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馮敬堯,僧人們趕緊放下手中物事稽首爲禮,主持交代過,普濟是大明寺的恩人,出錢出力修繕廟宇,還每年出一千貫香油錢,寺廟上下是否能吃好穿好念好經,全要看他的臉色;更何況他還是老主持的俗家弟子,輩分上地位上便高出大家很多了。
“師父在禅房麽?”馮敬堯笑眯眯的還禮,随口問道。
“主持等候您多時了,早已在禅房中備下齋飯,請普濟師叔前去用齋。”
“師父就是客氣,我每次來他都親自作陪,真是叫我這當徒弟的過意不去啊。”馮敬堯打着哈哈,與其說在謙遜,還不如說在炫耀。
“師叔身份尊貴,這也是應當的,師叔裏邊請,莫要主持久等。”僧人們可憐的自尊心大受打擊,言多必失,還是趕緊打發他走人爲好。
馮敬堯嗯了一聲,緩步向前,不一會便來到善祥的禅房門前,站在門前,将手中鐵蛋子隴入袖中,雙掌合十高聲道:“弟子普濟前來拜見,師父在麽?”
門内傳來善祥蒼老的聲音道:“阿彌陀佛,是普濟來了麽?進來。”
馮敬堯推門而入,善祥大師端坐在擺滿齋飯的案幾邊正笑容滿面的看着自己。
馮敬堯行禮道:“阿彌陀佛,拜見師父。”
善祥還禮道:“快入座,爲師就知道你這時要來,齋飯尚溫,快入座。”
馮敬堯道了聲謝,坐到善祥對面,拿起碗筷便食,寺廟中的齋飯齋菜做的香甜可口,馮敬堯終日山珍海味吃的膩味了,每隔幾日來廟中吃些齋飯,愈發感覺胃口大開,連吃兩碗米飯,桌上的幾碟素菜也吃個精光,這才抹着嘴歎了口氣道:“寺中飯菜比外邊好吃了百倍,真是痛快。”
善祥隻吃了一小碗飯,吃了幾塊腌蘿蔔便已經飽了,聞言笑道:“隔鍋飯香,這是人之常理,你喜歡吃可以随時來吃便是。”
馮敬堯歎了口氣道:“哪有時間天天來吃,弟子事務繁多,有時候忙的連飯都顧不上吃,哪裏還能抽空常來侍奉佛祖。”、
善祥招呼小和尚将桌上的碗筷收拾走,又命他們沏了熱茶送上來,咂了一口熱茶在口中回旋數下咽下肚去,這才道:“紅塵中的俗事萬千,能有幾人能舍棄?若是真能抛下一切煩惱之源,歸于甯靜,便是得道之象了。”
馮敬堯從腰間摸出一根金牙簽,掏着牙縫裏的殘渣,含糊不清的道:“師父,你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弟子拼死掙錢爲了什麽?這文殊殿就是個大窟窿,本以爲五六萬便可完工,沒成想,十五六萬下去還是差得遠,上月善根師叔跑去城裏理直氣壯的找弟子要這個月的香火錢,弟子差點沒被他氣死,我入佛門是拜佛的,可不是來給寺裏這些蛀蟲當牛做馬的。”
善祥臉色難看,念了聲佛道:“普濟,你心氣不順,說話怎生如此偏激?當初是你要皈依老衲門下做弟子,可不是師父逼着你的,你和救難兩人親口承諾之言,怎麽現在成了你抱怨的理由了。”
馮敬堯不滿的道:“師父這話說的欠妥,我是答應你一些條件,但是你也不能叫人上門要錢啊,再者說了,我當佛門俗家弟子是秘密之事,根本不想讓他人知曉,善根那麽一去,擺明了要弟子難看,而且被他人知道了,還當我馮敬堯欠你寺院錢财呢。”
善祥道:“善根此舉是不妥,回寺之後老衲已經斥責他了,不過他也是沒辦法,這半年來,寺廟中均無進賬,百十号人坐吃山空,善根掌管錢物,眼見衣食無着,他如何不急?再說從六月到現在,半年過去了,你可是一文也未布施,他去請你幫忙也是念着同門之誼,求你幫一把呢。”
馮敬堯幹笑道:“這麽說倒是弟子的不是了,到底出家和沒出家的便是不同,我花了幾十萬錢在寺廟裏邊,落得的便是師父的一番數落。”
“阿彌陀佛,普濟,你這話說的爲師有些受不住了,同爲佛門弟子,哪有厚此薄彼之分,同是伺候佛祖,哪有高低貴賤之分,你想多了。”
馮敬堯冷笑道:“說這些有什麽用,你我心裏都明白,咱們這師徒其實便是場交易,弟子是做生意之人,對此也别無怨言,可是你知道麽揚州城這幾個月鬧得不可開交,這時候正是弟子發财的時候,可是偏偏又來了個叫蘇錦的小子,處處跟弟子作對,在這個當口,你還叫善根去找我要錢,要我兌現諾言,我有空搭理他麽?”
善祥大師不出聲了,拿起木槌在木魚上敲擊起來,馮敬堯也意識到自己今日過于失态,怎麽跟老和尚一見面便翻臉,自己來這裏可不是來吵架的。
木魚聲聲,倒是将馮敬堯的心緒給敲擊的甯靜了下來,坐在那裏一口一口的喝茶,默然不語。
木魚聲的間歇中,馮敬堯聽到禅房的木床下發出輕微的西索之聲,練武之人的耳朵何其靈敏,立刻警覺的問道:“床下何物?”
善祥忙停止敲擊,道:“房中有碩鼠一隻,老衲不忍驅趕,便随它在此做窩,想必是聞到飯食香味,想來偷吃罷了。”
馮敬堯哦了一聲,不再追究,這些和尚們真是吃飽了撐的,什麽舍身飼虎割肉喂鷹的瘋狂事都能幹得出來,何況是養一隻小老鼠了。
善祥咳嗽一聲,開口道:“普濟,你有些過于敏感,老衲猜想這一個月來,噩夢之症怕是又卷土重來了?”
馮敬堯發下杯子詫異的道:“你怎麽知道?”
善祥道:“爲師當然看得出,自上月十五之後,你已經二十餘日沒來我這裏聽經誦經,你皈依我門下本就是求的心中安甯,二十餘日未至,離佛漸遠,如何能保的心緒平靜?”
馮敬堯道:“弟子倒是每日上香禱祝,但是效果卻不好,症狀似乎還有加重之勢。”
善祥點頭道:“爲師觀你今日言行與往日大異,暴戾之氣頗重,定然是病症加重之象了。”
馮敬堯雙掌合十道:“師父趕緊帶我誦經,您說的沒錯,這幾天折磨死弟子了,一宿一宿的不能入睡,一閉眼,腦中幻像便一幕幕襲來,實在是忍受不住了,适才言語多有冒犯師尊之嫌,師父可不要往心裏去。”
善祥道:“善哉善哉,佛門之人焉有嗔怒怪罪之說,隻是你這病症怕是光誦經是好不了了,這幾日我估摸着你要來,于是苦思冥想,想要找出個辦法來驅除魔障,一勞永逸的解除你的苦楚;你我師徒情分雖然不實,但畢竟能收你爲弟子便說明你和佛有緣,和老衲有緣,無論如何,爲師也不能坐視不理。”
馮敬堯喜道:“對對對,牢騷歸牢騷,我畢竟還是您的弟子,弟子有難,師父怎能不管?可想出什麽辦法了沒?”
善祥閉目沉思了一番,緩緩的道:“物随心轉,境由心造,憤怒皆由心中起,煩惱全是意中事;爲師不論你以前做過什麽,既然入我佛門,便一切煙消雲散,佛祖也不會追究;老衲說這話可不是要你挖自己的老底,但你自己細想想,之所以魔障重重幻想頻頻,是否是因爲你心中有愧疚之事呢?或者說以前的經曆讓你放不下,甩不脫,心中長念,意中自生,這是不是這個理呢?”
馮敬堯沉默不語,雖然老和尚說的對,但是他也不會去承認自己曾經犯下滔天罪行;善祥這是告訴他,你壞事幹多了,自然心神不甯睡不着覺,心中無鬼,又何懼鬼來敲門?
換做剛才,馮敬堯怕是要指着善祥的鼻子罵了,但他知道,這樣解決不了問題,自己的目的還是要想辦法将這根子驅除,自己已經到了垂暮之年,剩下的年月不多了,他要快活的享受人生,但前提是永遠不要受夢魇的折磨。
“普濟啊,爲師說的很明白了,你若不能放開心靈,一味諱疾忌醫的話,老衲也是無能爲力,接下來你的病症要是再加重,便無法可想了。”
“這能壞的什麽程度?難道夢中之物還能要了我的命不成?”馮敬堯兀自嘴硬。
善祥歎道:“外病可驅,心魔難除,外病未入膏肓尚可醫治,身體之痛咬牙便可挺住;但是意念中的病症一旦加重想要驅除便是千難萬難了,心魔滋長會促使人做出不尋常的舉動,你難道沒聽說過好好的人卻自行投河懸梁或者自己挖了眼珠砍了手腳之事麽?那便是心魔作用于外,患病之人最後隻能自殘自盡以求解脫了,你可對比自家症狀,有沒有痛苦不堪的時刻,忽然冒出想要了結自己性命的想法呢?”
馮敬堯一驚,這種想法不是有沒有的問題,而是經常會發生,夜不能寐之時,他除了無端的折磨身邊之人外,還無數次的有想用刀子割開手臂,讓肉體的痛苦驅散腦中的幻想的想法,看來善祥不是在威嚴恐吓自己啊。
“有沒有?”善祥追問道。
“确實……有過。”馮敬堯臉色發白,低低的道。
善祥雙目低垂,眼皮子一跳,不易察覺的籲了口氣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