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朔慢慢走到玄胤面前。
大概是感受到了壓在身上的暗影,小家夥擡起頭來,烏黑發亮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來人,紅紅的小嘴兒上還挂着一點殘留的果汁,十分可愛:“你是誰?”
司空朔探出冰涼的手,摸了摸他腦袋:“我是你哥哥。”
玄胤眨巴着無辜的眸子,奶聲奶氣地說:“又來一個哥哥嗎?我已經有三個哥哥了呀。”
司空朔蹲下身,定定地看着玄胤:“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壞哥哥,我是好哥哥。”
“哦。”玄胤似懂非懂,用滿是口水的手抓起一個果子,“給你吃。”
司空朔淡笑:“我不吃。”
“可是很好吃的!”玄胤堅持。
司空朔看了果子一眼,道:“我知道有個地方有更好吃的,想不想跟我去?”
玄胤愣愣地點頭。
“小胤,你在和誰說話?”蘭貞遠遠地看見兒子與一個穿太監服侍的少年在一起,面上閃過疑惑,快步走到這邊,定睛一看,“是你?”
司空朔站起身,有些激動地說道:“是我,娘……”
蘭貞一把抱起玄胤,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麽會在這裏?誰放你進來的?”
司空朔的表情浮現起一絲僵硬:“我是奉李嫔娘娘之命,給您和小公子送荔枝的。”
蘭貞撇過臉道:“荔枝交到門房就好,沒什麽别的事,小公公就請回吧!”
司空朔不動。
蘭貞蹙眉看向他:“你還愣在這裏做什麽?東西送完了,還有别的事嗎?不管是什麽事,我都不想與你談,改日我會入宮,親自多謝娘娘美意!”
司空朔捏緊了拳頭。
蘭貞抱着玄胤,轉身就走。
玄胤呆呆地看着司空朔,看他一臉狼狽與不甘,脆生生地道:“娘,你爲什麽生哥哥的氣?”
“他不是你哥哥!你哥哥是玄煜、玄斌、玄昭,不是一個太監!”蘭貞語氣沉沉地說。
“哦。”玄胤垂眸,扒拉着手裏的果子。
走了幾步,蘭貞回頭:“你到底想幹什麽?非要我找人把你轟出去嗎?”
司空朔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紅:“我看到他的平安符了。”
蘭貞下意識地捂住了玄胤的領口,眼神慌亂。
“那是我的。”司空朔哽咽着說。
蘭貞的喉頭滑動了一下,不敢看他眼睛:“這原本就是我給你的,我拿回來而已!”
“那你怎麽不把我的命也拿回來?留着我不人不鬼,有意思嗎?不待見我父親,又拿他無法,所以要在我身上報複回來嗎?”司空朔咆哮。
蘭貞按住了玄胤耳朵,嘴角顫抖數下,說道:“随你怎麽說,以後,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你再接近玄胤。”
……
第二次見玄胤是在三個月後,中秋時節,天氣轉涼,司空朔随内務府幾名公公出門采買,他激靈懂事,平日得了賞賜又一分不少地拿去孝敬大太監們,大太監們倒也對他有幾分看顧。
一名大太監拍了拍他肩膀道:“這出宮的機會不是天天都有的,想吃什麽想玩什麽,跟爺爺我說一聲。”
司空朔打了個千:“多謝李爺爺疼愛!”
李太監一笑:“走,帶你見識見識南街的酒坊。”
“是。”司空朔眸光一掃,瞥見斜對面一輛馬車上,蘭貞抱着玄胤走下來,進了一間首飾鋪子。司空朔的眸光動了動,沒說什麽,随李太監上了樓。
做太監的都是人精,坐上高位的更是不容小觑,李太監一早發現了司空朔的異樣,往桌旁一坐,笑道:“怎麽?認識玄家的小少爺?”
司空朔嗯了一聲:“上次幫李嫔娘娘送荔枝到玄家,有緣與小少爺交談了幾句。”
“中山王很寵愛這個庶子,聽說對他比對嫡子還好,那位夫人雖說沒有名分,卻在府中說一不二,連王妃都得給她幾分薄面,日後你若是見了,少不得多費點心,别給沖撞了。”李太監好心提醒。
司空朔點頭:“是,我記住了。”
很快,酒菜便被呈了上來,太監們舉杯暢飲,司空朔謹小慎微地從旁伺候着,時不時拿眼去瞟那間首飾鋪。
女人選首飾大概都是挪不動步子了,許久不見蘭貞出來,倒是玄胤,買着胖乎乎的小短腿,跑出了鋪子。
街上人多,他一會兒便沒入了人群。
司空朔把酒壺放下,對太監們道:“幾位爺爺先喝着,我去那頭買點果子糕給爺爺們解膩。”
太監們笑着讓他去了。
司空朔下了樓,照着玄胤消失的方向追去。
此時的玄胤已經溜達進了一個小胡同,正被兩個成年男子包圍着。
“這小家夥長得細皮嫩肉,估計能賣不少錢。”
“瞧他穿的這麽好,綁了人找他家要錢估計會更多。”
“你傻不傻?萬一他家人報複起來,你還想不想活了?照我說,一不做二不休,帶走了賣到外地,誰能知道是咱們幹的?”
“大哥說的有道理。”
二人商議完,露出壞笑,老大捂住玄胤的嘴,老二從懷裏掏出麻袋将玄胤裝了進去。
帕子上有迷藥,玄胤吸了兩口氣便暈了過去,連呼叫都來不及。
老二将玄胤扛在背上:“走!”
“給我站住!”司空朔沖上前,一把搶過了老二身上的麻袋。
二人大抵沒料到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年發起狠來勁兒還挺大,當即愣了愣,随即冷笑。
老大說道:“這個也長得細皮嫩肉的,賣到風月樓做小倌,不比那孩子少。”
老二嘿嘿一笑:“大哥,咱們真是賺了,一次來了兩個,還全都是一等一的貨色,咱可好幾年沒碰上這樣的大運了。”
“别廢話了,趕緊把人綁了!”老大掏出那張放了迷藥的帕子,去往司空朔臉上招呼。
司空朔抱着玄胤,拔腿就跑。
可他如何跑得過兩個成年男子?
很快便被按在了地上,臉頰貼着粗糙的地面,磨出斑駁的血迹。
“來人啦——”
“還敢叫?”
老大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扇得他雙耳一陣嗡鳴。
“小胤!小胤!小胤你去哪兒了?”不遠處,傳來蘭貞擔憂的呼喚,“你們幾個,到那邊找找!你們幾個,随我來!”
二人對視一眼,放開司空朔,改爲去搶那個麻袋,司空朔将麻袋死死地抱在懷裏,二人搶不到,狠踹了司空朔兩腳,憤憤離去。
蘭貞趕到巷子裏時,司空朔剛好打開了麻袋,把玄胤從裏面抱出來。
蘭貞眉心就是一跳:“你要幹什麽?”
司空朔一怔。
蘭貞跑過去,将昏迷不醒的玄胤搶過來,看也沒看遍體鱗傷的司空朔:“小胤!小胤!小胤!”
玄胤沒有反應,她轉頭,惡狠狠地瞪着司空朔,一巴掌甩了下去!
“沒想到你是這種人!連親生弟弟都敢害!我真後悔生了你!”
司空朔的淚水掉了下來。
……
再見玄胤時,玄胤已經四歲了。
蘭貞不在,是中山王夫婦帶着四個孩子入宮赴宴。
上次險些被擄走的事顯然沒給玄胤造成任何心理陰影,他又屁颠屁颠地滿處溜達了。
“哥哥!”
玄胤叫住了正在湖邊洗夜壺的司空朔。
司空朔扭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跪下道:“叩見玄小公子。”
玄胤一蹦一跳地來到他面前,睜大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說道:“哥哥你在做什麽呀?”
“奴才不是玄小公子的哥哥,玄小公子折煞奴才了。”司空朔垂眸道。
玄胤鼓了鼓腮幫子:“是你自己說的呀!”
“奴才是開玩笑的,這麽久,您也該忘記了。”
玄胤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你在洗什麽?”
“夜壺,髒,請玄小公子回避。”
“我幫你吧!”玄胤捋起袖子,露出胖乎乎的小爪子。
司空朔扣住他手腕:“不用了!若是叫人發現,奴才會被打死的。”
“這樣嗎?”玄胤偏過腦袋想了想,“那我在這邊陪你吧。”
“陪我做什麽?看我笑話嗎?”司空朔冷笑,沒再理一個小屁孩兒。
洗到一半,一隻胖乎乎的小手伸過來,拿着一塊栗子糖:“哥哥,吃。”
司空朔将糖打進了水裏。
玄胤委屈地看着他。
司空朔站起身來,面上閃過一絲猙獰,但很快,又溫柔地笑了起來:“對不起,哥哥手滑,沒拿穩,你幫哥哥把糖撿回來好不好?”
“好呀好呀!”玄胤點頭如搗蒜,看向微波粼粼的湖面,“可是掉在哪裏了呢?”
“就在那裏。”司空朔随手一指。
玄胤俯下身:“哪裏?”
“那裏,往前一點就能看見。”
“哪裏啊?”玄胤伸長脖子往水裏望,望着望着,一個不穩,跌進了水塘,“嗚……哥哥……嗚……”
他開始掙紮,開始求救,開始痛哭。
司空朔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個在水裏掙紮的小人兒,心底用上一股扭曲的快意。
跟他搶娘親?
跟他搶平安符?
還把他害成一個太監!
多可惡。
早點死吧!
死了,你就再也不能和我搶東西了!
還有那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一定一輩子活在痛苦之中。
我生不如死,你們,也統統下地獄吧!
“哥哥……嗚……哥哥……哥哥……”
玄胤的掙紮越來越微弱,最後,沉入了水底。
……
司空朔時常會想,如果那天,他沒有心軟會怎樣?是不是就沒有一個叫玄胤的人了?是不是蘭貞不用爲了玄胤,而代替玄煜受過了?是不是甯玥就永遠是他的了?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隻有結果和後果。
“表哥,到盛京了。”皇甫燕推了推閉目養神的司空朔。
司空朔慵懶地睜開眼:“到了啊,那你們下車吧,守城的侍衛已經知道你們要回來,都做好準備了。”
皇甫燕抱着熟睡的小嬰孩道:“表哥不與我們一道進城嗎?皇上和皇後他們,想必也十分挂念表哥。”
司空朔一笑:“又挂念我又不想見到我,何苦來?”
皇甫燕張了張嘴:“不會的,他們一定也想見你,還有傾兒,她不是最想你了嗎?”
司空朔笑笑,眉宇間掠過一絲疲憊:“小孩子,長着長着就會忘了,玄胤小時候總叫我哥哥,長大也不記得了。”
皇甫燕無言以對。
司空朔捏捏小嬰孩的臉蛋:“快去吧,舟車勞頓,他也累了。”
皇甫燕的睫羽顫了顫:“你要去哪裏?能……等等我們嗎?我就給皇上皇後請個安,拜托他們照顧好珊兒。”
司空朔看着她,道:“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不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皇甫燕面紅耳赤,看着他掀開簾子,急紅了眼眶:“不是想見皇後一面才去找我們的嗎?現在,人找回來了,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見皇後了,爲什麽又要走?”
司空朔喉頭一痛,淡淡地撇過臉,望向無盡的蒼穹:“愛也愛了,恨也恨了,該算的賬算完了,你們一個個的也全都長大了,别再什麽都指望我,我累了。”
“表哥!”
司空朔決然地走下馬車。
皇甫燕追上去,淚如泉湧:“表哥!表哥!”
侍衛們攔住了她:“燕公主!”
“表哥——”
“表哥——”
“表哥——”
司空朔形單影隻地穿梭在黃昏下、穿梭在人群中,一次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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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