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汐敗露


除夕前一日,諸葛琰及冠。

楚芊芊起了個大早,換上一條素白束腰羅裙、一件嫩黃色窄腰短襖,又梳上回心髻,端莊妍麗地出了門。

丹橘陪着。

莊子門口,秦姨娘一本正經地交代着注意事項,車夫一邊聽一邊點頭。

見到楚芊芊過來,二人同時福身行了一禮:“大小姐。”

楚芊芊看了看精壯的馬匹與精緻的車廂,心知秦姨娘是花了心思的,道了句“不錯”,又問:“可還做噩夢?”

秦姨娘撥浪鼓似的搖頭:“不了!這幾晚都睡得特别好!”

楚芊芊“嗯”了一聲:“再多戴幾天。”

戴什麽呀?

丹橘一頭霧水,不過大小姐沒說,她也不敢問。

二人上了馬車。

天氣晴朗,道路還算好走,一個時辰便進了城區。

城中,最寬闊平坦的道叫揭陽道,若走此道,三刻鍾便可抵達親王府。奈何此道僅對喀什慶人開放,楚芊芊隻能退而求其次,選了臨川道。

剛踏上臨川道不久,另一輛馬車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歐陽瑾挑開簾幕,下了馬車,又笑盈盈地行至跟前:“大姐姐!是我!”

今日的歐陽瑾,打扮得格外素淨,白衣白裙,發飾簡單,隻一對銀鑲玉花钿,手腕與脖子上壓根兒不見珠寶。而反觀楚芊芊,嫩黃色錦緞罩透明宮紗,宮紗上還以金銀兩線繡了青鸾圖騰,一眼看去,竟比公主還貴氣逼人。

怎麽會這樣?

丹橘看着歐陽瑾東施效颦的模樣,差點兒笑出聲來。這不就是在模仿大小姐在賞梅宴上的穿着嗎?可大小姐已經不這麽打扮了!

楚芊芊倒是神色無波,看了歐陽瑾一眼,問:“你找我何事?”

歐陽瑾忍住突然湧出的寒酸感,嬌聲道:“大姐姐上回不是問我願不願意幫你作證嗎?隻要你帶我去親王府,讓我有機會見到琰表哥,我就幫你!”

丹橘扯了扯楚芊芊的袖子,搖頭,示意楚芊芊别上歐陽瑾的當。姚汐的事秦姨娘已經告訴她了,還叫她提防姚汐,别讓姚汐與歐陽瑾聯手害了大小姐。

楚芊芊拍了拍她手,又對歐陽瑾淡淡一笑,說:“你若真心幫我作證,帶你去趟親王府又有何難?”

歐陽瑾撇了撇嘴兒,她是小王爺的表妹,去王府還得通過一個外人,說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上馬車後,楚芊芊一眼看到她藏在領口下的平安符,不動聲色地問:“歐陽小姐也去拜過佛了?”

歐陽瑾順着她的眸光,低頭看了看平安符,眼神一閃,道:“是啊,去了,求了個平安符。”

丹橘又差點兒笑了。

歐陽瑾沒察覺到丹橘的異樣,随手拿起一塊紅豆糕,試探地問:“大姐姐,你……不會害我吧?”

“舉頭三尺有神明,”楚芊芊攏了攏寬袖,雲淡風輕道,“我不做虧心事。”

親王府門口,楚老爺拿着請帖,被侍衛攔了下來。

楚老爺清了清嗓子,沉聲道:“我又不是沒請帖!幹嘛不讓我進去?”

侍衛好笑地看着他,道:“請貼上寫得清清楚楚,與楚大小姐随行者,可入王府觀禮,敢問這位爺,楚大小姐來了麽?”

她來個屁!

拐了老子老婆,還拐了老子孩子,還死活不給老子回來!

楚老爺一肚子火:“她身體抱恙,來不了,讓我替她參加!”

話音剛落,那邊,另一名侍衛爽朗地叫出了聲:“楚小姐的馬車你也敢攔?不怕我家世子摘了你腦袋!”

開玩笑地說完,又換上很溫柔的語氣,“世子爺怕楚小姐對王府不熟,特地派了小的在此恭迎楚小姐,楚小姐不必下車。”

語畢,領着馬車暢通無阻地駛過了角門。

楚老爺一聽楚小姐,再一聽世子,當然猜出那馬車裏坐的是那小災星了,當即眼眸一瞪,追了上去:“楚芊芊!楚芊芊你給我站住!”

眼看着就要沖過角門,卻再次被先前的侍衛攔住,他吼道:“你眼瞎啊!沒看見我女兒來了嗎?你還不放我進去?”

侍衛又是一笑:“不好意思了楚老爺,楚小姐是來了,但她拿的不是楚家的帖子,楚家人要進去,就必須得跟她一塊兒,對不住了啊。”

楚老爺從沒這麽丢臉過,這被人打了一巴掌還難受!

若早知那小災星敢這麽給他難堪,他當初就不該把她接回來!

不對,他當初就不該把她趕出去……

這一刻,心裏,好似有那麽一點點後悔了。

看着他甩袖離開原地的背影,歐陽瑾冷冷地勾起了唇角:“大姐姐,我剛好像看到老爺了,要跟老爺打聲招呼嗎?”

楚芊芊語氣如常道:“想打招呼,你自己去。”

歐陽瑾嘴角一抽,從老爺把她趕出楚家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想跟他多說一句話了。她之所以那麽問,無非是想刺刺楚芊芊,但瞧楚芊芊一臉淡漠的樣子,分明沒把忤逆生父的事兒放在心上。

果然是父女,都是一樣的鐵石心腸!

馬車很快抵達二進門,楚芊芊與歐陽瑾、丹橘下車,在宮女的帶領下往女賓們的觀禮席走去。

這一走,歐陽瑾尴尬了。

她以爲隻有她一個人在模仿楚芊芊的穿着,可一眼望去,滿滿的白裙飄飄、仙姿卓越。

這是小王爺的及冠禮嗎?

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吧?

“姚小姐,你看,那邊是不是楚小姐來了?”湖泊對面的涼亭中,一名千金指着身着鵝黃色上衣的美麗少女,疑惑地問。

姚汐喝茶的動作微微一頓,朝着楚芊芊看了過去。

一眼,霎那間驚豔。

滿園景緻,花團錦簇,竟全都成了她的陪襯。

這麽聰明又這麽漂亮的女人,自己真的比得過她?

“姚小姐,是楚小姐嗎?”那千金沒等到姚汐的回答,以爲她沒聽見,便湊近她,又重複了一遍。

哪知隔得太近,姚汐猝不及防,猛地撞入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吓得身子一顫,一巴掌呼了過去!

啪!

直到清脆的耳光響起,姚汐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

怎麽會這樣呢?

她明明沒有打人的意思!

她隻是……隻是害怕那雙眼睛,好像夢裏出現了無數回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好像要把她每個秘密都看穿一樣!

菊青着急壞了,不知怎麽回事,小姐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她勸過小姐不要來赴宴,小姐不聽,這下好了,得罪人了吧?

被打了一巴掌的千金捂住紅腫的臉,惡狠狠地瞪着她:“世子的女人了不起嗎?世子的女人就能随便打人了?山雞就是山雞,披了鳳凰毛也上不得台面!我真是眼睛瞎了才會想着跟你做朋友!哼!”

姚汐原本打算道歉的,聽了這話卻一點歉意都沒了,不過是個家道中落的郡主府千金,跟當今皇帝連遠親都算不上,竟敢罵她?

不知死活的東西!

那千金走後,她冷冷地看向周圍的千金:“你們也覺得我做錯了嗎?”

這幾個,也都是不知傳了幾代早就不受寵的皇族後人,巴結姚汐都來不及,又怎敢惹姚汐不悅?紛紛道“哪有哪有?姚小姐肯管教她,是她的福分,誰讓她沖撞姚小姐在先?”

姚汐滿意地笑了:“好了,我們去重華殿吧,及冠禮馬上就要開始了。”

這邊,楚芊芊一行人也在趕往重華殿,歐陽瑾打着心裏的小九九,道了句“我腹痛,想如廁,大姐姐先去,我稍後再來”,便邁步離開了。

丹橘眉頭一皺:“小姐!她不會是要耍什麽幺蛾子吧?奴婢去盯着她!”

楚芊芊搖頭:“不必。”

歐陽瑾能幹嘛?不是找諸葛琰就是找姚汐,而這些對楚芊芊而言,全都不是什麽難猜的事,實在沒必要浪費丹橘的精力。

二人繼續前行,親王府格局簡單,重華殿又建在山上,十分容易找到。

路過碧潭、走過牡丹園,眼看着再繞過一個抄手回廊便能抵達重華殿,突然,一個什麽東西掉下來砸到了丹橘肩膀,丹橘吓了一跳,仰頭:“誰呀?”

那是一顆高大的柚子樹,枝繁葉茂間,一個衣着華貴的小公子抱着枝桠,正伸手去摘離自己十萬八千裏、且絲毫沒有成熟的柚子,剛剛砸到丹橘的是從他腰間墜落的玉佩,聽了丹橘的呵斥,他也吓了一大跳!

然後,腳一滑,從枝桠上跌下來了。

“啊——”凄慘的尖叫自他喉管猛然蹦出,驚得尚未遷徙的飛鳥全都撲哧着翅膀飛出了林子。

楚芊芊一見那胖嘟嘟的屁股朝着自己與丹橘砸來,柳眉一蹙,一把推開了丹橘,爾後伸出雙手,接住了那個重量不輕的小家夥。

但沖擊力太大,楚芊芊手臂一痛,便朝後倒了下去。

身後,是一個斜坡,楚芊芊将孩子護在懷中,一路滾下,眼看着要撞上底部碎石,楚芊芊一個旋轉,掉過頭,用腳抵住了石頭。

丹橘吓傻了。

孩子吓吐了。

幸虧沒吃東西,隻幹嘔了幾聲。

楚芊芊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塵土草屑,說:“這麽點出息還學人爬樹,丢死人了。”

孩子幹嘔完畢,轉過身來,想要頂上幾句,卻在看清楚芊芊的容貌時慕地怔住!

這是……小仙女兒吧?

怎麽長得那麽好看呀?

比畫上的皇後還好看呢!

“姐……姐姐……你……你好漂亮……”他傻乎乎地道。

楚芊芊攏了攏寬袖:“嗯,我是很漂亮。”

撿了玉佩前來的丹橘聽了自己小姐的話,一個趔趄,差點兒也摔了。

有……有這麽往自己臉上貼金的麽?

嘴角抽了抽,她扶住楚芊芊的肩膀道:“大小姐,您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兒?你剛剛不該推開奴婢的!奴婢……”

“不推開你,等你被壓成肉餅?”楚芊芊睨了她一眼,困惑地問。

好吧,連塊玉佩都躲不過,又怎麽躲得過一個人?怕是真的會被壓成肉餅吧?丹橘捏了把汗,讪笑着看向了孩子:“你的玉佩掉了,給。”

孩子接過玉佩,很小心地用袖子擦了擦,才重新系回腰上。

楚芊芊瞟了一眼,隻覺那玉佩上的圖案有些熟悉,仿佛在哪兒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你是哪家的公子?要不要我們送你去找你家人?”丹橘熱心地問。這孩子長得好粉嫩,真招人喜歡。

可孩子沒理丹橘,隻是湊近楚芊芊,兩眼放光地問:“神仙姐姐,謝謝你救了我哦,你叫什麽名字呀?住哪裏?有沒有成親呀?”

楚芊芊懶得理他,走了。

他有心想追,可一瞧遠處邁着碎步跑來一個老嬷嬷,又脖子一縮,躲到樹後了。

譚嬷嬷急壞了,小主子又趁着如廁的功夫翻牆跑了,這也不知是今年的第幾回,若被主子知道,非給她一頓好闆子不可!

“這位姑娘,請問您有沒有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藍色錦服,這麽高的樣子。”譚嬷嬷碰到一對主仆,攔住人家,比劃着問了問。

楚芊芊往後一指,道:“樹後。”

譚嬷嬷望着柚子樹,花白的眉毛一擰,又躲?還躲?真是半點兒不叫人省心!

微微颔首,向楚芊芊道了句謝,正欲朝前走去。

突然,一陣微風吹過,搖動女子身上淡雅的蘭香,譚嬷嬷一驚,停下動作,使勁兒地吸了吸,好熟悉的味道!

再一擡眸,再次朝對方看了過去,卻又隻看到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

譚嬷嬷自嘲地笑了笑,死了那麽多年了,怎麽可能還活着?即便活着,也不該是這麽年輕的歲數。

譚嬷嬷走了。

丹橘望了她一眼,小聲道:“小姐,她剛剛幹嘛那麽看你?”

好像在看一個熟人似的,可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沒持續多久,便被一股子陌生代替。仿佛,她認錯人了,認錯之後,還有些失望。

楚芊芊搖了搖頭:“不清楚,或許,将我錯認成某位故人了吧。”

沒怎麽放在心上的楚芊芊,帶着丹橘繞過抄手回廊,去了重華殿。

譚嬷嬷也沒怎麽放在心上,相似的氣味而已,又過了那麽多年,保不住是自個兒記錯了呢!

想着想着,來到樹後,卻因走神太厲害而沒發現小主子又開溜了。

“四殿下!四殿下!及冠禮要開始了,你又往哪兒跑哇?”

哎喲喂,我的老骨頭啊,快被你折騰斷了!

四皇子回頭,沖她做了個鬼臉:“聽說夜叔叔要納妃了,我去看看是誰!不漂亮的話我就不要她做我嬸嬸,哈哈哈哈……”

卻說姚汐原本是要去往重華殿,半路接到口訊,諸葛夜約她在小花園見面。

想着諸葛夜能主動約她,她一顆心都是雀躍的。可她萬萬沒想到,諸葛夜跟她說的,會是那樣的話!

“你救治了我,我很感激,你想要什麽我盡量滿足你,包括你們姚家所求的功名利祿,我也全部能給你。隻有一點,我不能娶你。”

“世子!”

“我不能娶你,也不能與王妃鬧得太僵,而今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自行離開。”

“自行離開?”姚汐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這不是市井話本上才會出現的故事嗎?男人不能要這個女人,又不能與家族抗争,所以找到女人,讓女人主動犧牲。但那是話本啊!站在她面前的是無所不能的世子爺啊,他爲什麽……爲什麽也要跟她講寒心的話?“世子!你這麽可以這麽對我呢?我别無所求,就算你……不幫扶我父兄也沒關系,我隻想陪在世子身邊,哪怕……哪怕能偶爾見上一面也好。”

偶爾?不,才不是這樣!她要霸占這個男人,從身子到心,她全都都要霸占!

諸葛夜聽了姚汐的“深情告白”,非但沒被打動,反而掉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世上,往往太會說的人都不太會做。如果今日是楚芊芊站在這裏,她大概一句甜言蜜語都講不出來,保不齊還會丢一句“好,你不後悔,我就不後悔”。可他覺得與那樣的女子相處才比較真實、比較自在。

“你父親如果知道他千辛萬苦送入京都的女兒爲了兒女私情置家族于不顧,不知……會不會有些後悔當初的決斷?”他冷笑着問。

姚汐的心咯噔一下,這話……怎麽聽着……有些古怪呢?難道世子發現什麽呢?不!不可能!那件事做得那麽隐蔽,知情的已全被控制了起來,絕不會走漏風聲的!世子隻是随口一問罷了!

心思轉過,姚汐又有了幾分底氣,擦了淚,哽咽道:“現在,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世子的女人了,世子若不要我,今後,誰還敢要我呢?世子就算不願意娶我,難道就願意看着我孤獨終老嗎?”

好歹是救治過自己的人,諸葛夜不想做得太絕情,但姚汐顯然沒把他的話聽明白,他不是不敢跟王妃死磕,隻是死磕的結局可能對楚芊芊不利,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那麽做。而姚汐呢,她有錯在先,他沒殺她、沒殺她全家,已算是報答她一番恩情了,她卻非得跟他裝傻充愣。

“姚汐,你做過什麽,你們姚家做過什麽,你心知肚明,别逼我把事情做得太難看。”

話挑明到這個份兒上,姚汐若還聽不懂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姚汐身子一晃,一個不穩撞上大樹,疼得兩眼直冒金星。

諸葛夜雙手負于身後,冷沉的眸光掃過她越來越蒼白的臉色,稍稍放緩了語氣:“乖乖聽話,你和姚家都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嫁入王府,休想!”

姚汐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涼亭的,她知道自己狀态不好,去了重華殿也隻會丢人現眼,就打算在涼亭歇息一下。

可一想到秘密已被諸葛夜發現,她就心虛得渾身發抖,以前是偶爾看見那雙眼睛,現在,一閉眼,腦子裏黑壓壓的一片,全都是眼睛!幾十、幾百雙……瞪得大大的眼睛!

這種被無數個人同時監視的感覺,簡直讓她快要崩潰了。

菊青遞過帕子,爲她擦着怎麽擦也擦不完的冷汗,擔憂地道:“小姐,你的臉色好差!我們先回府吧,不要等及冠禮了。”

“不行,我必須堅持到最後,王妃說了,會在宴會上給我名分,我要是走了,就真的嫁不進王府了!”

“可……世子他……”想起諸葛夜的威脅,菊青心驚膽戰。

姚汐靠在菊青身上,揉着幾乎要炸掉的心口,道:“哼!有王妃護着,我怕什麽?隻要我一天是世子的救命恩人,王妃就一天不會廢黜我!哪怕我真假冒了純陰之女,王妃也不會舍得把她兒子的救命稻草砍掉!”

楚芊芊真以爲歐陽瑾會幫着她揭發她嗎?真是蠢的可以!

她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不會太過爲難楚芊芊,隻不過,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想看見楚芊芊在京城晃蕩了!

“我口渴,你去給我倒壺熱茶來。”她摸了摸幹澀的喉嚨,說。

菊青扶着她靠在柱子上,又爲她系好氅衣的絲帶,這才起身去往附近的别院取茶。

姚汐閉上眼睛,微微喘着氣。

聽到腳步聲,她有氣無力地揚了揚手:“扶我起來,靠着腰不舒服。”

那雙手,果真扶住了她胳膊。

可陌生的觸感,令她蓦地睜開了眸子,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無比透亮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瞳仁,好似黑寶石一般,泛着潋滟光澤。

最可怕的是那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神,簡直跟那些盯着她的眼神一模一樣!

“啊——”

姚汐徹底崩潰了,奮力一推,捂住了眼睛。

譚嬷嬷腿都快跑斷了,才終于追上小主子,可快要累死的她看見了什麽?看見一個不要命的女人将小主子推下了台階!

小主子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不吭氣了。

“四殿下!來人啦!有人殺四殿下啦!”譚嬷嬷一邊尖叫,一邊奔到了四皇子身邊。

嘭!

菊青手一抖,茶壺摔裂了。

姚汐的膽也差點兒裂了。

四皇子,那人……是四皇子!

四皇子的出身其實不高,隻是當今聖上與一名宮女一夜風流所生,那宮女更是在誕下四皇子後便血崩而亡了,世宗的發妻,如今的莊肅皇後見他可憐,又覺自己膝下空空也甚爲可憐,便向帝後求了個恩典。皇後巴不得少個孩子在跟前礙眼,就順手将四皇子送給大嫂撫養了。

雖皇伯娘皇伯娘地叫着,但全京城誰又不知道這二人不是母子,卻勝似母子,傷了他,她還有命嗎?

“我……我沒殺人!我沒有!我剛剛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不小心推了他一把?

誰信?

她最近精神恍惚得太厲害,噩夢不斷,幻覺不斷,偶爾還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确不宜在人多的地方晃蕩。

她該聽菊青的勸,不來赴宴的。

就在剛剛,菊青還勸她離開,是她貪心不肯走……

貪心,是的,她貪心側妃之位,她貪心王府的榮華富貴,她貪心世子的情愛,所以一步步地掉進深淵裏來了。

現在,釀成大禍了!

大家聽到動靜後,紛紛趕過來了。

王妃也得到了消息,她當時正在跟族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爺談論姚汐。

這位老王爺是攝政王與世宗父親的堂叔,兵荒馬亂的時候,曾經養過攝政王與世宗父親幾年,深得二人敬重。隻要他認準姚汐,攝政王就絕不好意思将姚汐拒之門外。

“你這丫頭,都這麽大了怎麽還撒嬌?”老王爺看着王妃抱着他胳膊的狡黠樣子,哈哈笑出了聲。

王妃也挺膈應的,覺得一把年紀了還裝嫩實在有損她高貴優雅的形象,可又有什麽辦法呢?老王爺就吃她這一套啊!

王妃笑了笑,說道:“好了十七叔,您别打岔嘛,我跟您說,那姑娘真的挺好,如果不是漢人身份,我都想讓她做正妃呢!又溫柔又賢惠又懂醫術,夜兒的病就是他給治的!”

諸葛夜是個被太醫宣判了“死刑”的人,他不僅能有所好轉,還能跟個正常人似的來赴宴,整個皇室都轟動了。

如果諸葛夜的病真是那漢家姑娘治好的,那麽給個側妃之位無可厚非啊!

老王爺的神色有些松動了,但很快,他又察覺到不對勁兒了:“理所應當的事你幹嘛求到我這裏來?”

王妃幹笑了兩聲:“這不是……夜兒不同意麽?還在背後擺了我一道。”

“哈哈!”老王爺開心地笑了,“那小子找他父王了吧?”仿佛諸葛夜找攝政王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王妃癟着嘴兒不說話。

老王爺就道:“好啦好啦,告訴我她叫什麽名字,回頭我直接上門下聘去!”

天啦,居然是直接下聘!這可比口頭勸告有效多了!

王妃笑眯眯地道:“十七叔,你最好了!等我練幾副好字,就送來給你觀賞。”

“你那字醜得跟鬼畫符似的?欣賞?糊窗子我都嫌礙眼!”老王爺是絲毫不給王妃留情面。

王妃被打擊慣了,反正十七叔刀子嘴豆腐心,一口一個不要,自己真的送了,他一定會當寶貝一樣保存起來。

“唉,這麽多年了,也沒誰的字比傾兒寫的好。”老王爺惆怅一歎。

王妃眸光一沉:“十七叔!”

老王爺讪讪地笑了笑:“不說她不說她!你那個相中的姑娘叫什麽來着?”

“她叫——”

王妃剛剛開口,婢女神色驚慌地走了過來:“王妃!大事不好了!姚小姐把四殿下推下台階了!”

“不是的,不是我,我沒有……”被人群團團圍住的姚汐,狼狽不堪地癱在地上,一邊哭一邊辯解。

“怎麽不是你?我親眼看見你推四殿下的!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先前扇我耳光,現在又殺四殿下,你好大的膽子!”

說這話的,正是之前被姚汐欺負過的千金,她其實并未看見姚汐推人的經過,但譚嬷嬷看見了,這件事就是真的,能在真相之上加把火,讓它更旺地燒到姚汐身上,何樂而不爲?

姚汐懵了:“你……你撒謊……”

她翻了個白眼:“哼!我跟譚嬷嬷都看見了,你懷疑我,難道還懷疑譚嬷嬷?”

王妃趕來現場時,恰好将這一段聽進了耳朵裏,她看了看姚汐,再看看那因掌掴而左臉紅腫的千金,眸光就是一涼。

姚汐看見王妃來了,黯淡的眼底忽而光彩重聚:“王妃!救我!我冤枉啊!”

“冤枉!老婆子我眼睛是瞎的嗎?”譚嬷嬷快要哭岔氣了。

王妃看了看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四皇子,想要求情的話堵在了喉頭。她再感情用事,也懂得事事以王府爲先。四皇子雖說是養在莊肅皇後身邊,可到底是明宗——當今皇帝的兒子。自古以來,皇帝與攝政王的關系都頗有些微妙。她開口替姚汐求情,一個弄不好,被人污蔑她指使姚汐殺害四皇子,她與王府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她甯願擔上一個忘恩負義的罪名,也決不能讓人逮住王府的把柄!

可她不知道的是,姚汐與王府的關系,早就在姚汐的授意下傳遍整個京城了。

一名喀什慶的貴婦就皮笑肉不笑地道:“喲,王妃,這不是你兒媳麽?不會是你教的吧?”

王妃狠瞪她一眼,吓得她頭皮一麻,不敢再說話。

但她不說,别人就不想了麽?

攝政王府未過門的側妃謀殺四皇子,公然挑釁陛下,陛下能咽這口氣,老百姓們都咽不下啊。

王妃這才意識到這個自己一直引以爲傲的準兒媳,給自己捅了一個多麽大的簍子!

“太醫呢?太醫怎麽還沒到?”王妃狠心移開視線,問向了周圍。

有人答道:“太醫不在府上,已經着人去請了。”

太醫。

來了這裏,卻問都不問她一句,隻關心太醫,這是不打算管她了麽?口口聲聲說會待她視如己出,可試問天底下,哪個娘親會眼睜睜看着自己女兒陷入火坑卻不伸手搭救的?

不多時,諸葛琰也趕來了。

準備及冠禮的緣故,他換上了童子衣,聽聞四皇子出事,随手裹了件大氅便匆忙趕來。

他到今早,還一直在查探姚汐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暗中保護她,他始終查不到她一絲一毫的破綻,楚芊芊的也一樣,但純陰之女明明隻有一個——

本以爲借着今日的宴會,可以辨認一下二人真僞,可還沒開始辨認呢,其中一個就給闖出大禍了!

“四弟!四弟你怎麽樣?”他蹲下身,修長的手指放在孩子的脖頸之上,感受到脈搏的跳動,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

内侍扯了扯他袖子,又使了個離開的眼色。

他明白内侍的意思,他是世宗唯一的兒子,按照漢人的說法,他才是正統的皇位繼承人,但世宗把皇位傳給了弟弟,這在當時,引起了漢族官員的強烈不滿。時至今日,哪怕過去十五年,他與明宗的關系也依然微妙。若明宗的兒子在他府上受傷,難保那些小人不會趁機挑撥他們叔侄關系。所以,他必須在任何人之前找到明宗,向他如實地禀報事發經過。

一個呼吸的功夫,他心裏已百轉千回,起身,沖王妃行了一禮,道:“我這就去像皇叔輕罪,懇請王妃代爲主持大局!”

王妃點頭。

這個時候,攝政王府已跟親王府綁在一條船上了,王妃也希望諸葛琰能取得明宗的信任與原諒。

而一直在尋找表哥的歐陽瑾,好不容易找到了,表哥卻閃電一般地離開了。

她跺了跺腳,見人情擁擠,湊了過去。

一了解事發經過,她整個人吓得不輕!

姚汐也太倒黴了吧!

怎麽把四皇子傷成這樣了?

她知道姚汐沒理由也沒膽子去存心傷害一個皇子,可問題是,不想它也發生了。

“舉頭三尺有神明!”

腦海裏暮然閃過楚芊芊的話,歐陽瑾打了個寒顫!

難道……真是姚汐壞事做盡,所以連老天爺都來懲罰她了?

果斷地,她後退了一步!

姚汐眸光一暗,歐陽瑾,連你也不肯爲我說話了麽?

我幹嘛要替你說話?我才不要被當成你同黨!

歐陽瑾又接連退了好幾步!

“都散了吧!圍在這兒成何體統?譚嬷嬷,你把四皇子抱去廂房。”王妃蹙眉,吩咐道。

“不要搬動他!”

一道清麗的女聲響在人群後。

人群,呼啦一下散開。

楚芊芊踩着優雅的步伐,款款而來。

陽光打在她身上,照得那振翅欲飛的青鸾微微發亮,而瑩瑩輝光間,她絕色的容顔,好似一幅鎏金的畫卷。

喧鬧的場面,一下子靜了。

姚汐看着她美麗優雅的模樣,再看看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死死地咬住了唇瓣。

但她不能輸!

尤其在楚芊芊面前!

“對,不能搬動四皇子!四皇子從台階上跌下,說不定傷到了骨頭,動的話,會更嚴重!”

這些日子,除了苦練針灸之外,她也惡補了不少醫書,而外傷,恰好是她記得比較清楚的一項。

王妃剛剛是急糊塗了,眼下聽了姚汐的話才想起來姚汐是懂醫術的,忙說道:“小汐,你快給四皇子瞧瞧!”

姚汐當然不敢!

王妃納悶了:“小汐,怎麽了?快給四皇子診病啊!”

姚汐這會子真是怨死王妃了,果然是個擰不清的!她不是說過她醫術不精,隻跟和尚學了一套起死回生的針法嗎?那針法……能對四皇子有用?

“有用。”似是知道她的顧慮,楚芊芊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道,“就是那套陣法,起死回生,剛好适用于四皇子的症狀。”

姚汐才不會信她。

楚芊芊淡漠地眨了眨眼:“你不敢的話,就我來。丹橘,備針。”

“是!”丹橘欠了欠身,從寬袖中取出一個裝了銀針的香囊。

這是臨走時,楚芊芊随口吩咐丹橘帶上的,其實就連楚芊芊自己都沒想過真的會有它派上用場的時候。但往往,老天爺就是這麽眷顧做好了準備的人。

丹橘把香囊遞給楚芊芊,楚芊芊轉身,朝四皇子走去。

姚汐目光一凜,起身,一把扣住了楚芊芊手腕:“還是我來吧,我能治好世子,自然也能治愈四皇子。”

楚芊芊看了看她,點頭:“好。”

丹橘的腮幫子都氣鼓了:“小姐,她太不要臉了吧!她什麽時候治好世子了?大白天講瞎話也不怕遭雷劈!你已經讓了一個,這個,就不要讓給她了吧!”

楚芊芊淡淡一笑:“這個,也沒什麽。”

“沒什麽?怎麽會沒什麽啊?大小姐!你太心善了!”碧珠姐姐說過,大小姐從不撒謊。大小姐說那套針法有用,就是真的有用!可惡的姚汐,又要靠大小姐的針法立功勞!這回救的,還是皇子!

“你們在幹什麽?”老王爺原本以爲隻是小孩子玩鬧摔疼了而已,就沒來湊熱鬧,等了半天不見王妃回來,這才覺得事情可能比較嚴重,過來一看,何止嚴重?簡直要翻天啊!好端端的孩子怎麽給摔成那樣了?還有這小姑娘,拿着針做什麽?

衆人給他行了一禮。

王妃小聲解釋道:“她懂醫術,太醫還沒來,人命關天,我就讓她試試了。”

見老王爺一臉不贊同,又道,“夜兒的病就是她給治好的。”

老王爺聽着四皇子越來越微弱的呼吸,知道四皇子大概撐不到太醫趕來,無奈之下,隻有點頭同意了。

“都散開散開!杵在這兒幹嘛?下餃子呢?”

老王爺一聲令下,圍觀的人群連忙退後了。

這是一次将功贖罪,不,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姚汐深吸一口氣,強行将腦子裏混混沌沌的東西趕了出去,爾後捏住銀針,對準四皇子背部的穴位刺了下去……

比給諸葛夜施針更順利的是,她一處穴位都沒紮錯,安然無恙地完成了針灸。

她松了口氣,王妃也松了口氣!

譚嬷嬷熱淚盈眶,正要講幾句感謝的話,突然,四皇子身子一僵,“哇”的吐出一口鮮血,爾後兩眼一翻,不動了。

老王爺忙用手探他鼻息。

沒……沒氣了!

人群裏,不知誰尖叫了一聲:“殺人啦!她殺死四皇子了!”

又不知誰符合了一聲:“是王妃讓她治的!”

姚汐一下子成了衆矢之的,而王妃,也真的摘不幹淨了。

姚汐瘋一般地撲向了楚芊芊:“你害我!你害我——你說這套針法會有用的!我沒下錯針,但四皇子死了!是你!你才是罪魁禍首!你借刀殺人!你嫁禍我!”

衆人又是一驚,姚汐這話什麽意思?

楚芊芊拂開姚汐揪住她衣領的手,不疾不徐地說道:“這套針法的确有用,但它,隻是第一步。”

說完,走向譚嬷嬷,“想要他活過來,就給我讓開!”

------題外話------

抱歉抱歉,本來想寫到世子和芊芊相認那裏,可是沒寫到,嗚嗚,下一章一定寫到了!麽麽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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