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年之中最熱鬧、最無法無天的一日,皇甫傾便是把牙齒甜掉甯玥也不說她什麽,她不明白爲什麽過年比她生辰還熱鬧,也不明白爲什麽除夕夜父皇會格外疼惜母後,好像母後做了很累、很艱難的事,所以父皇好心疼一樣。
嗳,大人的世界真難懂。
皇甫傾埋頭吃油炸的糖衣小金果子。
盛京無雪,但氣候濕冷,甯玥略坐了一會兒,有些涼意,撫了撫手臂。
冬梅上前,問是否要添些炭火,被甯玥拒絕了,她不動,自然覺着冷,兩個小家夥吃吃喝喝的,卻早已滿頭大汗,她摸了二人的脊背,一片濕漉,忙又拿了布巾隔上:“去把衣裳暖暖,等下給太子和公主換上。”
“是。”冬梅應下。
甯玥望了望門口,又道:“皇上去禦書房有會兒了,怕是被什麽事給扯住了,你讓人炖碗參湯送過去。”
“好的,娘娘。”
甯玥見左右沒其他事要辦,索性起身走走,到底不足十九歲,還是肝火旺盛的年紀,沒走幾步便發了一身熱汗,遂回寝殿換衫。
穿過挂着紅色玲珑燈的精緻回廊,進入一處小臘梅園,氣候的緣故,這兒的臘梅長得并不十分好看,甯玥想起了家鄉的梅樹,寒風中冰雪滿天、梅蕊随風起舞,和哥哥在雪地上奔跑,娘親與大姐在身後笑成一團;也想起了前世的宮牆中,親手種下的臘梅。
“又胡思亂想了?”
一道熟悉的話音倏然響在身後,依舊是富有磁性,好聽得能讓人耳朵懷孕。
甯玥轉過身,目光穿過斑駁的樹影,落在一張戴了銀色面具的面龐上,那眼幽靜如淵,帶着巨大的吸力,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給全部攝去,他嫣紅的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對甯玥的怔愣非常滿意:“又在想本座了是不是?”
甯玥回神,禮貌而疏離地笑了笑:“你怎麽來了?事先都沒聽到消息。”
司空朔步履優雅地從梅樹後繞來,不以爲然地說道:“想給某人一個驚喜,看樣子,驚吓比較多。”
甯玥忍俊不禁地笑了:“哪有這麽嚴重?”
話說,再是無言。
氣氛有些尴尬。
曾幾何時,對着他,自己總有說不完的話,然而重來一世,一邊都變了。
司空朔雙手負于身後,遙望着天際星辰,似歎非歎地說道:“最近還好嗎?”
甯玥道:“挺好,你呢?”
“不好。”
甯玥眸光一頓,朝他看去。
他笑:“年紀大了,寂寞。”
甯玥移開了視線,不知該看向哪裏,随手折了一朵臘梅,一邊撫摸着花瓣一邊道:“你也不年輕了,又已恢複人道,找個合适的姑娘成個家吧。”
“馬甯玥你覺得家是什麽?就是随便找個人打火過日子?”他含了一絲嘲諷地問。
甯玥無言以對,因爲對大多數人而言,家的确就是這個意思,世上萬般事,千種不盡人意,婚配這一項更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男人所求無非是賢妻妾美、子嗣盈堂,女人所求無非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至于别的,得到了是幸,得不到是命。
氣氛越發尴尬,誰也沒開口說話,甯玥緊了緊身上的薄襖:“外頭風大,進屋坐吧,玄胤在禦書房,我讓人去叫他,你們兄弟倆也許久沒見,必是不少體己話要說。”
這是準備逃了。
司空朔又好氣又好笑:“馬甯玥,本座好像沒有輕薄過你吧?也沒做過任何讓你不安的事吧?至于見了本座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能躲就躲?”
甯玥的步子挪不動了。
她對司空朔的感情很複雜,曾經深深地愛過,後又痛徹地恨過,幾經磨難,困境中幫扶,再見他,她愛恨都沒了,隻平靜如一汪不起波瀾的湖水,但架不住他總是不停撩撥,她除了躲還能幹什麽?
二人又靜默了幾秒,空氣裏僅剩呼嘯而過的風聲。
“還沒跟玄胤過膩?”他似笑非笑地問。
甯玥睨了他一眼:“我們好得很,蜜裏調油。”
司空朔輕笑:“也罷,你跟他好好過吧,是我欠你的。當初沒珍惜你,所以這輩子要看着别人擁有你,還是一個……我狠不下心去動的人,老天爺的安排真是精妙。”
若她跟了别人,她毫不懷疑司空朔會殺了那人,再将他據爲己有,可偏偏,是玄胤,他最親的弟弟。
甯玥也忍不住歎了口氣:“是啊,這樣的安排,真讓人抓狂難受又束手無策……造化弄人。”
“有時候本座還真羨慕玄胤。”
羨慕他什麽?當上了你一直想當的皇帝,還是得到了你一直想得到的女人?
甯玥垂眸,靜靜地聽着。
他問道:“他還會夢到前一世的事情嗎?”
甯玥搖頭:“許久不曾了,也許耿無雙弄錯了,玄胤根本不會想起全部的事情。”
“隻想起一部分也是好的。”他話音裏,漸漸染了一絲惆怅,“本座偶爾會想,爲什麽本座就記不起之前的事?哪怕已經不能了,但至少讓我知道一下,你愛我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
甯玥心口震蕩。
司空朔自嘲一笑:“現在,我連見你一面都需要找盡借口,我沒後悔過任何事,包括爲了爬到如今的位子,做盡了那些娘娘的裙下之臣,我也沒有絲毫後悔,但是馬甯玥,你的事……”
他喉頭滑動,艱難地說道:“我後悔了。”
語畢,他轉身離去,臘梅被寒風吹落,飄在他肩頭,又被風兒吹起,落在了塵埃裏。
……
甯玥回了寝殿,恰好遇到玄胤從禦書房歸來,玄胤脫下厚重的龍袍,換了身常服,問甯玥道:“司空朔來了,你碰見他沒?”
甯玥爲他系腰帶的手微微一頓:“碰見了,在臘梅園裏說了幾句話。”
“說什麽了?”玄胤抓住了甯玥的手,一臉緊張。
甯玥笑道:“還能說什麽?就是問他怎麽突然來了之類的話。”
“哦。”玄胤松開手,自己系了領口的扣子,“他打聽到皇甫燕和皇甫珊的消息了,來告訴朕一聲。”
“是……是嗎?”甯玥垂眸。
玄胤冷笑:“但朕覺得,他是想找個借口來看你。”
甯玥的身子僵住。
玄胤系好了扣子:“雕蟲小技,朕還怕了他不成?幾年前都搶不走,如今你已貴爲皇後,他想得美。”
甯玥的睫羽顫了顫,擡眸笑道:“等下要放煙花嗎?孩子們盼了許久呢。”不着痕迹地叉開了話題。
“當然要放,傾兒鬧了許久,那些煙花都是朕和她親自挑的。”提起女兒,玄胤一臉的寵溺。
甯玥換了件寶藍色貂毛氅衣,說道:“你适才說,司空朔找到妹妹們的下落了,她們在哪兒?可過得安好?”
“司空朔是在北域追蹤到她們痕迹的,是跟着一個商隊,好不好的暫時不清楚,不過以皇甫燕的心智,應是不至于讓人欺負了去。後面,司空朔準備去商隊要人,卻發現商隊離開北域了。”
“那又是去了哪裏?”
“可能是東吳。”
“東吳?”甯玥的面上泛起一絲古怪,“那可是大沙漠,什麽商隊會去哪裏?”
玄胤說道:“沙漠也要經商的,也需要生活和軍備物資,目前還不能确定那支商隊是不是真的去了東吳,又或者還會不會回北域,反正南疆和西涼沒她倆的蹤迹就是了。”
甯玥想了想,覺得有點棘手,因爲不論是北域還是東吳,都比南疆西涼的地形複雜許多,北域常年冰封、東吳一片沙漠,找人,非常不易。
“這件事……要告訴母後嗎?”
玄胤搖頭:“找到再告訴吧,免得——”
後面的話他沒說,但甯玥聽懂了,免得路上出了意外,還不如讓太後一直認爲女兒們在哪個角落安然地活着。
二人心照不宣地達成了一緻,到達後院與太後和小包子們一起放煙花時,絕口不提皇甫燕與皇甫珊的事。
太後陪孫兒們放了會煙花,累了,便回屋子裏守歲。
她一走,司空朔便來了,還是那流光溢彩的重紫華服,身姿筆挺而身線修長,寬袖質感地墜下,手中擰着一個鑲嵌了琉璃與珍珠的錦盒,琉璃千般璀璨、珠光盈盈玉潤,越發襯得他精緻如玉。
“司空爹爹!”皇甫傾撲進他懷裏,往上一蹦,他順手一撈,将她抱了起來。
“又沉了。”他輕笑。
皇甫傾抱住他脖子,在他臉蛋上一頓亂咬:“我好想你呀司空爹爹!過中秋你都不來看我!我不開心!”
司空朔好笑地看着她:“這就來給小公主負荊請罪。”把手中的錦盒遞給了她。
皇甫傾的小爪子抱着錦盒:“這是什麽呀?”
“打開看看。”
皇甫傾打開了錦盒,是一個精緻的黃金彈弓,皇甫傾的眼睛當時就亮了:“哇!司空爹爹你怎麽知道我一直想要這個的呀?母後說是男孩子玩的,都不給我做呢!”
“怎麽謝我?”司空朔含笑看着她。
皇甫傾又在他臉上吧唧了一口,剛吃過糖果的小嘴兒瞞是糖漬,粘乎乎的,怪不舒服,司空朔卻沒伸手去擦,仿佛有些享受:“這就沒了?這彈弓我做了好久的,眼睛都快看瞎了,是不是要多多感謝一下我?”
“是呀是呀!”皇甫傾點頭如搗蒜,可是怎麽感謝呢?“司空爹爹,你想要什麽呀?我悄悄告訴你,我攢了一個小金庫,好多好多好玩兒的,你看上哪個,我送給你呀。”
司空朔挑眉:“我可不稀罕你的小金庫。”
皇甫傾眨巴着眸子道:“那你稀罕什麽?”
司空朔勾唇道:“你娘說,該給我找個媳婦兒了,你給我變一個?”
“那我把自己變給你嘛!”
司空朔哈哈地笑了。
這大概是活了三十多年,最放肆、最失态的一次笑容。
……
皇甫傾很黏司空朔,洗完澡也不許宮女給她穿衣裳,就白乎乎的小胖身子往司空朔懷裏一鑽:“你給我穿嘛。”
司空朔給她穿上了柔軟舒适的小老虎睡衣。
“還有辮子,給我解辮子!”她把小腦袋伸了過去。
司空朔探出長指,解了她頭上的紅繩,寵溺地說道:“睡吧。”
皇甫傾爬進了被窩,露出一顆圓溜溜的小腦袋:“明天你還在嗎?”
“在。”
皇甫傾眨巴着清澈無暇的眼眸,軟軟糯糯地道:“等我長大了,就把自己變給你,你不要着急啊,我很快就能長大了。”
司空朔被她逗得不行,捏着她精緻的小鼻尖,輕輕地笑道:“我不着急,你慢慢長。”
皇甫傾餍足地閉上眼,打了個呵欠,睡了。
相較于她的歡脫,小太子自始至終都尤爲冷靜,待司空朔也是禮貌摻雜疏離。
司空朔看向他。
他規矩地行了一禮,名義上是幹爹,這點禮數,小太子還是懂的。
司空朔揉了揉他腦袋:“禮物可還喜歡?”
錦盒中,彈弓是送給皇甫傾的,金筆是送給小太子的。
皇甫澈客氣地說道:“喜歡。”
司空朔沒再多說什麽,起身走出了寝殿。
……
司空朔以西涼特使的名義在皇宮待了三日,初三下午辭别,這一走,便是去尋皇甫燕姐妹,不知何年才歸。
日子似乎恢複了往常的節奏,皇甫澈又開始日日前往上書房,因開過年長了一歲,下午的武術課也增加一項體能訓練;皇甫傾照舊内學堂裏待着,她年紀小,本不與陳嬌、耿小汐同班,後不知怎麽回事,先是耿小汐主動自請調班,沒多久,陳嬌也調了班。
玄胤自登基以來,無一日不宵衣旰食,盛京一帶經他勵精圖治,總算穩住生息,奈何他身負一半西涼血統,又娶了西涼女子爲後,亦不肯納南疆女子入掖庭,時常遭到藩地權貴與紳衿民庶的刁難。西部建造水利工程之初,容麟以雷霆手段震懾了紳土官僚,但這種激進的辦法并非任何時刻都能奏效。
朝廷在各處推舉廢奴令,遭到藩王們的連番抵抗,玄胤大動肝火,一怒之下起了撤藩消爵的念頭。
藩王之于朝廷的危害有多大,恐怕無人比玄胤更了解。
想當初在西涼,玄家便是國土之上最大的藩王,不僅徹底統治了北城一帶,還在京城、臨淄,都明目張膽地發展着自己的軍隊,朝廷大軍與玄家軍,真正對抗起來,怕是後者更甚一籌,隻是因爲西涼并非玄家一藩,所以玄家一時也沒輕舉妄動。
南疆的藩王中,沒有像玄家這麽聲勢浩大、嚣張跋扈的,但也沒有如玄家這般堅守疆土的。那些藩王林散如沙,暴虐欺民,私吞賦稅,互市茶馬,驕奢無道,荒淫無度,以小國自居,非誠心臣服朝廷,卻又食朝廷之俸祿,如米蟲賊鼠。
國庫爲何虧空?藩王們首居一功。
玄胤便是從靈蛇島得了再多的金子,也經不起這般揮霍。
削藩之事迫在眉睫。
當然,玄胤已經過了沖動的年紀,靜下心來一想,越浩大的事越要徐徐圖之,藩王的權勢是老祖宗給的,要收回去,絕非一日兩日。而且不能集體削藩,容易引起暴動,一個一個攻克,最好不過。
玄胤拟定了初步的方案,與陳太傅、容卿在禦書房商議了整整一夜,之後,容卿以視察水利工程爲由前往西邊,削藩計劃不動聲色地開始了。
盛京這邊,卻絲毫沒感受到藩正在迎來一場狂風暴雨,一切如常。
四月,草莓熟了。
上書房與内學堂休沐,甯玥帶上一對小包子,坐上了出城的馬車,南門外三裏有個皇家果園,種植了不少時令果蔬,時有皇族與大臣們前去遊玩采購。
“哇!好漂亮的南瓜!”皇甫傾趴在馬車的車窗上,笑盈盈地看着斑斓的南瓜園。
甯玥笑了笑:“想要的話,母後讓人摘一個給你。”
“謝謝母後!”皇甫傾笑彎了眼睛。
甯玥摸上兒子的小腦袋:“待會兒我們先摘草莓,你沿途看看還有沒有什麽别的入眼,也可去摘。”
皇甫澈點頭:“是。”
甯玥習慣了他總是一副拘謹于禮的樣子,倒也沒說什麽,讓人将馬車停在了草莓園外。
冬梅把備用的行禮擰了下來,有些重,玄江從她手裏接過,她含羞一笑,追了上去。
皇甫傾是出宮前便換好了衣裳,紮着小辮兒,一身朱紅色勁裝,腳踩同色軟羊皮小靴,爽利極了。皇甫澈卻還穿着太子的玄衣纁裳,甯玥笑了笑,拿出一套藍色小常服,要去解他扣子。
他睫羽一顫:“兒臣自己來。”
甯玥溫聲道:“你就讓母後給你換吧,總什麽都自己做,母後一點做母親的成就感都沒了。”
“兒臣錯了。”他攤開了雙臂,把自己送到甯玥面前。
甯玥被他這副“任人宰割”的樣子逗笑了,給他換了上衣,脫他褲子時,他捂住了小鳥:“别、别看……”
“哈哈……”甯玥笑翻了。
換好衣裳,母子三人進入草莓園,巧的是陳太傅與陳嬌也在。陳嬌也長了一歲,個子冒了些,比皇甫兄妹要高,穿一條鵝黃色窄腰長裙,頭發挽成雙螺髻,劉海遮到眉峰處,眉間點了朱砂,十分俏麗的模樣。
她沖皇甫澈、皇甫傾笑了笑。
陳太傅忙攜她給三人行了禮:“不知皇後娘娘駕到,失禮了。”
甯玥微微一笑道:“是個好玩的天氣,本宮方才還想着人多熱鬧,可巧,就碰上太傅與陳小姐了。”
是真的湊巧,還是刻意爲之,甯玥沒點破,左不過兒子還小,陳小姐又的确是個精緻有趣的妙人兒,陳家也一貫忠于皇室,更兼之陳皇後是陳老太爺的養女,種種關系下,隻要兒子喜歡,她是不排斥這個兒媳的。
陳嬌很快與皇甫傾打成了一片。
陳嬌還小,大概不太懂男女之情的情愛是什麽,但她喜歡太子這個小夥伴,恨不得天天都見到,不過她大概也摸清了太子的脾性,對誰都禮貌疏離,唯獨對妹妹極好,她覺得這樣也不錯,反正她也很喜歡皇甫傾嘛!
三個孩子摘起了草莓。
沒摘多久,安國公府也來了人,正是耿青雲與耿志傑、耿小汐。
給甯玥行完禮後,耿青雲笑着拍了拍陳太傅的胳膊:“哎呀,陳老哥,你也在啊!是咱倆有緣還是盛京太小了?”
陳太傅敷衍地笑了笑:“聽說西部的藩王出了點問題,我還以爲定國公忙着替藩王解圍,沒功夫出來遊玩呢。”
西部的藩王是耿青雲的拜把兄弟,如今卻被容卿撞破他奸淫幼女,容卿一怒之下,向朝廷遞了折子,皇上賣他一個面子,将折子壓下了,這事兒極爲隐蔽,沒想到竟從陳太傅口中講了出來,由此可見,皇上最親近的重臣還是陳太傅啊!
耿青雲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自離開西部,已不再過問那邊的事,怎麽?還有這麽荒唐的行爲?真是聞所未聞,也就是陳老哥消息靈通,不過這事兒自有皇上決斷,輪不到旁人置喙,我呀,還是安心陪孫子的好!”
這話,明顯是暗諷陳太傅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陳太傅也不惱,輕飄飄地與他對付了幾句,到底文官出身,每句話都戳中耿青雲的痛腳,耿青雲氣得面色張紅。
孩子們沒察覺到二人的你來我往、綿裏藏針,耿志傑、耿小汐拿着籃子走到了皇甫澈兄妹的身邊,時隔半年,中秋的不快,耿志傑早就淡忘了,興沖沖地與他們玩在了一起。
耿小汐年長陳嬌半歲,又常年耳濡目染,心智較同齡人成熟些,她是知道自己将來是要做皇後的,所以待皇甫澈格外親近。
她從袖子裏拿出幾塊糖:“這是我們家新來的廚子做的花生奶糖,可甜了。”
她原本隻想給太子送一塊兒,但父親告訴她,要所有人都喜歡她,她才能做皇後。
皇甫傾吸了吸口水,看向哥哥道:“皇兄,我、我可以吃嗎?”
皇兄轉頭望向甯玥,甯玥微微點頭,他道:“吃吧。”又看向一旁的宮女,“去端些果茶來。”
“是。”宮女端來果茶,一人分了一杯。
耿青雲收回落在孩子們身上的目光,似笑非笑道:“娘娘,微臣瞧他們幾個甚是投緣,這要是一起長大,可就都是青梅竹馬了。”
甯玥不動神色地拿起一顆草莓:“定國公真會說笑,内學堂那麽多孩子,照定國公所言,将來要長出好幾十的青梅、好幾十的竹馬。”
打她兒子主意?
做夢!
甯玥把草莓遞到了陳太傅面前:“本宮聽聞陳小姐很喜歡臨摹本宮的字?剛好今日出門時帶了幾張,送給陳小姐吧。”
陳太傅眼睛一亮,說道:“那孩子日日在家臨摹娘娘的字帖,說娘娘的字行雲流水、娟秀飄逸,猶如金鳳在天、驚豔四座,有女兒家的清秀,也不失男子的鋼骨大氣,若知是娘娘親自賜帖,定高興得飯都不必吃了。微臣代孫女,多謝娘娘!”
耿青雲吃了個不痛不癢的軟釘子,越發難堪,趁如廁的空檔,回了一趟供遊客歇息的廂房。
耿喬杉正賴在廂房裏偷閑,一口一顆草莓,好不爽哉,他不明白明明給了錢就能吃,爲何非得有人辛辛苦苦地跑去摘?
門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
他看也沒看便問道:“摘完啦?是不是可以走啦?”
耿青雲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走走走,你就知道走?走去哪裏?”
耿喬杉一聽父親語氣不對,趕緊放下草莓,畢恭畢敬地站了起來:“父親。”
耿青雲氣悶地坐了下來。
耿喬杉忙倒了一杯茶:“父親,您怎麽了?是不是皇後又給您難堪了?”
“她給我難堪又不是一次兩次,呵,她哪裏見了我會心平氣和地與我說話才是見了鬼!”耿青雲郁悶地喝了一大口涼茶,“我方才看到陳太傅了。”
“他也來了?他來幹什麽?不會也是想‘偶遇’太子殿下吧?”耿喬杉又驚又氣地問。
耿青雲歎了口氣:“八成是。”
耿喬杉拔高了音量:“怎麽?他們也盯上太子妃的位子了?他們陳家不是自诩清高,說已經搭上了一個陳太妃,不會再搭上别人嗎?”
這是陳太妃的原話,當初德慶公主入南疆挑選驸馬,不少宮妃将子侄薦給甯玥,陳太妃卻公然拒絕,還以爲陳家多麽清高呢,到頭來,還是與常人沒什麽兩樣啊!
耿青雲蹙眉道:“此一時彼一時,我瞧也未必是這個意思,小孩子家的喜歡在一塊兒玩耍,應該僅僅如此。”
耿喬杉聞言,剛要放下心來,卻又聽得父親道:“不過,若是皇後喜愛陳家小姐,要太子納她爲妃,陳家肯定不會反對,我瞧陳家小姐可是非常中意太子。”
“那……那皇後會娶陳嬌做太子妃嗎?”耿喬杉擔憂地問。
“十有*。”就算是爲了防止耿小汐上位,皇後都一定會讓太子另擇良女,而放眼整個南疆,能在身份上壓住耿小汐的,除了陳嬌,再沒旁人。
耿喬杉急得團團轉,半晌後,又僥幸地說道:“他們還小,也許将來……”
耿青雲打斷了他的話:“就是因爲小,才要好生謀劃,你知道老爺子給大房謀劃皇位,花了多少年的時間嗎?陳皇後以陳家養女的身份嫁給先皇之前,老爺子便已經盯上了皇後的位子,可惜那時耿妍還未出生,老爺子隻得讓陳皇後逍遙了幾年,想着等将來生個女兒送入後宮,陳皇後年老色衰,一定能迅速被拉下來。誰料到了後面,竟南疆王真的愛上了陳皇後,恐其根基太穩,将來不好拔出,老爺子使了一出離間計,逼死了陳皇後。
當然陳皇後也不是省油的燈,留下太子,帶着蘭貞逃了。在逃之前,老爺子給陳皇後下了蠱,不曾想蠱毒進了蘭貞的體内,又通過蘭貞,給了蘭貞的孩子。”
“不是說那種蠱不能懷孕嗎?”
“是不容易懷上,而且懷上就會傳給胎兒,所以才叫不能,是不能這麽去做,不是不能發生。”
耿喬杉聽得雲裏霧裏。
耿青雲接着道:“我聽說蘭貞早先生過一個孩子,不過死掉了,之後才有了玄胤。那時,老爺子已經病得不輕了,将重擔交到了大房手中,并爲大房鋪了最後一條路——殺死蘭貞。”
“蘭貞是被爺爺殺的?”耿喬杉目瞪口呆。
耿青雲道:“老爺子、大哥,都參與了,還有幾個北域人,具體是誰我不清楚。所以爲什麽大房落難,我沒有施出援手,是他們咎由自取。這些,老爺子和大哥從未與我說過,都是我自己打聽的,可能還存在很多我沒打聽到的内容,總之呢,老爺子從很早就在謀劃耿家的皇後之位,殺死蘭貞後,又等了幾年,才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耿妍送入皇宮。這其間風風雨雨二十餘載,老爺子沒有一刻不在謀劃。倘若我們想要皇後之位,也不能幹等着小汐長大,從現在,就要開始爲小汐鋪路了。”
“怎麽鋪?”
耿青雲意味深長地一笑:“你以爲我今天來真的是想給小汐和太子制造相處的機會?”
“不、不是嗎?”耿喬杉瞪圓了眸子。
耿青雲冷笑道:“我是想來試探試探皇後的态度。太子是孝子,将來娶誰,并不一定由他決定,相當一大部分程度上,是皇後篩選完秀女,再将自己中意的幾個對象領到太子跟前,讓太子随意挑選。但即便是這樣,若太子沒挑中皇後心目中的人選,還是得再挑選一次的。”
“爹的意思是……太子将來娶誰完全是皇後說的算?”
“沒錯。若真由太子選,我自有把握讓太子喜歡上小汐,但偏偏,主動權在皇後手裏,我方才随意問了皇後幾句,皇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若我非得争太子妃之位,她就把陳家女兒召進宮。”
耿喬杉一聽火大了:“陳家算個什麽東西?不就是養了陳皇後幾天,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耿青雲道:“人家皇後就愛吃這道菜,你有什麽辦法?”
耿喬杉垂頭喪氣道:“那就真的走投無路了嗎?小汐那麽漂亮,一生下來道士就給她算命,說她是天生鳳命,将來必要做皇後的!”
“小汐當然要做皇後!爲了後位,我連玄胤這個流着一半西涼血的皇帝都擁護了,表面反對他,暗地裏卻幫他拔掉那麽多暗樁,就連西部的藩王,我的拜把兄弟出事,我都袖手旁觀了!犧牲這麽多,若還是換不來一個皇後之位——那就太虧了!”耿青雲雙目如炬。
“可是、可是皇後又不喜歡咱們,也不領咱們的情!咱們就是做一百件好事,他也會認爲咱們跟大房一樣,都是同流合污的東西!”耿喬杉抱怨。
耿青雲意味難辨地笑了笑:“本來我也是無計可施了,可是你上次提醒我之後,我又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
孩子們摘完了草莓,大汗淋漓,小臉紅撲撲的,分外可愛。
甯玥讓冬梅把草莓洗淨,擺在桌上:“都去洗個手再來吃。”
小家夥們一蹦一跳地去了。
皇甫澈規規矩矩地走在後頭,他們洗完了,他才剛到水池邊。
他抹了皂角,在幹淨的水盆裏輕輕地洗了起來。
突然,北面的涼棚了傳來摔杯子的聲音與女人哭泣的聲音,他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
“我與你們說多少次了,别再放這個女人進來!你們全都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嗎?”
“夫人,您别怪他們了,是我不好,我非得求他們把我放進來的……”女子的話音帶着哭腔。
那尖酸刻薄的夫人又開口了:“你非得來做什麽?當初不是說得好好兒的,老死不相往來了嗎?”
“夫人……我這幾日噩夢不斷,夢見蓮哥兒哭着對我說他好難受,他想跟我走,我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才求到這邊,請您一定讓我見蓮哥兒一面,好不好?”女子哭得肝腸寸斷。
“你這話我不愛聽!什麽叫你夢見蓮哥兒不好?難道你覺得我會虧待他?你隻管問問,全府上下,誰不知道他是我親兒子?便是他自己,也一直以爲是我親生的!我對他,比對自己還好!你亂七八糟地做了個夢,便懷疑我虧待了他,你是何居心?”
“夫人,我沒有居心,我就是太想他了,請您讓我見見吧,我不會說我是他生母的……夫人……”
“我記得,我當初就警告過你,生完孩子,孩子便與你沒有任何幹系,若是你敢找到我面前,我定讓你不得好死。”這位夫人的話聽起來又突然變得十分平靜,但可怕的是,她明明說着如此不留情面的話。
女子求饒道:“夫人……我願意死,求您讓我見蓮哥兒一面,知道他安好,我便是死也甘願了,夫人!”
“你們幾個,嗯?”
“夫人,你做什麽?夫人……夫人!夫人!啊——放開我……唔……唔……”
仿佛是嘴巴被堵住了,發出難受的聲音。
皇甫澈皺起了小眉頭,擡步朝房舍走去,剛走了幾步,幾名孔武有力的婆子将一個發髻淩亂的年輕婦人擡了出來。
“埋哪兒?”
“亂葬岡吧,記得别叫小少爺瞧見,今兒的事也都别讓小少爺知道,免得小少爺與夫人離了心。”
“小的知道,老姐姐就放心吧,一切呀都是姓劉的咎由自取,誰讓她不聽夫人的話?妾呀就要有妾的覺悟,别以爲生了孩子,就是孩子的娘。嫡母在,孩子永遠都是嫡母的,跟夫人搶孩子,活該被弄死!”
“也别讓老爺知道,老爺原先也極疼劉氏的。最重要的是,别讓老爺知道夫人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明白了嗎?”
“記住了,老姐姐。”
皇甫澈面色發白地往回走。
皇甫傾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拉住他小手道:“皇兄你太慢啦!大家都等你呢!母後說,你不吃,我們多不許先吃!”
皇甫澈輕輕拂去了妹妹的手。
皇甫傾又纏了上來:“皇兄,吃完草莓我們去摘南瓜吧?我要最大的那個!”
皇甫澈跌跌撞撞地跟着妹妹往前走。
“皇兄我還要摘葫蘆!我想讓母後給我做幾個葫蘆燈!”
“傾兒。”
“怎麽啦?”
“你……你喜歡母後嗎?”他睫羽顫出不規則的節奏。
皇甫傾想也沒想地說道:“當然喜歡啊!”
小太子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母後對你很好?”
皇甫傾點頭如搗蒜!
他怔怔地問:“要是……母後不是你親生的,你也喜歡嗎?”
“嗯?”皇甫傾困惑地瞪大了眸子,“什麽意思啊?親生是什麽?不給我慶生嗎?那我就找父皇慶生好啦!”
說話間,二人來到了草莓園中的小涼亭。
甯玥看了小太子一眼,道:“你看你,洗個手,把衣裳全都弄濕了,過來,母後給你擦擦。”說着,去拉皇甫澈。
皇甫澈卻突然拍開她的手。
她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