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霭尚未散去,枝頭上的露珠還未被升起的秋陽蒸發殆盡,應天書院中的學子剛剛才起床,洗漱梳理,整理書匣子,忙的不亦樂乎。
方子墨夾着書本早早的便來到供教席休息之用的修德堂内,這是他的老習慣,多年來在應天書院中,除了打更巡夜的人之外,方子墨怕是起的最早的一個,他喜歡在清早,早早的來到修德堂自己的書房裏,沏上一杯恹恹的綠茶,品茶之際,再将今ri将要講授之課誦讀一遍,再拟下數道題目,供提問及學子們留題作文之用。
方子墨還沒走進自己的書房裏,便聽到裏邊‘刷拉拉’的翻動衣物之聲,方子墨還當進了賊,大聲喝道:“梁上君子乎?便是偷錢銀,也來錯地方了。”
屋内靜了下來,門開處,卻是一臉愠怒的曹講授,曹敏手中拿着一疊紙張,面無表情的道:“方先生敢是将本官認作賊人了,哪個賊會笨到來偷窮學堂的先生呢?拐着彎子罵人呢。”
方子墨哼了一聲道:“不告而取是爲偷,曹講授既來取東西當要先告知老夫一聲,若非你開門及時,老夫手中的鐵尺可不是吃素的,傷着您這尊貴之身,可擔不起。”
曹敏肚中暗罵道:老東西,又臭又硬。
臉上換了副笑臉道:“方先生有所不知,本官也是公事,否則斷不會如此無禮,隻因禮部行文,言及皇上龍誕之ri将至,着各大州府書院選派數名文采人品俱佳之學子爲聖上撰寫祝壽文章,限三ri内辦妥;本官昨ri接到行文,知道此乃國之大事,故而夜不能寐,一早便來你這兒翻看學子們的文章,想找出幾名文采俊彥之人,代表書院敬寫祝壽文章而已,無意冒犯,多有得罪了。”
方子墨将手中物事放在桌上,闆着臉道:“如此倒是誤會曹講授了,曹講授勤勉公事,原該敬佩褒獎才是,隻是老夫這裏文章書籍何止千萬,你這麽一篇篇的讀下來判斷好壞,别說三ri,三十ri怕也找不好。”
曹敏道:“無妨,本官自有分寸,本官也是讀書人,文章到手,一目十行,很快便能分辨出高下來。”
方子墨道:“盡管如此,也是頗費功夫,莫若老夫給你推薦幾位,老夫的眼光,你當信的過。”
“自然信得過,不過子墨先生惜時如金,本官豈敢打攪,還是自己來,子墨先生莫怪本官翻亂你的東西便罷,本官今ri一ri恐都要在此盤桓了,先生自便便是。”
方子墨感到略有奇怪,自己要推薦,他卻不肯,偏偏自己來,按理來說學子中誰的文章寫得好,自己是最清楚的,他倒不來征求自己意見。
不過方子墨也懶得跟他羅嗦,曹敏此人在書院講席中口碑不佳,衆人無一願意與之結交,方子墨也不例外,客套兩句見他不允也就作罷,這些學子的文章稿子原本他也有權調看,故而不再多言,夾了書尺捧了茶盅便出門。
臨行之際方子墨偷眼瞄了一眼曹敏另放一摞的挑選出來的文章,看了看署名,竟然有蘇錦王安石等人在内,方子墨暗想:此人倒是有些眼光,難怪不需自己指點,選的人倒是文章寫得中正jing煉之人。
曹敏一整個上午都窩在方子墨的書房中,翻翻撿撿圈圈點點,方子墨下了學回來,兀自看到他念念有詞的左翻右找,當下也不理他,自回宅中休憩。
一連兩ri,曹敏幾乎翻遍了所有講席的書房,挑挑揀揀的拿了幾十篇文章走了,有心人瞟了瞟,倒都是幾位文采俱佳的學子所做的文章,包括策論詩文各se,衆講席渾不知曹敏如此親力親爲到底是爲那般,以前禮部也曾下過相同的行文,這曹敏都是要各講席呈報名單從中抽選了事,文章看都不看,更别說是親自來翻找了;此人風格大改,倒是讓人一時無法适應。
第二ri晚間,書院下學後,曹敏提着一個大布包裹出了書院進了應天城,他先去了應天府衙門呆了有小半個時辰,夕陽西墜之時,居然跟府尹唐介一起出來了,兩人分别上了車,直奔東城的藤王府而來。
門子不敢怠慢,府尹大人是常客,個個認識,于是不待通報便放進府内,先派人告知秦總管,秦飛聞訊趕來,三人略一嘀咕便直奔内宅求見滕王。
滕王趙宗旦正吃了晚餐在花園的回廊中踱步消食,幾名婢女提着燈籠跟在他的身後,一名婢女急匆匆的趕來禀報道:“啓禀王爺,府尹大人求見。”
趙宗旦正在想心思,聞言忙道:“帶他們去書房候着,本王去更衣。”
那婢女急匆匆離去,滕王站了一會,自語道:“看來是有眉目了,不錯。”
書房内,衆人見禮已罷,滕王便迫不及待的問道:“府尊大人夜間來訪,可是那事有眉目了?”
唐介将嘴裏的茶葉吐回杯内,笑道:“王爺明鑒,倒真是此事。曹講授,拿出來給王爺看看,也請王爺篩選一番,看合用不合用。”
曹敏答應一聲,躬身上前,将手中包裹在寬大的案幾上攤開,露出裏邊一沓子文章稿子,陪着笑道:“啓禀王爺,下官花了兩天時間将蘇錦、王安石、魏松鶴、盧大奎、程良木等人的習作都撿了出來,裏邊諸多叛逆之語,诽謗朝廷政策以及對皇上的不敬之語,這番他們死定了。”
趙宗旦哈哈笑道:“辛苦了,此事若成,本王必有重賞。”
曹敏忙作揖道:“豈敢領王爺賞,隻消王爺能伸個小拇指提眷下官一下,那可比什麽賞賜都貴重呢。”
趙宗旦笑道:“你打得好主意,好說好說,此番将這些居心叵測之人清除,朝廷必有封賞,少不了你的那一份功勞。”
曹敏連聲感謝,伸手将稿子一一攤開,逐一向滕王指出其中的大逆不道之言辭,這曹敏做事倒也仔細,他所認爲的悖論之處統統用朱筆圈出,倒也不難找到。
“諾,王爺請看這一句‘今上果能行仁治之言,又何至于百姓之凍餒流離,又何至于有煙塵盜賊之jing,又何患有不順乎道而歸乎化之行哉!’這是膽大妄爲之诽上之言,**裸毫無掩飾的攻擊當今聖上不是min zhu啊。”
“王爺再看這句‘冗雜之弊三者,一曰冗員,三曰冗兵,三曰冗費。冗員之弊必澄,冗兵之弊必汰,冗費之弊必省。三冗去而财裕矣。夫聖人所以制祿以養天下之吏與兵者,何也?吏有治人之明,則食之也。然今ri大宋三冗之策提及甚久,上至聖上下到百官文武,無人提良策以解,任由錢糧糜爛,吏治漸朽,長此以往,大宋積貧積弱指ri可待……’,王爺這是明目張膽的攻擊朝綱諷刺官長,其心何其險惡多端,此風若張,我大宋今後還能太平麽?這些刁民,身無寸功居然敢大放厥詞,可恨可殺。”
“王爺再看這句‘今百姓遊惰之病二者,一曰遊民,一曰異端。遊民衆則力本者少,異端盛則務農者稀。夫民所以樂于遊惰者何也?蓋起于不均不平之橫征,病于豪強之兼并。小民無所利于農也,以爲逐藝而食,猶可以爲苟且求生之計。且夫均天下之田,然後可以責天下之耕;若非如此,天下之沃田良母爲寥寥之衆占據,則國之财力無以爲繼,民之弊病何以根除,若如此下去,天下盜跖叢生,匪患滋起,豈非動搖社稷之根基……’居然危言損聽鼓吹均田之法,照他們這麽說,王爺的食邑田畝豈非要分給那些泥腿子們不成?然則皇族威嚴何在?功臣尊嚴何存?王爺,這幫人的已經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了,可要當心了……”
曹敏絮絮叨叨一連指出十幾處他圈畫的悖論逆上之言,趙宗旦邊看便聽,臉上一片鐵青,終于忍耐不住喝道:“這些刁民已經到了藐視朝綱的地步,言辭嚣張到已經攻擊今上,攻擊皇家和衆百官文武的地步,拿,拿了他們,豈能任由他們如此胡言亂語的诋毀,唐大人,帶了捕頭去書院連夜捉拿。”
唐介忙起身拱手道:“下官遵命,還請将悖論之言一一對号,好當做證物。”
曹敏忙将那些滕王認可的稿子一一按照名字整理,忽然發現居然沒有蘇錦的名字,再一看,剩下的一堆王爺沒認可的稿子中蘇錦占了大半,于是疑惑的道:“王爺,這蘇錦的稿子您都被濾了去,如何拿他?”
趙宗旦一聽蘇錦的沒有,那怎麽成,當下細細翻看濾過的稿子,但無一可以用作證據,不由的蹙眉道:“曹講授,你怎地拿些無用稿件來,這上面并無逆悖之詞,你是子啊包庇他麽?”
曹敏比窦娥還冤枉,心道:我包庇他?我恨不得弄死他呢;忙道:“王爺,下官豈敢包庇,他所有的稿件詩文均在此,下官特意一個沒漏全部帶來,下官記得他的稿子裏有悖論之言,怎地王爺沒看見麽?”
“你來指給本王看。”
曹敏忙湊上去仔細翻找:“王爺看這句‘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這不是貶低聖上之言麽?憑此還不足以定罪?”
趙宗旦斜眼看着曹敏道:“曹講授這官是捐的,要不就是走了門子得了這官。”
曹敏不知所以,嗫嚅道:“王爺明鑒,下官可是正宗的科舉入仕呢。”
“取你的主考必是得了你财物,你這個蠢材,這句話是孟子之語,那蘇錦引用孟子之言你怎能給他定罪?難道你要治那孟聖人之罪麽?”
曹敏噤若寒蟬,王爺猜的沒錯,他确實是賄賂了主考才得以及第,肚子裏的詩書倒真是沒幾篇。
“還有這句‘人皆可以爲堯舜’你也将之圈出,難道不知道這也是孟子之言麽?你是不是以爲這便是人人要當堯帝舜帝起來造反的意思呢?”
曹敏不置可否,垂首不語。
唐介趕忙打圓場道:“王爺休惱,曹講授一番苦心,時間緊迫疏漏在所難免,隻是蘇錦的證據未得,如何行事,還需請王爺示下。”
趙宗旦籲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了兩步,開口道:“若是一直等他犯錯,豈非被牽了鼻子走,萬一風聲走漏,反倒不好;先拿了這幾人,上報禦史台治罪,好歹殺雞儆猴,讓這蘇錦吓破狗膽再說,慢慢再尋他的證據,帶人去拿!”
唐介忙道:“尊王爺之命,下官這便去拿人,連夜審訊,沒準從他們的口中還能抓到蘇錦的尾巴。”
趙宗旦看着唐介,兩人相視哈哈而笑,震得燭光似乎都不住的抖動,左歪右斜的忽明忽暗。<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