卻始終不動。
楚芊芊走了幾步,發覺他沒跟上來,困惑地問:“怎麽不過來?”
他垂眸,很無辜、很無可奈何、又很虛弱地說道:“我等你一個時辰了,我想,我可能已經吹太多冷風了,渾身無力,頭也疼。”
楚芊芊又走回去,探出手,摸上了他額頭,渾然沒察覺到他眼濃濃的、促狹的笑意。
隔得太近,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鈴蘭香。這香,如醉人的佳釀,入喉時清爽,下腹了卻能燃燒五髒。
諸葛夜隻覺身子越來越燥熱了起來,呼吸也一點點急促了起來。
他動了動身子,想稍稍緩解一下這種從未有過的不适,誰料,因他坐着而她站着,且站得很近的緣故,這麽一動,他鼻尖,竟是輕輕貼上了她胸前……那最美好的溫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