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試探道:“賢侄女,話雖不錯,可是他畢竟是觸犯了國法;朝廷之所以訂立律法便是爲了維護大宋江山長治久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雖然蘇錦的出發點是好的,但也決不能罔顧國法而不遵,是一定要受到懲罰的。”
晏碧雲福了一福道:“中丞大人,奴家豈會不知道這一點,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然蘇公子觸犯國法,大人依律法處置便是,蘇公子絕不會抵賴不認。”
歐陽修沒想到晏碧雲居然是這個态度,沉聲道:“蘇專使倒是沒有抵賴,他親口應承了此事,所以本官今日其實是來拿他上京的。”
晏碧雲道:“原該如此,大人的做法并無不妥。”
歐陽修看着晏碧雲平靜無波的面容,心道:果然人說女子心海底針,誰也難以捉摸,剛才還情意綿綿,此刻情郎罹遭大難卻又不以爲然,看來女子之言半分也信不得,真爲蘇錦感到不值。
隻聽晏碧雲輕輕道:“奴家有一請求,希望中丞大人能答應。”
歐陽修聲音冷漠沉聲道:“但說無妨。”
晏碧雲歎了口氣,轉頭看看角落了據案大嚼的蘇錦,壓低聲音道:“奴家想請大人幫我帶個口信給伯父大人。”
歐陽修道:“已至年節,賢侄女難道不會京城麽?這次正好跟着本官車駕一同回京城,路上也有個照應,豈不是很好?”
晏碧雲慘然一笑道:“奴家不回啦,奴家也回不去了。”
歐陽修一愣,問道:“這是爲何?”
晏碧雲垂首道:“大人便不要問了,隻請大人幫奴家帶個口信便罷。”
歐陽修不好再問,點頭道:“帶什麽口信。”
晏碧雲擡頭看着窗外馬路上人來人往人嘶馬叫,輕聲道:“便說碧雲丫頭給伯父請安,遙祝伯父大人身體康健壽享百年,說奴家感謝他老人家二十餘年養育之恩,今生或無可報答,若有來世,必千倍報答他老人家。”
歐陽修一驚,這話怎麽聽怎麽不入耳,好像是在訣别一般,不由得皺眉道:“賢侄女這是什麽話?什麽今生來世的,這不是唬死了三司大人麽?”
晏碧雲盈盈下拜,口中道:“大人莫問了,隻幫我帶到口信便是。”
歐陽修道:“這可不成,這麽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帶去,若是三司大人問本官具體情形,本官何以作答?”
晏碧雲歎了口氣道:“大人當真要聽麽?”
歐陽修道:“那還有假,你不說這話我便不能帶給三司大人聽。”
晏碧雲道:“大人,蘇公子此番被拿往京城還有活路麽?”
歐陽修道:“這是重罪,重則視同謀反九族誅滅,最輕的責罰也是他個人人頭不保,不過若是能不牽連家人,那就算是皇恩浩蕩了。”
晏碧雲白着臉道:“也就是說……蘇公子定然無幸了?”
歐陽修撚須道:“怕是如此了,皇上雖是仁主,怕也不至于饒了他性命,畢竟律法在那裏擺着,律法不遵訂立何用?若不誅殺蘇錦,他日人皆效仿之,豈不是天下大亂麽。”
晏碧雲道:“奴家也是這麽想的,豈會爲了蘇公子一人壞了大宋律法,所以奴家也決定了,既然蘇公子難逃一死,奴家豈能獨活于此,蘇公子對奴家情深意重,奴家無以爲報,隻能殉身相随,黃泉路上也好爲蘇公子提燈引路,免得公子寂寞無依。”
晏碧雲話語淡然,仿佛不是在談論自己的生死,平靜中透着一種決絕的意味,聽着教人頭皮發麻,身上發冷。
歐陽修大驚叫道:“什麽?你怎可如此?”
聲音太大驚得屋角的蘇錦和門外的随從紛紛側目而視,歐陽修自覺失态,擺了擺手示意無事,轉頭對着晏碧雲道:“賢侄女,你怎可如此?大好年華豈能因此事便斷送?這……這也太胡鬧了。”
晏碧雲道:“大人莫要勸奴家,奴家心意已決,奴家也知道這是不孝之舉,但是不如此豈非對蘇公子不義麽?孝義難全奴家考慮好了,晏家尚有兄弟姐妹可以替碧雲在伯父大人面前盡孝,所以隻能拜托他們代爲盡孝,自己殉身以全蘇公子之義。”
歐陽修連連擺手道:“不妥不妥,這是什麽話;你和蘇錦并無婚姻之約,何談夫妻之義?爲了一個蘇錦你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徒惹三司大人傷心,以後叫三司大人如何能安心度日?外界皆知三司大人視你如同親生,甚至對他親生兒女都不如對你好,你這不是教他失望麽?你怎可狠得下心來?”
晏碧雲珠淚盈盈,悄聲道:“大人說的是,可是奴家豈能辜負了蘇公子,若非爲了奴家,蘇公子斷不會接此糧務之事,他若遭難,豈非等同于奴家害死了他?且不說奴家早已立下誓言跟他同生共死,便是沒有誓約,奴家便能安心活下去麽?錢債易償,情債難還;這份債會像一座大山一般壓在奴家心頭,奴家終身不會再有展顔之日,與其如此,奴家爲何不随他一起去了;若是換做是大人你,你能因爲有人爲你而死卻心安理得的活着麽?”
歐陽修頓時語塞,隻是搓手道:“不可,不可,怎可如此?”
晏碧雲掏出絲帕擦幹眼淚,擡頭道:“也罷,既然大人不願爲奴家傳信,奴家便遣人送信前往便是,大人還有何事相詢,若無他事,奴家告退了。”
歐陽修跺腳搓手,一時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這女子竟然如此貞烈,願意爲蘇錦殉節,當真可歎可敬;若是民間有此女子,歐陽修定然會爲之感動不已,慷慨寫下文章大加贊頌;但是這可是晏家女啊,晏殊的掌上明珠啊。
雖然她是自願殉節,但事情的由頭總是因自己查出蘇錦擅動軍糧之事而起,若是自己不管這檔子事,誰會多嘴将此事上報?除了在押的十幾名官吏之外,知曉此事之人的揚州城不會超過一巴掌之數,而且這些人個個參與此事,追究起來都有罪責,談及此事恨不得将嘴巴縫上,怎會胡亂說話?
若此女殉節而死,不用說晏殊會将這筆賬算到自己頭上,從此之後自己便要将尾巴夾得緊緊的,一旦稍有不慎,晏殊會毫不猶豫的将自己踩進泥潭,還會搬起幾塊巨石砸下來;這樣的日子歐陽修簡直不敢想象。
要麽幹脆将晏碧雲拿下捆了交給晏殊?歐陽修忙否定了自己這個瘋狂的想法,人要尋死豈是能看的住的,且不說無緣無故綁了晏家女是犯法之事,外人不知道的還當自己見色起意,難道告訴别人說:此女馬上要自殺了,本官這是在保護她;這句話一出口管保被人丢一頭的臭雞蛋和爛菜葉。
要麽自己裝作不知道?歐陽修再次否定自己的想法,知情不報視同渎職包庇,此事一旦爲朝廷所知,皇上也必不會饒了自己,别的不說,朝中那些看自己不順眼的同僚會如吸血之蠅一般盯住不放,自己也會因渎職隐瞞而丢官甚至丢命。而且這些官員遲早要遞解進京受審,此事如何能瞞得住?
左也不是,又也不是,歐陽修急的直砸手掌,連晏碧雲的告辭行禮也沒有注意到,隻是皺着眉頭來回的踱步,想找一條兩全其美的辦法出來。
蘇錦将最後一塊面餅塞進口中,嚼碎咽下,起身走了過來。
晏碧雲的哀哀哭泣,歐陽修驚慌失措,這一切盡入他的眼中。
蘇錦有些自責,晏碧雲可不是那種東拉西扯說謊話的人,隻是爲了自己才在歐陽修面前不知編了個什麽故事,内心中定然極爲委屈,而自己搞的也好像是在利用晏碧雲的身份一般;但蘇錦也很無奈,若非事情棘手,自己也不會要靠晏碧雲抛頭露面才能扭轉局勢。
話說回來,蘇錦隻需要晏碧雲亮個相,讓歐陽修知道兩人之間關系不淺,讓歐陽修考慮考慮拿了自己的後果而已,隻要歐陽修心存猶豫,蘇錦才能進行第二步,跟歐陽修做個交易。
但晏碧雲竟然哭了,這是蘇錦始料不及的,蘇錦的記憶中晏碧雲隻有那一次在應天府跟自己重逢之時才哭過一次,其他的時候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恬靜摸樣兒,難道晏碧雲跟自己呆的時間久了,演技也精進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