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生得極好,枝繁葉茂,翠綠的葉子比草地的顔色更令人感到生命的旺盛,絲毫看不出它已經經曆了上千年的雨露風霜。
菩提樹下,一名年輕男子坐在藤椅上,面容沉靜地眺望着遠方。
他内着素白錦服、外襯墨藍色紗衣,腰肢以玉帶束緊,玉帶中心的圓扣上,刻着一個栩栩如生的金麒麟。
輕紗曳地,被涼風輕輕地吹起,拂過腳邊的落葉,沙沙的,仿佛能讓人聽到聲響。
又一陣涼風吹過,一片落葉飄飄忽忽地落下,即将落在他頭頂,突然,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接住了那片葉子。
“又擅自離開軍營了?”
男子慢悠悠地開口,沒什麽表情,也聽不出什麽情緒,但那聲音,低低的,如呢喃在耳畔,令人心頭發軟。
少年嘿嘿地笑了笑,丢掉葉子繞到他面前,蹲下身,仰視着他。
“你是不是又偷偷地吃冰了?”問話時,含了一絲責備。
男子雲淡風輕地說道:“素衣又跟你告狀了?”
“什麽告狀嘛?那是彙報你的日常!”少年撅嘴兒,拿過一旁的披風給他披上,常年握劍的手不如閨閣女子的纖細靈巧,但架不住熟能生巧,少年爽利地系好了絲帶,“說了不許吃冰,我一走你就不聽話!你是不是欠?弄得我都不能好好打仗了,要是輸給了西涼,那就是你害的!”
男子輕輕一笑,不再言語。
須臾,一名身着紫衣、挽素白霓裳的女子端着一個青花瓷碗走了過來,女子身姿輕盈、容貌清麗,霓裳随風而舞,遠遠看去,猶如壁畫中走下來的仙子。
正是素衣。
素衣給二人行了一禮,這個動作做起來,都透着一股子仙氣,很難想象她隻是一個追随了男子幾年的侍女。
“公子,少公子。”她溫柔地打了招呼,将瓷碗遞過去,“剛炖好的血燕,公子趁熱吃吧。”
男子撇過臉。
“給我。”少年把麒麟劍放到一旁,從素衣手中接過碗,素衣退下,少年舀了一勺燕窩,喂到他嘴邊,“來,吃幾口。”
“不想吃。”
“哎哎哎,别人想吃還吃不到呢,我爬了一天一夜才爬上山頂,統共就一斤,不是看在你是我義父的份兒上,我早拿它去孝敬萬花樓的姑娘了!”少年将勺子喂進了他嘴裏。
他皺眉:“難吃。”
“難吃?不可能吧?”少年嘗了一口,還行啊,又嘗了一口,的确是不錯啊,素衣的手藝比禦廚還好,怎麽可能做的不好吃呢?嘗着嘗着,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碗血燕已經全部進他肚子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哎呀!我怎麽自己給吃掉了?”
男子卻沒在意,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默默地寫寫畫畫。
少年不用看也知道,他又在寫那個小丫頭的名字了,唉,要不要告訴他自己去了一趟西涼還見到了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小丫頭呢?
……
馬車内,玄胤與甯玥的讨論還在繼續。
甯玥捏着玄昭傳回來的紙條,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她做夢都沒料到三房竟是與南疆扯上了關系,南疆是誰?西涼的死敵,更别說他們還險些害死了玄彬、逼死了玄煜,三叔的做法,說是通敵叛國都不爲過了。
“消息可靠嗎?”甯玥問。
玄胤搖了搖頭:“更多的我也不确定了。三哥隻傳回這兩個字,更多的消息應該在路上,人工送達比飛鴿傳書要慢。”
這倒是真的,從北城到京城,快馬加鞭也需至少七日。甯玥展開卷成一團的字條,盯着上面潦草而蒼勁的字,不難想象玄昭在寫下它們時心底的憤怒與震驚,玄家駐守西涼數百年,不論君主是誰,不論江山姓什麽,都始終用生命捍衛着西涼的國土,然而現在,這支忠心不二的大軍裏長出了一隻蛀蟲,真是讓人忍不住想把他給拔掉。
不過眼下還不到弄死他的時候,現在最關鍵的是弄明白這隻南疆走狗爲何偏偏要對付玄胤。
“玄胤,你在南疆幹了什麽人神共憤的事嗎?”甯玥問道,不會是皇甫珊恨透了玄胤,刺殺不成,又勾結了三叔給玄胤下套吧?
玄胤一瞧甯玥的神情便知她想歪了,揉了揉她腦袋,道:“亂想什麽?爺沒把皇甫珊怎麽樣啊!關于她的事,爺該交代的全都交代了!”頓了頓,若有所思道,“應該不是皇甫珊指使的。”
甯玥拿開他的手,理了理被他揉成鳥窩的頭發,瞪他一眼:“喲,都爲她說起話了?”雖然心中也的确覺得皇甫珊那種笨蛋根本不可能與三老爺這種老狐狸勾結上,可是玄胤能不能别這麽信任皇甫珊?
玄胤看着她吃醋的小模樣,輕輕地笑了:“爺不是信她,爺是信三叔,不可能臣服一個小丫頭。”
甯玥的心裏方好受了些:“你說過有人在追殺你,又是哪一路人馬?與皇甫珊是不是一丘之貉?還是與三叔一丘之貉?”
“這個……”他認真地想了想,“那些人認識皇甫珊也忌憚皇甫珊,但不是她派來的,她見到那些人的時候比我還震驚。然後我猜他們應該也不是三叔的同黨,如果是,三叔想滅你口的時候,他們就該出動了。”
甯玥覺得玄胤分析得很有道理,她撞破三叔陷害玄小櫻的事情後,三叔一度想殺了她滅口,可惜三叔身邊沒有得力的暗衛,所以才買了一個江湖混混在回春堂縱火。如此看來,想置玄胤于死地的人不止一個。
“還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玄胤突然說道。
甯玥眉心微微一跳:“什麽事?”
“瞿老死了,南疆人說是被我殺死的,可我明明連他一根手指頭都沒動過。”玄胤道。
甯玥狐疑地問:“瞿老是誰?”
“南疆的一個老将軍,曾任武帝師,在南疆算是非常厲害的人物。我去救二哥的那次,到南疆大營挑釁單挑,瞿老是第三個出來迎戰的,可是非常奇怪。”玄胤想起那日的事,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
甯玥握住他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什麽非常奇怪?”
“他中風了。”
“啊?”打仗……打着打着中風?天啦,她活了兩輩子,還是頭一回聽說這麽奇怪的事。
玄胤摸了摸下巴,眼底一片凝思之色:“他一個老頭兒,怪可憐的,我就沒動他,他們那邊來人把他擡了回去。夜裏,我潛入軍營營救我大哥,不小心進了他的帳篷,他看見我挺激動的,可能我長太帥了。”
甯玥撫額:“能不能正經一點?”
玄胤聳了聳肩:“我拿了地圖問他我二哥被關在哪裏,他告訴我了,然後我就走了,可是不久他就被殺了,我成了兇手。”
“他爲什麽會告訴你?”
玄胤挑眉:“可能看我長得帥?”
甯玥沉默,中風、激動、洩漏玄彬的行蹤,玄胤啊玄胤,瞿老怕是認出你來了。瞿老被殺害,或許也與此事有關,有人不喜歡玄胤與那邊相認。若說甯玥曾經尚存了幾分疑慮,對蘭貞的身世,而今已經差不多能夠确定蘭貞就是南疆公主了。但很奇怪不是嗎?她隻是一個公主罷了,爲什麽會有人阻止她的兒子與南疆皇室相認呢?難道玄胤礙着他們什麽?
“殺了瞿老嫁禍給你的人與追殺你的人是不是一夥兒的?”
“還不清楚。”玄胤捏了捏拳頭,“不過要是讓我發生想誰給我潑的髒水,我一定要把他骨頭拆了炖成湯喂給他自己喝!”
甯玥的嘴角抽了抽,想起他前世用人的顱骨飲酒的畫面,頭皮麻了麻,随後又問道:“南疆皇室如今是個什麽情況?皇子多嗎?”
前世的司空朔雖也一直對南疆野心勃勃,卻沒讓她經受與南疆有關的任何事,是以,她對南疆知之甚少。
玄胤把她抱到腿上,将她冰冷的手握入掌心,緩緩說道:“皇子還挺多的,南疆的後宮比王皇帝的後宮熱鬧多了,一共有七個皇子、十一個公主,七皇子年齡最小,才十幾歲,華妃的二皇子、麗妃的三皇子都過了而立之年,惠妃的四皇子與六皇子、昭儀的五皇子都好像與我差不多年紀。”
這後宮……不是一般的大啊!甯玥想了想,問道:“大皇子呢?”
玄胤把玩着她小手:“你說太子啊,他女兒都那麽大了,年紀肯定也不小了。”
“這裏面,哪些是皇後是生的?”
“太子是先皇後所出,先皇後死了,如今在位的是繼後,她生了七皇子和另外兩位公主。”
“皇帝的孩子真多呢。”甯玥靠在他懷裏的身子慢慢繃緊了,不知前世的他,是不是也這樣三宮六院、兒女成群。如果是,這輩子她甯可他不要回南疆了,也别整出那麽多女人孩子膈應她。
“那些皇子裏面,除年少的七皇子外,全都封了王。”玄胤感受到她的緊繃,低下頭,親吻着她額頭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沒。”甯玥動了動身子,暗罵自己多心,上輩子的事早已是一段過往雲煙,這輩子的玄胤怎麽看都不是那種會三心二意的人,自己何苦揪着前世不放?“你繼續說,那些皇子封王之後怎麽了?”
玄胤沒料到她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既然她想聽,他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他抱緊了她,道:“封王之後都遷出皇宮,除了東宮太子。”
“太子又是個什麽情況?”
前世的玄胤奪了南疆的江山,要麽是把整個皇室一鍋端了,像王皇帝颠覆西涼江山一樣,要麽是把太子幹掉了,順利繼承了皇位。
玄胤寵溺地捏了捏她鼻尖:“别的女人都隻關心衣裳首飾,偏你老把眼睛長在政事上。”說是這樣說,他還是非常耐心地與她講了起來,“太子德厚流光,在朝堂與民間的威望都十分地高,隻是太子子嗣艱難,隻得了兩個女兒,皇甫珊是妹妹,上頭還有個姐姐。”
“生不出兒子的太子要怎麽即位呢?”南疆王這麽多兒子女兒,足見他是個十分在意子嗣的人,他不可能把江山交到一個可能絕後的人手中。
“太子有兩個辦法,一,退位讓賢;二,從别的皇室血脈中過繼一個到自己名下。據我所知,二皇子、三皇子都已經有兒子了,太子如果想順利即位,可以考慮從他們之中過繼一個。”
“隻能過繼皇子的,不能過繼公主的嗎?你剛剛說,皇帝有十幾個公主吧?”
“原則上沒什麽不可以,都是皇甫家的男嗣就好,但那些公主中,除去已死的白薇兒,其餘的要麽沒出嫁,要麽出嫁了卻隻生了女兒。”
所以……那一輩的公主中,隻有蘭貞生下了兒子。
玄胤的背後是整個中山王府與一整支實力雄厚的玄家軍,玄胤如果被太子相中成爲皇太孫,那麽那些希望太子退位、或者希望太子過繼的人便全都失去希望了。
難怪會有人不喜歡玄胤與那邊相認。
“對了,周神醫之前說他的大徒弟在皇宮做幕僚,他是誰的幕僚?”按照周神醫的說法,那位公子的地位比太子還高,如果他支持太子還好,若支持别人,隻怕太子的帝王路會走得非常艱難。盡管沒與太子見面,可直覺告訴甯玥,太子是個好人,如若不然,也生不出皇甫珊這麽單純的女兒了。所以甯玥還是希望太子能夠成爲下一任的南疆王。
玄胤沉吟片刻,道:“他是南疆皇後的人。”
……
郭況下朝後,像往常那般,先去城東的李記李子鋪買了一包糖炒栗子,再去城西的慈恩堂把栗子們分給那些被遺棄的孤兒與老人。
他是慈恩堂的老朋友了,大家都對他熟悉的不得了,老遠聽到馬蹄聲與車轱辘轉動的聲音,便猜出是他來了。如此貧窮的地方,除了他,不會再有别的坐得起馬車的貴人過來。
可是,令孩子們與老人非常奇怪的是,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居然不是他們的郭大人,而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她穿着雲霞般美麗的衣裳,肌膚像被牛乳泡過,反射着潤白的光,她的五官精緻可人,尤其那雙明淨清透的眼睛,好似兩汪流動的泉水,散發着一股透心的涼意。
衆人被驚豔了,傻呆呆地看向她,連話都忘了怎麽說。
甯玥朝衆人微微颔首,走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面前,将蔥白纖細的手輕輕放在她肩膀上,俯下身道:“郭大人今天來過了嗎?”
小姑娘愣愣地搖頭:“沒有。”
甯玥抽回手,溫柔地笑了笑:“我可以在這邊等他嗎?”
“可、可以!”小姑娘聞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香氣,她發誓,這是世上最好聞的,哦,好像自己衣服髒了呢,可是漂亮姐姐剛剛不嫌棄,還摸了她,她不想洗衣服了,她覺得自己可以再把它多穿一個月。
甯玥從馬車裏拿了些糖果分給孩子們。
孩子們高高興興地吃糖去了。
老人們見她并無惡意,盯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屋納涼了,隻留下一群熊孩子,一邊吃着可口的糖果,一邊打量着靜靜微笑的甯玥。
郭況沒讓甯玥等太久,一刻鍾後,郭況的馬車抵達了慈恩堂,看到甯玥的一瞬,他狠狠驚詫了一把:“玥兒,你怎麽會在這裏?”
甯玥微微一笑道:“我等舅舅啊。”
郭況沒問甯玥如何知道自己會來慈恩堂的,道了句“你等我一會兒”,将糖炒栗子分給了慈恩堂的孩子們,又掏出一些碎銀給了需要治病的老人,才轉過身對甯玥道:“那邊走走吧。”
“好。”甯玥與郭況一起在僻靜而髒亂的巷子裏走了起來,“舅舅怎麽會想到幫助那些無依無靠的人?”
“沒什麽,舉手之勞。”郭況雙手負在背後,不甚在意地說道。
甯玥頓了頓,一針見血地問:“舅舅是不是看到他們,就會想起無依無靠的蘭貞?”
郭況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沒承認也沒否認。
一個賣臭豆腐的商人挑着擔子迎面走來,甯玥側身,給他讓了路,又對郭況道:“那麽多年過去,舅舅還是忘不了蘭貞嗎?”
“她是我表妹,是親人,怎麽可能說忘就忘?”郭況含了一絲喟歎地道。
“不是因爲是未婚妻才念念不忘?”
郭況遲疑片刻,眸光深邃道:“不是。”
甯玥牽了牽唇角,仰頭,睥睨了一眼碧藍的天:“我想要一幅蘭貞的畫像,不知舅舅可不可以給我?”
“你要她的畫像做什麽?”提到蘭貞,或許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的語氣比平時激動很多。
甯玥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踢開了一塊兒路邊的小石子後說道:“舅舅知道蘭貞的父親是誰嗎?”
郭況的步子停了下來,半晌,靜靜地道:“不确定。”
甯玥看向他:“所以還是知道?”
郭況歎了口氣,繼續邁步前行,此時二人已經走完了那條巷子,拐上了喧鬧的集市,身旁偶爾小販與行人路過,郭況都客客氣氣地避開:“早先不知道,是白薇兒,她死後,我仔細給她驗了屍,也查了她的資料,發現她得了一種罕見的過敏症,這種過敏症又是南疆皇室的遺傳病,而蘭貞,她也剛好得了這種病。”
甯玥搖了搖頭:“果然什麽都瞞不過舅舅,老太君知道嗎?”
郭況也搖了搖頭:“他們都不知道,我隻是自己的推斷,沒有證據,不敢說出來擾他們的心。你是怎麽知道的?”
“跟舅舅一樣,也是從白薇兒身上發現的端倪,老太君告訴我蘭貞得了光過敏症,司空流又說這是一種南疆皇室才遺傳的病症。”甯玥如實說道。
“小胤呢?”
“我也還沒告訴他。”
“那你要蘭貞的畫像做什麽?你想讓小胤與那邊相認嗎?”郭況再一次地停下了腳步,定定地看着甯玥,“不行,這太危險了!”
甯玥正色道:“實不相瞞,不相認的話,他會更危險!南疆的瞿老在軍營被人殺害了,玄胤被誤認爲是兇手。舅舅你知道瞿老爲什麽會遇害嗎?因爲瞿老發現了玄胤的身份,想讓玄胤與南疆王相認,可偏偏這時,他被殺害了,還嫁禍給玄胤了!舅舅你一生斷過那麽多案子,請你根據你的經驗和直覺告訴我,兇手的動機是什麽?”
郭況的眸色深了深:“兇手……也知道小胤是身份了?”
“是!兇手想除掉玄胤!從南疆歸來後,玄胤遭受過好幾次追殺,不确定是不是南疆王派來的。如果是,就說明南疆王因爲瞿老的事對玄胤滋生怨憤了,舅舅你忍心看到玄胤死在他親生外公的手裏嗎?”
郭況的臉色微微地變了。
甯玥真摯地說道:“讓他們相認,起碼會多一個人保護玄胤。”
郭況捏緊了拳頭:“好,我拿給你。但你必須向我保證,在沒完全确定玄胤是南疆皇室之前,不要讓玄胤知道。”
甯玥點頭:“我明白,在那之前,我會再找人确認一次!”
一個時辰後,郭況把從繡樓取出來的畫像放到了甯玥手裏:“如果需要我幫忙,記得來找我。”
“好,我先替玄胤謝過舅舅。”甯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這個把一顆心都奉獻給了蘭貞的人,代替蘭貞默默守護玄胤的人,值得她的全部虔誠的與尊敬。
郭況拍了拍甯玥肩膀:“我很高興,小胤娶了你。”不是最漂亮的,不是身世最顯赫的,卻是與他一樣用整顆心去善待玄胤的。
甯玥拿着畫像,準備離開,腦子裏突然閃過一道思緒:“舅舅,蘭貞十四歲那年有過一個孩子,那孩子……真的死掉了嗎?”
“她是這樣說的。”
“那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
“應該……是個男孩兒。”
“真是可惜,如果他還活着,玄胤又能有一個大哥。”甯玥拜别郭況,踏上了回府的馬車。既然長子死掉了,玄胤便是蘭貞唯一的後代,絕不能讓玄胤出事。
甯玥凝思着,抱緊了畫卷。
……
紫雲軒的上房,尤氏躺在鋪了厚褥子的大床上,腰部傳來的劇痛令她汗如雨下,當時她也是的,怎麽就心虛到去撞牆呢?拔簪子刺脖子不也是自殺嗎?弄得她下床,真給閃了腰。
“哎喲,哎喲,哎喲……”她疼痛地呻吟,
何媽媽死後,她身邊隻剩貼身丫鬟桂香了。
桂香端了一碗藥來,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輕言細語道:“夫人,該喝藥了,大夫說,喝了能減輕疼痛的。”
尤氏疼得胃裏作嘔,哪裏喝得下藥?隻是真的太疼了,不找點法子鎮鎮,她怕是要活活疼死!
“哎喲,哎喲,閃個腰怎麽這麽疼?”她艱難地張開嘴,由着桂香把一碗藥喂了,喝完藥,又含了一顆蜜餞在嘴裏,方覺着不那麽難受了,腦袋也能開始思考了,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安置月如!月如與何媽媽都是她從北城千挑萬選的心腹,何媽媽機靈很辣,月如漂亮溫順,都是不得多的的好刀,何媽媽雖說臨死前險些把她給脫下了水,可她也不得不承認,失去何媽媽令她感到非常惋惜,她不想再惋惜一次了,“月如呢?她怎麽樣了?有沒有被馬甯玥處死?”
桂香搖頭:“沒,四奶奶提都沒提月如姐姐。”
提都沒提?這就太奇怪了,馬甯玥明明都把何媽媽給算計死了,怎麽會放過往她床底下藏紅花以及在酸梅湯裏下了藥的月如呢?
桂香壓低了音量:“夫人,奴婢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這個時候了,還婆婆媽媽的,嫌她倒的黴不夠多嗎?
桂香道:“何媽媽死後,四奶奶去了一趟月如姐姐的屋子,與月如姐姐說了半天話兒,奴婢親近看見她們兩個抱在一起,月如沒穿衣裳,四奶奶還摸月如。”
尤氏的心底閃過了一絲震驚:“你……你說的都是真的?”馬甯玥喜歡女人?
桂香點頭:“是的,千真萬确。”對不住了月如姐姐,雖然你我情同姐妹,但夫人器重你比器重我多,我不得不出賣你,爲自己謀份前程。何況,你跟四奶奶的事,我也半點沒有撒謊!
尤氏像被雷劈了似的半天合不攏嘴兒:“怎麽……會這樣?月……月如……”
桂香瞪大眸子:“月如姐姐也很喜歡的樣子,把四奶奶抱得很緊,賴在四奶奶懷裏不肯出來。”這個有些添油加醋了,不過又有什麽關系呢?反正她倆那麽親密是不争的事實呀。
宅子裏男人少女人多,尤氏早聽聞一些丫鬟姨娘耐不住寂寞相互慰藉的,卻沒料到馬甯玥也好這一口,還把月如給……
她就說呢,馬甯玥一個不谙世事的小丫頭,怎麽可能識破她的計策?敢情是月如出賣了她!不要臉的東西!她送她去勾引玄胤,她卻被馬甯玥給迷了心!
“哎喲!哎喲,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尤氏氣得幾欲吐血,“去,把月如那個小賤人給我找來!”
桂香氣沖沖地去了琉錦院,月如正在房中洗衣裳,經曆了白天的事,她一時半會兒緩不過勁來,不知該不該信四奶奶的話,四奶奶說三夫人把她送到琉錦院是因爲害怕她勾引了三老爺,但她發誓,她對三老爺真沒什麽别的非分之想,她喜歡年輕一些的男子。倒是桂香,總拿色迷迷的眼睛看三老爺,她撞破了幾次都沒告發對方。四奶奶還說三夫人想除掉她,三夫人真的會卸磨殺驢嗎?
“月如!”桂香踹開她的房門,滿臉殺氣地沖了進來。
月如吓得一跳,手裏的肚兜都掉在了地上。
這條肚兜正是白天被甯玥調戲時穿在身上的,桂香一眼便認了出來,壞壞一笑:“不要臉的東西!枉夫人那麽疼你,你卻背着夫人幹出這種苟且的事來!”
“苟……苟且?你在說什麽?”月如臉色煞白。
桂香掐住她手腕,喝道:“跟我走!到了夫人跟前兒你就明白我在說什麽了!”
月如不是傻子,豈會看不出來桂香來者不善?桂香一口一個夫人,擺明是受了夫人的授意,難道真被四奶奶言中了,夫人要殺了她?
“我……我我我……我不去!你放開我!”月如甩開了桂香的手。
桂香上前,啪的給了她一耳光:“夫人叫你,你敢不去?”
月如被打得腦袋都懵了,耳旁似蜜蜂在飛,嗡嗡作響。
就在她被桂香扯着,快要跨出房門的時候,甯玥來了。
甯玥看了一眼不可一世的桂香,和被打得臉頰紅腫的月如,冷聲道:“怎麽回事?”
桂香可不敢與甯玥來硬的,讪讪地笑了笑,說:“哦,我找月如姐姐幫點忙,請四奶奶行個方便。”
月如低下頭,身子輕輕地顫抖。
甯玥就道:“月如,你屋子裏的活兒幹完了嗎?”
“啊?”月如猛地擡頭,看到了甯玥眼底的深意,忙道,“啊……沒、沒呢!我衣裳沒洗完,琴兒小姐那邊的屋子也沒收拾完!”
甯玥慢悠悠地說道:“自己的本份都沒做好,還想去給别人幫忙?你該不會是要借機偷懶吧?我警告你,别以爲我不是你主子就拿你沒轍,王妃可是發話了,誰都不許怠慢琴兒,否則,拖出去賣了,落得清靜!”
月如跪在了地上:“四奶奶饒命!奴婢……奴婢這就去做事!”
桂香嘴角一抽,心不甘情不願地走掉了。回到紫雲軒後,她把在月如房間發生的事添油加醋地彙報給了尤氏:“……虧得您不在場,否則要被那個小騷蹄子活活氣死!她與四奶奶眉來眼去、一唱一和的,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尤氏氣得面色鐵青,渾然失了平時的溫柔:“去把老爺叫來!我有話對他說!”
琉錦院
甯玥取出一盒金創藥,以指尖蘸了藥膏,均勻地抹在月如的臉上,清涼的感覺,令月如的疼痛瞬間減輕了一些。
“這個藥效果很好的,一會兒就能消腫。”甯玥淡淡地說。
月如咬唇,低下頭不敢看甯玥。
甯玥給她塗完藥,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四奶奶……”月如叫住了她,“謝……謝謝你。”
甯玥漫不經心地勾了勾唇:“真謝我,就好好地活着報答我,你應該也看出來了,三嬸對你動了殺心,我保得了你一次,保不了你一輩子,想活命,還是那句話,你得自己努力。”
月如拽緊了帕子,眸光幽暗如淵:“我知道了。”
……
卻說三老爺忙完翻修祠堂的事後,身心疲倦地回往紫雲軒。尤氏計劃失敗,折損了一個何媽媽,這不打緊,關鍵是王爺險些疑上了他!幸虧尤氏反應快,一哭二鬧三上吊把這事兒給糊弄了過去,如若不然,他苦心經營的一切便全都要付諸流水了。
一想到這裏,他就對尤氏生出了一絲不滿,不過是算計一個小丫頭,居然被小丫頭反算計了。她腦子裏都是坑嗎?
“嗚嗚……嗚嗚……”
不遠處的假山後,突然傳來一名女子低低的抽泣聲,三老爺腳步一頓,帶着疑惑朝假山走了過去,待走得近了,才發現是一個背靠着假山坐在地上,抱頭痛哭的丫鬟,那丫鬟大概哭得太久了,嗓子都啞了,衣衫也歪了,露出半片粉嫩的肩膀,月光一照,宛若上好的羊脂美玉一樣,玉色中透出一股淡淡的粉霧。
三老爺自問不是一個好色之徒,卻也不禁對她生出了幾分疼惜之意。
“你哭什麽?是哪個房的?”
他話音一落,女子擡起頭來,氤氲着淚水的眼睛,如泉水般幹淨美麗,一下子,就把他的心給洗刷了一把。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月如?”
月如的眸子裏溢出更多的淚水,越發顯得楚楚動人:“老爺!”
“你……你哭什麽呀?”
“我……我不敢回去了……嗚嗚……”她将頭埋進臂彎,低低地抽泣了起來。
三老爺還以爲她會撲進他懷裏呢,話本裏不都這麽寫的?三老爺清了清嗓子:“你不敢回哪兒?”
“哪兒都不敢回,四奶奶發現我是内奸了,她今天在紫雲軒逼我,讓我效忠她,否則就把我殺死!還有三夫人,她……誤會我向四奶奶通風報信,四奶奶才識破了她的計策,她……她也想殺我……”月如淚如泉湧。
三老爺皺了皺眉,老實說,他也懷疑過是月如給馬甯玥通風報信的,但瞧月如的神色,又不像是作假,爲驗證心中所想,他正色地問了一句:“你與我說實話,到底是不是你給四奶奶通氣兒的?”
月如含淚搖頭:“不是!絕對不是!今天的計劃,我要是像四奶奶透露了半句,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三老爺閱人無數,不敢說自己的判斷從不出錯,但對此時的月如,他可以肯定月如并未撒謊。馬甯玥那個丫頭片子,就是自己識破了月如、識破了何媽媽、識破了他們。雖不願承認,但也不得不說,馬甯玥是個非常厲害的對手。
“好了,你起來吧。”三老爺伸出手,将她扶了起來。
她腿軟,站不住,三老爺忙要去抱住她,她卻知禮地避開,靠上了一冊的假山,害羞地低着頭。
三老爺反倒被她這幅謹慎疏離的樣子弄得心裏發癢,探出手,摸着她柔嫩的肩膀,道:“你先去琉錦院,你是琴兒的丫鬟,馬甯玥暫時不敢拿你怎麽樣,夫人那邊,我與她說說,等她氣消了,叫她接你回來。”
月如看了一眼三老爺放在她肩膀上來回撫摸的手,咬了咬唇,道:“多謝老爺,我先走了。”
卻說桂香得了尤氏的令,前往祠堂尋找三老爺,走到一半,見月如從假山後走了出來,衣衫淩亂,滿臉淚水,她眉頭一皺,正好此時,月如也發現了她,月如的身子一僵,眼底閃過難以掩飾的慌亂。
桂香心道,小騷蹄子又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如此慌張?她正要開口詢問,卻又看見三老爺從相同的地方走了出來。
------題外話------
加油加油,今天把月票沖到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