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思菱親手幫兩人斟好茶,蘇錦微笑道謝,端起茶來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茶香濃郁,雖然是去年的陳茶,但夏竦顯然保存的極好,味道也沒有相差多少。
夏竦卻不喝茶,狠狠的瞪了蘇錦一眼舉手連拍數下,一名仆役從遠處的竹林外閃出身形來走近施禮道:“老爺有何吩咐?”
夏竦道:“去閣子裏的書案下拿幾張金粉絹紙來,帶筆墨來伺候。”
仆役答應而去,不一會捧着文房筆墨來到亭中,夏竦揮退仆役,提起筆來蘸墨刷刷,寫下婚書一份交予蘇錦道:“老夫雖不願将菱兒嫁給你,但女大不中留,如今多說也無益;老夫隻希望你能善待我兒,莫要他受了委屈,婚書你且拿去,将來局勢平靜須得大加操辦,絕不可這般不明不白。”
蘇錦拿過婚書來看了看,臉上滿是笑意;其實這婚書本不該由夏竦來寫,一般而言婚書都是第三者書寫,上面書寫着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媒妁爲誰,何時成婚,主婚者爲誰以及祖父母的名字甚至曾祖父、曾祖母的名字等等,一般出具婚書便證明雙方家人表示認可了兩人的婚姻關系,而像蘇錦和夏思菱這般屬于私自非法同居,此刻卻又逼着夏竦寫下婚書的情形,就好像是夏竦寫下了賣女文書一般,帶有脅迫和侮辱的意味。
夏竦如何不知其中的屈辱,但他無可奈何,如今的情勢他無從選擇,且忍讓一時,再做計較。
蘇錦将婚書上的墨迹吹幹,拿給夏思菱過目道:“菱兒,現如今你是我名正言順的夫人了,再不用自覺低人一等了,夏大人已經親筆寫下婚書,拿去收好,今後不必再躲在府中不敢出門了。”
夏思菱接過婚書盈盈下拜,流淚道:“多謝爹爹成全。”
夏竦長歎一聲搖頭不語,蘇錦起身道:“夏大人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忙活,在下便攜菱兒告辭了,今天是幾号?可真是個好日子。”
夏竦冷冷道:“今天确實是個好日子,老夫會記住今日,今日叫做虎落平陽之日。”
蘇錦哈哈大笑,挽着夏思菱的手邁步而出,出園登車而去,馬車上夏思菱問蘇錦道:“何爲虎落平陽之日?”
蘇錦微笑道:“虎落平陽被犬欺,你爹爹是在罵我呢。”
夏思菱歎道:“爹爹還是對你有成見,不過菱兒很是高興,菱兒終于不必背上私通苟合之名了,有了爹爹的婚書,我也算是有了父母之命了。”
蘇錦摟住她笑道:“咱們要加緊努努力,下次來見你爹爹,咱們帶個小尾巴來。”
夏思菱道:“什麽小尾巴?”
蘇錦笑而不答,夏思菱很快明白過來,紅了臉道:“遵夫君之命。”
……
次日一上午平靜如常,離蘇錦限定的時間還有半日時間,蘇錦很是好奇,夏竦會用何種手段爲他自己開脫,蘇錦自己也想了很多種可能,但發覺沒有一件是能搪塞過去的,但不知夏竦有何妙計能爲自己開脫。
午間飯後,蘇錦正要去小睡一番,忽然前院來禀報,說開封府提刑司的唐提刑府外求見,蘇錦一愣,這唐提刑自己倒是認識,前年端午,在汴水河邊自己遇刺之時曾見過這位唐提刑一面,但事後并無多少聯系,他來見自己作甚?
蘇錦來到花廳中,開封府提刑唐獅正焦急的在廳内踱步,見了蘇錦忙上前施禮。
蘇錦笑道:“果真是唐提刑,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唐提刑拱手道:“見過蘇大人,無事不敢前來叨擾,西城出了個人命案子,想要請蘇大人前去定奪。”
蘇錦笑道:“開封府的案子怎地要我前去?”
唐獅忙道:“事關蘇大人正在着手調查的案子,我開封府豈敢不報,否則也絕不會來勞動大人。”
蘇錦皺眉道:“哦?關乎我正在調查的富弼石介謀逆之事?”
唐獅輕聲道:“正是。”
蘇錦心頭閃過一道亮光,顯然夏竦出手了,但不知是何種手段。
于是不再多問,命人備了馬匹,帶着王朝馬漢等人跟随唐獅直奔西城案發之地。
案發之地是一件普通的客棧,在後進一間狹小的客房内,一名中年男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頸項上的白绫尚未解除,幾名差役把守住門口,圍着一群客棧的客人在不遠處指指點點的議論。
蘇錦明知那人早已氣絕身亡,卻還是上前探探鼻息,回頭問道:“唐提刑,何時發現的死者?”
唐獅道:“近午時,店小二前來打掃,見屋門緊閉,于是從窗戶縫隙往裏看,這才發現此人已經懸梁自盡,救下來的時候早已氣絕身亡。”
蘇錦道:“仵作驗屍了麽?确定是自殺還是他殺?”
唐獅道:“仵作和捕快班頭都已經仔細勘察過,并無搏鬥痕迹,死因确實是懸梁而死,但要斷定自殺還是被他人所殺卻還爲時過早,不過這人身上有封遺書,所涉之事甚是重大,這才鬥膽請了蘇大人前來主持。”
蘇錦挑眉道:“有遺書?在何處?”
唐獅一擺手,一名差役從一隻牛皮封中取出一張白紙呈了上來,蘇錦展開細看,看完之後心頭雪亮,這必是夏竦的金蟬脫殼之際無疑,這個人成了夏竦的替死鬼了。
那遺書其實便是一封悔過書,死去之人乃是年前來京鼓動鬧事的廢官之一,此人姓熊名德康,這熊德康本是淮南東路泰州府轄下的一名縣令,去歲新政頒布,範仲淹和富弼兩人巡遊兩淮路兩浙路大肆罷黜冗官之時,這位熊德康因爲碌碌無爲被擄了下來,于是乎便夥同其他各地廢官來京城鬧事。
但皇上支持新政的态度堅決,這些人雖然百般的鬧騰,甚至有人在十字街頭上吊自盡也沒能讓他們官複原職,其他廢官都陸陸續續的回去另做打算,而這位熊德康卻不願回去,一直在京中奔走求告,喊冤叫屈。
信上熊德康自稱:“餘本變賣家産天地之資伸冤,此冤不申誓不歸鄉,但時日越長,越是渺茫難測,聖上爲奸黨所蒙蔽,不知各地冤情,煌煌大宋之天,已污濁晦澀暫失清明;元日并上元,他人合家聚首其樂融融,惟我獨守寒舍心如死灰,思來想去,伸冤無門,而害我于如此境地者唯範仲淹富弼兩賊者也……”
後面則是将滿腔的怨恨落到範仲淹和富弼的頭上,說什麽‘吾雖不久于世,亦要爲朝廷誅除奸邪’,還交代了他的複仇計劃,交代了他如何喬裝打扮打探石介府中之事,尋到蛛絲馬迹之後巧設機謀于水墨齋騙得石介手迹和印章,并雇人殺了水墨齋老顧滅口,之後如何模仿石介手迹寫下誣陷之信,并使錢求人将信帶進宮中放在黃公公的屋内,以期讓皇上知道雲雲,總之事無巨細交代的清清楚楚。
至于他自己自殺的原因,那信上也有解釋,說是事情鬧出來之後,自己雖然很是解氣,但良心上備受煎熬,思來想去,爲了一己之私而憑空捏造他人謀逆之罪,有違聖賢教導,還說什麽老天自有報應,皇上遲早會明白韓範富弼等人是奸邪之輩,自己這麽做并不符合一個讀書人的品行,于是決定将真相講出來,但又怕自己自首去會招緻世人唾罵,便選擇了一死了之,留書于人,将真相澄清。
信上還說:他的身死并不是對韓範富弼奸黨之流的屈服,而是爲了洗刷自己一時之污,并借以死谏皇上,勿爲奸黨所蒙蔽,希望皇上能明察秋毫,不要任憑他們胡作非爲,早日澄清朝野,回到正确的治國之道上來。
蘇錦讀完這封信,心中驚懼不已,自己什麽都想到了,但卻忘了夏竦的毒辣手段,不消說,這熊德康是夏竦抛出來的替罪羊了,将所有的犯罪情節安在這個死人頭上,這件事便從此死無對證了。
蘇錦咬牙暗罵,同時也感到有些後悔,雖然這個熊德康也不是什麽好人,既被範仲淹富弼廢掉官職之人不是裙帶關系便是貪污腐敗之徒,最起碼也是個屍餐素位的碌碌無爲者,死了或許不冤,但畢竟是一條性命,夏竦的手段也過于卑鄙了些,而且可以肯定,這熊德康的死絕非自殺,而是被夏竦所殺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