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五章朋黨論中

“啪”的一聲,一本奏折被丢在地上,趙祯咬牙皺眉怒罵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歐陽修這是跟朕叫闆呢,朕要他們反思言行,明白朝廷對于朋黨的态度,他卻給朕上了這麽一篇奏折來,這是公然的蔑視,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旁伺候的黃培勝吓了一跳,趕緊将奏折撿起來道:“皇上息怒,皇上莫要氣壞了身子,歐陽修是個渾人,皇上何必爲他大動肝火。”

“渾人?他不知道多精明呢,這奏折豈是他一人的意思,而是那幾個攪在一起的人的共同心聲,在朕看來,這就是蔑視,黃培勝!即刻傳旨,着兩府三司六部各衙門官員即刻進宮,朕要緊急臨朝。”

黃培勝躬身道:“聖上,這都快三更了,您還是安歇了,明日一早早朝再提也不遲啊。”

“你說什麽?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拿主意了?”趙祯瞪了黃培勝一眼,吓得黃培勝趕緊磕頭告罪,一溜煙的去安排了。

侍衛軍們四下出動,到各大官員府邸連夜宣旨,衆文武惶然不知何時,一個個蓬頭垢面的急匆匆來到大殿之上,相互間小聲詢問出了何事,不一會兒,趙祯總偏殿走出,身後跟着晏殊和杜衍兩人,顯然這二位是提前被召見了,三人的臉色各異,趙祯臉色陰沉,晏殊臉色焦急,而杜衍的面帶冷笑。

衆臣跪拜已畢,分列站立兩旁,趙祯啞聲開口道:“衆位愛卿,半夜裏将諸位愛卿叫來上朝,朕也是沒有辦法,隻因爲朕批閱奏折之時,見到了一篇奇文,既是奇文,當共賞之,黃培勝,讀一讀那篇文采飛揚的折子吧。”

衆臣面面相觑,大半夜的喊來上朝便是爲了聽一篇文章,皇上也太小題大做了吧,皇上很少這麽折騰人的,這是怎麽了?

黃培勝躬身接過奏折,吸了口氣展開讀道:“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爲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爲朋,此自然之理也。”

群臣一片大嘩,原來是關乎朝廷上下明裏暗裏都熱議的朋黨之事,而且寫這奏折之人的膽子着實不小,居然說什麽‘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爲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爲朋,此自然之理也。’這不是公然爲朋黨撐腰麽?不知誰這麽大膽。

人叢的歐陽修本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待文章第一段讀過,歐陽修赫然發現,原來今晚之事的罪魁便是自己,是自己的這篇奏折觸動了皇上的那根神經,這才連夜召集進宮。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财貨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爲朋者,僞也;及其見利而争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自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爲朋者,僞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爲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僞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堯之時,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爲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爲一朋。舜佐堯,退四兇小人之朋,而進元、恺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及舜自爲天子,而臯、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爲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書》曰:“纣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爲朋矣,然纣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爲一大朋,而周用以興。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爲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爲朋,莫如纣;能禁絕善人爲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诮舜爲二十二人朋黨所欺,而稱舜爲聰明之聖者,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爲一朋,自古爲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嗟呼!興亡治亂之迹,爲人君者,可以鑒矣。”

黃培勝一氣呵成,将這篇《朋黨論》毫無停滞的讀完,掩卷躬身将奏折放在龍案上,垂首退下。

趙祯掃視群臣,開口道:“諸位愛卿,這是不是一篇奇文?朕說的沒有錯吧,朕沒想到,在我大宋朝居然還有人寫出這樣的文章來,可謂是滔滔如流水,旁征博引才華橫溢呢。”

衆臣如何不知道趙祯是在諷刺,偷偷私下小聲打聽是何人之論,就聽趙祯續道:“前幾日,錢銘逸王拱辰上奏說朝中有人結黨營私互爲庇佑,同氣連枝共同進退,朕還批示駁斥他們一派胡言,我大宋自立國伊始,曆代先皇都嚴令禁止朝中有朋黨相結,朕也曾數次下诏禁止結黨,本以爲不會有此現象出現,可沒想到,立刻便有人寫出這樣的文章來爲朋黨辯護,這說明錢銘逸王拱辰所奏屬實,朝中你确有朋黨存在,朕着實震驚。”

“皇上,敢問何人如此大膽,違背我大宋祖訓和聖上诏令,爲朋黨正名?”有人問道。

趙祯冷笑道:“何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歐陽修是也。”

歐陽修臉色煞白躬身出列,跪倒在地磕頭道:“臣該死,臣謬論惹惱了皇上,請皇上恕罪。”

衆人震驚不已,最爲震驚的還是範仲淹和韓琦富弼,原本朋黨之事便是影射韓範等新政一派等人,這歐陽修腦子犯糊塗,居然在這個時候寫出這麽個東西來,事前也不打個商量,這不是把大家一起往坑裏帶麽?

趙祯不理歐陽修,轉頭看着範仲淹道:“範愛卿,你來品評品評這篇文章如何?”

範仲淹頭皮發麻,隻得上前拱手道:“臣……臣昨夜喝了點酒,現在酒氣未消,腦子裏迷迷糊糊,實在沒聽明白歐陽大人說的是什麽。”

趙祯冷笑道:“原來如此,韓愛卿,那你呢?不會也是喝酒喝多了,腦子迷糊着吧。”

韓琦躬身道:“皇上聖明,昨夜确實是喝多了,便是微臣做東,請的範大人和富大人飲酒的,宿醉未消,是不敢胡言亂語,還請皇上恕我等無禮之罪。”

趙祯似笑非笑道:“哦?原來是你們三個一起喝的酒,也就是說富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了是麽?怎地你們三位喝酒卻忘了請歐陽愛卿,這可不夠朋友啊。”

韓琦面色漲紅,挺胸道:“聖上這話微臣受不得,臣等公務之餘相聚小酌,這難道也不準麽?”

趙祯不搭理他,冷聲道:“誰來爲朕剖析剖析這篇文章?看起來這篇文章似乎說的頗有道理,堯舜商周之事都被歐陽大人拿來舉例子,看來這朋黨之事,朝廷倒是要鼓勵了。”

杜衍排衆而出高聲道:“皇上,老臣說兩句。”

趙祯道:“說。”

杜衍道:“歐陽大人這篇朋黨之論荒謬之極,所舉之例也是虛無缥缈無可查實,敢問歐陽大人,即便如你所言,君子與君子結黨,小人與小人結黨,你又憑何聲稱君子之黨可退小人之黨,若是小人之黨得勢,豈非朝綱大亂?即便二者抗衡不下,兩黨相伐,受害的是誰?還不是朝廷律法社稷根基?都忙于結黨除異,政事若何?況一黨得勢把持朝政,豈能保證皇上威嚴?”

歐陽修籲了口氣道:“杜樞密,您理解有誤,我所言之意乃是說君子有朋黨而小人并無朋黨,他們隻是暫時結爲朋黨,也是虛假的朋黨。君子就不是這樣:他們堅持的是道義,履行的是忠信,珍惜的是名節。用這些來提高自身修養,那麽志趣一緻就能相互補益。用這些來爲國家做事,那麽觀點相同就能共同前進,始終如一。作爲皇上,隻要能斥退小人的假朋黨,進用君子的真朋黨,那麽天下就可以安定了。”

杜衍臉上一紅,原來自己沒理解文章的意思,不過他很快便将這個小尴尬揮之腦後,再問道:“笑話,你說的本官可毫無頭緒,所謂君子和小人難道是自诩的麽?以何種标準判斷何爲君子之黨何爲小人之黨?你隻舉堯舜商周之事,我來問你,前朝李唐牛李黨争,誰不是标榜其自己是爲國爲民着想,誰不自诩爲正直不阿的君子,可今天看來又如何?牛李結爲奸黨,鬧騰了四十年,終至李唐覆滅,都是千古之罪人。”

歐陽修抗聲道:“是否爲君子皇上自然能明朝,李唐君主昏聩無能,自然無可分辨,今上聖明,豈能如他們一般不辨忠奸?”

趙祯忍無可忍大喝一聲道:“住口!歐陽修,你太放肆了!你這是在用言語挾持朕,朕同意你的觀點便是明君,不同意便是昏君是麽?”

歐陽修連連磕頭道:“臣不敢,臣是一片真心話,臣絕無此意。”

趙祯怒容滿面道:“先哲明言:‘動則争競,争競則朋黨,朋黨則誣誷,誣誷則臧否失實,真僞相冒。’太祖遺訓言:‘塞朋黨之門’,太宗曾下诏‘禁朋黨以厲百姓’。這些話你都當成耳邊風了,你的聖賢書讀到哪裏去了?妄言什麽‘真朋僞朋’,說什麽‘君子小人’,你以爲靠這些狡辯之詞便可開脫朋黨之罪麽?妄想蒙蔽朕的視聽,朕還沒到受人蒙蔽的地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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