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玥的眼皮子動了動,睜開一條小縫兒,又很快被炫目的晨光弄得一個激靈,閉上了眼。
然而到底是醒了,身體開始恢複知覺,意識到自己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緊緊抱在懷中,室溫很低,懷抱很暖,她臉蛋貼在他胸口,能感受到他細滑的肌膚和強健的體魄。
甯玥緩緩睜開眼,适應光線後,眼睛不那麽難受了,慢慢地往上挪了挪,與他臉對臉。
這真是一張好看到讓人陶醉的容顔,五官精緻得如繪過一樣,眉毛極濃,斜飛入鬓,透着不俗的英氣,卻并不讓人感到兇悍,當然,如果他不發火的話。他的睫羽很濃很長,比她的還長,隻是并不上翹。司空朔的長睫是微微上翹的,甯玥不喜歡,因爲略顯陰柔,玄胤這樣的剛剛好。
甯玥忍不住探出手,在他睫羽上輕輕碰了一下。
見他沒醒,又湊過去,輕輕吻了吻他唇瓣。
就在醒來的一瞬,都沒想過做這樣一個暧昧的小動作,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就做了,還做得挺順暢,一點都不别扭。仿佛二人天生就該如此親密,可明明幾天前,她還下定決心,不要再對這個小暴君抱有任何夫妻之間的幻想了。
一定是他長得太妖孽,所以自己被他的美色給迷惑了。
香梨不也對他垂涎三尺麽?這種極品男人,幾輩子,也不一定能遇見一個,遇見了,就一定得牢牢抓住。
“一大早就對我發花癡,是不是昨晚沒喂飽你?”玄胤突然睜開潋滟雙瞳,霎那間的風華,讓甯玥狠狠地驚豔了一把,不等甯玥做出反應,就被玄胤一個翻身,壓在了身下,“還是蠱毒又發作了?”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甯玥恨不得找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好端端的在山林裏散步,散到一半,身體開始燥熱,等不及回房,就将他撲在了地上……
後面,到底在林子裏做了多久,她已經不記得了,隻知道某個使壞的家夥,把春宮圖裏的姿勢都用上了。想到那些羞澀的畫面,她真的、真的想時光倒退,把那一段給抹除掉!後面是怎麽回的别墅,她也全然沒了印象,反正一睜眼,就是剛才。
先前,因晨間獨有的溫馨而滋生的一點柔軟,在玄胤欠揍的話裏,一點點消得幹淨。
甯玥瞪了他一眼,試圖慢慢滑出他的禁锢。
玄胤哪能讓她如願?抱緊她,不許她動彈,玩味兒地笑着,在她唇上輕輕啃咬:“發作了吧?是發作了吧?”
你才發作了!
甯玥用盡全力,一把推開他,忍住渾身的酸軟,裹着被子下了床。
他懶散地躺在那裏,絲毫不因未着寸縷而感到羞澀,反而使壞地朝她抛起了媚眼,魅惑得她……口幹舌燥。
心,縱然還是自己的,身體,卻好像被他調教得有些不受控制了。
甯玥深吸一口氣,逃一般地沖進了浴室。
看到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紫痕,甯玥狠狠地瞪大了眸子,這家夥跟她有仇吧?這是用了多大的力啊?
憤憤不平地出浴室時,某個使壞的家夥已經梳洗完畢、穿戴整齊了,看了甯玥一眼,手肘支在飯桌上,十指交握,大拇指輕輕托住下颚說:“看來,你對我昨晚的表現還算滿意,好,我知道怎麽取悅你了。”
想起他的“取悅”,甯玥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臉紅,活了兩輩子,還沒被那樣對待過,真是……
就在甯玥的臉子幾乎挂不住,想再度落荒而逃的時候,冬梅進來了,臉色有些古怪,仿佛是有什麽重大事情禀報,然而當她聞到屋子裏那股濃郁的*氣息,腳步一頓,話頭哽住了。
甯玥面色微赫,玄胤倒是淡定得很,不緊不慢地看向她道:“怎麽了?”
冬梅這才記起自己要說的話,撓了撓頭,讪讪說道:“常管事請你們過去一趟,好像是……王妃出事了。”
甯玥和玄胤是與孫瑤、玄昭同時趕到的,他們二人也是得了消息,說王妃出事,玄昭當時正在睡懶覺,連衣裳都顧不得換,急匆匆地出門了,索性孫瑤給他帶了一件披風。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站在門口的孫瑤悄聲問甯玥。
甯玥神色肅然地搖頭:“我也不清楚,常管事隻說王妃出了事,但沒說具體出了什麽事。”
“我們也是。”孫瑤說道。
妯娌二人攜了手,跟在玄胤、玄昭後頭,邁步跨進了他們時常光顧的小菜館兒。
小菜館兒周圍已被常管事命小厮們封住了,有圍觀的百姓踮起腳尖朝裏張望,卻無一人知道裏頭的情況。
供顧客歇息的廂房中,王妃抱着一個瘦弱的、滿身補丁的小女孩兒,毫無形象地大哭,淚水滴在衣襟上,已經濕了一片,小女孩兒神色木木地望着站在他們對面的農婦,仿佛不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盡管如此,她也沒像别的孩子那樣,因爲一點驚吓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很平靜。
“母妃,你怎麽了?”問話的是玄昭,哥哥們不在,他時刻記得自己是長兄,要照顧好家裏的每一個人,尤其是母妃和馬甯玥,他第一個沖進廂房,卻看見自己母妃抱着一個瘦弱的窮小姑娘,一個勁地痛哭,他不明白向來雲淡風輕的母妃緣何失态成這樣,便朝二人走了過去,然而當他看清那個小女孩的容貌時,眼珠子,唰的一下瞪出來了,“這、這……啊,天啦,她……她怎麽跟……妹妹長得那麽像?”
他口中的妹妹自然不是眼下的小櫻,而是失蹤三年的玄小櫻。
事實上,除了王妃與玄胤,家中其他的主子,都不是非常溺愛小櫻,他們對小櫻好,完全是在照顧王妃的情緒。
現在,憑空多出一個跟玄小櫻長得那麽像的人,玄昭一下子就怔住了。
然後,尾随而至的玄胤和甯玥也怔住了。
唯一沒見過玄小櫻的是孫瑤,她眸光掃過痛哭流涕的王妃、瞠目結舌的玄昭、一臉驚詫的玄胤、眸色複雜的甯玥……結合玄昭那句“她怎麽跟妹妹長得那麽像”,心中暗暗納悶,這小姑娘跟小櫻像嗎?一點都不像啊!比小櫻瘦、比小櫻寒酸……隻不過,盡管這樣,這小姑娘卻依舊有種十分獨特的氣質。
“三嫂。”她扯了扯甯玥的袖子,無聲地問,“到底怎麽了?”
甯玥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雖然眼前的小女孩兒與前世見到的那位,無論從身闆兒還是形象上,都天差地别,但她依舊能夠确定,這就是玄小櫻,真正的王府嫡出千金!
玄小櫻失蹤時才兩歲,又正值嚴冬,她一直以爲,玄小櫻兇多吉少了,畢竟,哪個孩子能在嚴冬的街頭熬過一個晚上呢?
但玄小櫻不僅熬過了,還好好兒地活下來了!
雖然,活得貧窮了些。
可不管怎樣,能活着,就是最幸運的事了!
甯玥張了張嘴,低聲道:“她才是真正的玄小櫻。”
真正的玄小櫻?什麽意思?難道現在那個是假的嗎?
孫瑤一頭霧水。
不怪她如此困惑,而是玄昭從未與她提過小櫻的身世,府中其他人,又大半不知情,知情的如羅管事這樣的人物,又全都守口如瓶。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王妃聲嘶力竭地哭着,将她瘦弱的身軀抱得死緊,仿佛一撒手,她就又像三年前那樣從自己身邊消失了。
玄昭的嘴角顫抖了數下,難以置信,又含了一絲期盼地問:“她、她真的是小櫻?”
王妃哭着沒說話。
玄胤神色鄭重地點頭:“恐怕是的。”
“怎麽……穿成那樣?”玄昭愕然的眸光落在對方打滿了補丁的衣服上,和明顯比同齡人瘦弱的身闆兒,心疼地抽了一口涼氣。
玄胤看看妹妹,眸光裏掠過一絲疼惜,然而很快看向房中的兩個外人,一個是菜館的女主人,一個是賣過蓮蓬的中年婦人,沉聲問:“誰發現我妹妹的?”
農婦的身子瑟縮了一下。
女主人推了推她,用眼神示意她上前答話。
農婦戰戰兢兢地走了幾步,太緊張的緣故,步子略有些踉跄,險些摔了。
小蓮開口道:“娘,你慢點。”
娘?
她居然叫這個農婦娘?
一屋子人,除王妃與女主人外,全都齊刷刷地朝她看了過去!仿佛在問,你是不是叫錯了?
小蓮沒因衆人壓力性的目光而出現絲毫慌亂,靜靜地開口道:“你們,不要爲難我娘。”
衆人這才記起女主人提過農婦是有個女兒的,莫非……她的女兒就是玄小櫻?
甯玥來到玄胤身邊,輕聲道:“先安撫一下母妃的情緒,把話問清楚吧?”
玄胤正色地點頭,與玄昭交涉了幾句,曾經劍拔弩張的倆兄弟,在對待玄小櫻的态度上驚人的一緻,讓女主人把玄小櫻抱到隔壁後,開始了對農婦的盤問。
也許是玄小櫻那句話奏效了,本該讓農婦跪着回話的他們,竟讓人搬來一把椅子,請了農婦坐下。
農婦坐得并不安穩,緊繃着身子,低頭不敢看屋子裏的人。
王妃已稍稍恢複了一些力氣,用帕子擦了淚,哽咽地問向農婦道:“你是幾時碰到小櫻的?”
“小櫻?”農婦愣了愣,看向王妃,又迅速低下頭,“是的了,她是說過,自己叫小櫻。我是在三年前碰到她的。那會兒,我剛來京城,想投奔一個遠房親戚,奈何那親戚搬了家,我沒找到人,又無路可去,想到那些店子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份差事。然後,我開始在京城裏轉悠。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半夜了,下着很大的雪,在橋邊,具體哪座橋我記不清了,反正我就看到那兒趴着一個小孩子,小孩子在哭,聲音很微弱。我抱着她在雪地裏找了一會兒,沒找到她家人,就……就……”
她不善言辭,這麽大一段磕磕碰碰的話,還是剛剛在屋子裏想了半天才想順的,隻想到這裏,後面的還沒想好怎麽表達,一下子,就給語塞了。
她做夢都沒料到,自己一時心軟撿回來的孩子,會是王爺和王妃的孩子。她不懂什麽中山王,但能封王,那就是天一般的存在。
玄小櫻走丢的時候才天黑沒多久,可被人發現卻已半夜,一想到女兒在冷冰冰的雪地裏趴了那麽多時辰,王妃的整顆心都針紮一般的難受:“你爲什麽不報官?爲什麽就這麽把她給藏起來了?”
農婦吓得面色發白:“沒藏!沒藏的!我……我不知道要報官……我找了,我真的抱着她找了,找了好多天,每天晚上,我收了工,就帶她到橋那裏等,但是等了好多天,都沒等到人來尋她,我以爲……是她家裏不要她了……”
一個一輩子沒念過書的文盲,根本不懂律法,也不懂出了事要報官。
王妃的淚水再次掉了下來:“明明派人去找了……怎麽就是沒碰到?”
玄胤不知想到了什麽,問農婦道:“她的腿是怎麽回事?”
農婦答道:“可能是從橋上摔下來,摔斷了吧?我把她抱回家,發現她不能走路,就帶她去看了大夫,大夫說斷了,給綁了夾闆,但……”
後面的話,她有些不敢說,但衆人還是猜到了。
她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一不懂醫術,二沒養過孩子,一開始,沒瞧出玄小櫻的腿有問題,玄小櫻一瘸一拐的,她權當玄小櫻是凍僵、凍壞了。如此過了幾天,發現仍沒好轉,才意識到可能出了毛病,雖說大夫給上了夾闆,但到底錯過了黃金治療期,所以,很遺憾地落下了殘疾。
他們派出去找玄小櫻的人,都沒料到玄小櫻殘疾了,全都在找一個健康的女童,這才生生與玄小櫻錯過了。
王妃捂住臉,痛苦地哭了起來。
玄小櫻好端端的,爲什麽會到橋上,又爲什麽會摔下來?
這些,已經無從查證了。
王妃哭成了淚人,被玄昭抱在懷裏,輕輕地安撫着。
玄胤又問:“你什麽時候來這邊的?”
農婦說道:“很早就來了,京城的房租貴,我一個人做活兒,養不起小蓮,就帶着小蓮往偏遠一些的地方去了,路過這邊時,沒錢吃飯,就……就沿路乞讨,剛好碰到村長,村長是個熱心人,留我幫他看管荷塘,我……我就住下了。”
想到自己錦衣玉食,女兒卻餓到沒飯吃,要與人一塊兒乞讨,王妃整個人都崩潰了。
甯玥與孫瑤也微微紅了眼眶。
前世的玄小櫻,被王爺、王妃和四個哥哥呵護着長大,玄胤稱帝南疆後,将她接過去做了唯一的公主。那麽完美的人生,在這一世,卻悄然發生了驚人的逆轉。
甯玥嚴重懷疑,玄小櫻的悲劇,都是香梨造成的,香梨偷了玄小櫻的人生,将玄小櫻從天堂推進地獄。她不是香梨最嫉妒的人,玄小櫻才是!爲了内心那份扭曲的嫉妒,香梨朝年僅兩歲的玄小櫻下了狠手。
看來,對孫瑤動手都是小兒科了,瞧瞧香梨對玄小櫻做的,才是真正令人發指!
多虧老天爺這一次沒有眼瞎,讓玄小櫻在吃盡苦頭後,又回了親人身邊。
“小櫻對自己的身世有印象嗎?”玄胤突然問。
農婦猶豫了一會兒:“這……我沒與她談過,剛收養她那會兒,她每晚都問我她爹娘去了哪裏,哥哥們去了哪裏,怎麽還不來接她?一直到三歲,都還在問。後面,她慢慢的不問了,開始叫我娘。但我感覺,她應該記得自己不是我親生的,隻是,也想不起來究竟是誰家的。”
王妃的情緒崩潰得太厲害,衆人暫時讓農婦回避了,走出廂房後,農婦想去找小蓮,卻被兩個丫鬟攔在了門口。
碧清欠了欠身,和顔悅色地說:“非常感謝您三年以來對小姐的照顧,如果沒有您,小姐可能已經兇多吉少了,王妃的情緒失控得太厲害,嘴上沒說,但她心裏,對您也是充滿了感激的。不過,有一件事,希望您能明白,小姐是王爺和王妃的血脈,不能一輩子流落民間,她終究要回到屬于她自己的地方,您作爲她曾經的養母,爲她好的話,應該知道怎麽替她選擇。”
“我……我明白的,我都明白。”農婦顫抖着身子說。親生父母都找上門了,她難道還能霸着小蓮不放?何況對方,又是這麽勢力龐大的人。她同不同意,小蓮都必須跟他們回去。
“小姐那邊,還請您多多勸導。”碧清恭敬地行了一禮,以她的身份,犯不着對一個農婦如此禮遇,但對方撫育小姐多年,她打心眼兒裏感激她。
農婦回了個蹩腳的禮,就匆匆去後院了。
這裏,到處可以看到王府的人,她覺得自己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如此……格格不入。
女主人笑眯眯地放下菜刀,熱情地握住她的手道:“大嫂子,我就說你是個有福的吧?看看看看,随便撿個孩子,還撿到王府千金了!這回,你可真前途無量了!來來來,吃塊鹿肉,我新炖的。”說着,拿起一片鮮嫩的肉片,喂進了農婦嘴裏。
農婦味同嚼蠟。
女主人嗔了她一眼,語重心長道:“怎麽?還舍不得把小蓮還回去了?”
農婦慢慢紅了眼眶,不敢在那些貴人跟前掉下的淚水,決堤一般湧了出來:“我……我養了三年的孩子……說沒就沒……我……我心裏難受……”
“哎呀,你這……”女主人歎了口氣,拿袖子給她擦了淚,“你難受,人家不難受啊?那還是人家懷胎十月給生的呢!聽我一句勸,好生生地把小蓮還給人家,别把關系鬧僵了,以後說不定,還能見上小蓮幾面。”
“真的?”農婦睜大了滿是淚水的眼。
當然是……假的,哪個親生父母,願意孩子與養母親近?尤其養母的身份如此配不上自己。女主人點頭笑了笑:“你想啊,王妃每年都來咱們這兒避暑,你守在這邊,還怕見不到王妃和小蓮?”
很快,甯玥與孫瑤便來與農婦商議接玄小櫻回府的事了,說是商議,其實就是通知,農婦連反駁的機會都沒有。
農婦帶着二人來到玄小櫻此時的房間,玄小櫻正坐在床上玩玩具,不是她從人家那裏撿來的木牌子、彈珠子,而是五彩斑斓的琉璃珠子,玄小櫻正把它們按不同的顔色分類,她分得很認真,也很喜歡。在她身邊的茶幾上,擺着七八盤農婦叫不出名稱的糕點與水果。大概是聽說了她喜歡吃雞腿,一個模樣清秀的丫鬟,正端着一隻香氣逼人的雞腿立在一旁,一小筷子一小筷子地喂着玄小櫻。
那雞腿,不用看也知道,比她在廉價集市買的美味許多。
還有一個丫鬟,捧着一套雲霞般美麗的衣裳,小心翼翼地候在玄小櫻對面,像是想給她換上,卻又沒得到她同意似的。
這種公主般的日子,自己縱然奮鬥一輩子,不,兩輩子,都給不了小蓮。
自己有什麽理由拉着小蓮跟自己受苦呢?
也許,真的該讓小蓮回家了。
農婦斂起眸中的淚意,笑着來到床邊:“小蓮。”
玄小櫻仰起頭,看了看她,喚道:“娘。”
農婦難爲情地低下頭,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我、我其實……不是你娘。”
玄小櫻看了她一眼,沒表現出太大驚訝:“哦。”
“你果然是記得的。”農婦幹笑了兩聲,“那你……還記得你親娘嗎?”
玄小櫻搖頭。
農婦看了不遠處的甯玥和孫瑤一眼,局促地說道:“那是你的嫂嫂,四嫂和三嫂。”
玄小櫻擡眸,望向了甯玥與孫瑤,她眸中,透出超乎這個年紀的冷靜,還有一股淡淡的疏離。這又與前世的印象不大一樣,前世的她,活潑得像隻百靈鳥兒,這輩子,遭遇的打擊太大,生生磨去了她的棱角與驕傲。
甯玥的心底,慢慢湧上一股心疼,在她身邊坐下,指了指孫瑤道:“小櫻,這是你三嫂,我是你四嫂,你還記得三哥和四哥嗎?”
玄小櫻搖頭。
甯玥微微一笑,輕輕摸了摸她發頂:“沒關系,回家後,就都會認得了。”
“回家?”玄小櫻困惑地眨了眨眼。
甯玥點點頭,溫柔地說道:“是啊,我們是來接你回府的。府裏有父王、母妃,有哥哥,有嫂嫂,還有很大的房子、很漂亮的衣裳、很好吃的雞腿……”
“有我娘嗎?”玄小櫻打斷了甯玥的話。
甯玥就是一愣。
玄小櫻握住了農婦的手,平靜地說:“我娘,跟我一起去嗎?”
她好像,還沒太明白回府是什麽意思,隻是聽說房子很大、衣裳很美、東西很好吃,心中有些向往,但如果那個地方,沒有她娘,她便不想去了。
“哦,還有,大黃也可以去嗎?”
玄小櫻最終還是被王妃接走了,考慮到玄小櫻的心理狀況,王妃接納了農婦,與他們一道回山莊的,還有那隻黑不溜秋的小土狗。
小櫻遠遠地聽到王妃的笑聲,麻溜地從床上跳下來,本出去,歡天喜地叫道:“母妃,你回來啦!我好——”
“想你”二字,在看到王妃懷中抱着的小女孩兒時,生生卡在了喉頭。
王妃沒像以往那樣,第一眼就注意到小櫻,王妃一直低頭,笑着逗弄着那個小女孩兒,那種從靈魂深處溢出來的喜悅與滿足,是三年裏,無論小櫻怎麽努力,都不曾從王妃臉上看到過的。
玄昭化身大猴子,一個勁地手舞足蹈、扮鬼臉。
小女孩兒卻沒像小櫻那般,咯咯發笑,她笑得不多,除非真的特别有趣兒,才微微地彎彎唇角。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不算太給面子的笑,讓玄昭的眼底,出現了一種難見的自豪。
很快,王妃抱累了,玄胤趕忙說道:“來來來,我來抱。”
王妃戀戀不舍地把女兒遞給了玄胤。
“還記不記得四哥?”
“你小時候,還在四哥身上拉過臭臭!”
“你好喜歡爬樹,每次都是四哥去把你逮回來的!”
“你還說長大了要嫁給四哥的,哈哈哈……”
玄胤爽朗的笑聲,在整個天際回蕩,甯玥看着這樣的玄胤,眼中沒有絲毫芥蒂,反而開心得笑彎了眼睛。
陽光很烈,照在小櫻的身上,卻冰冷得沒有溫度一樣。
……
王妃迫不及待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丈夫,暑也不避了,連夜帶人回了王府。
中山王此時卻并不在府内,雁門關來了新消息,他正與幕僚們商讨下一步的計劃。
楊幕僚将沙盤中插滿了旗幟,說道:“二公子已經與密軍會合了,挑選了五千最精銳的戰士,正朝雁門關行進,預備在東奧城與一萬雇傭軍碰頭。以一萬五的兵力,對抗三萬南疆大軍,雖說數量不占優勢,不過與世子裏應外合,殺出一條路來是不成問題的。”
這一萬五千人,說白了,就是去送死的。
中山王的神情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他比誰都明白,戰争原本就是殘酷的:“煜兒那邊有新消息沒?”
“暫時沒有,不過,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楊幕僚又道,“不過,冀州出了點兒狀況,可能對我們不利。”
“什麽狀況?”中山王沉聲問。
“冀州大軍端了青蓮教的老巢,現在,青蓮教的弟子,一部分逃到北面的渝州,另一部分,卻是逼近了雁門關。盧輝去追渝州那一波餘孽了,而雁門關這邊……”楊幕僚講到這裏,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他們都是被朝廷追殺的亂黨,恨朝廷入骨,這個時候,若叫他們搶占臨淄城,隻怕就算二公子把世子從雁門關營救出來,臨淄城也要危險了。臨淄淪陷了不要緊,但如果他們将對朝廷的憤怒發洩到世子頭上,緊閉了城門,不讓世子與二公子堵在外頭,世子、二公子,遲早要被追過來的南疆大軍啃掉。”
“朝廷就辦不了一件好事!”中山王氣得咬牙,“故意的!盧輝那家夥,一定是故意的!跟青蓮教合謀我兒子的命,好,好,這群人,真是好!”
“那現在,應該怎麽辦呢?”另一名幕僚問,“難道,要二公子,先帶人把青蓮教的餘孽給絞殺了不成?”
楊幕僚搖頭:“這個辦法可是可以,不過這樣一來,勢必會耗損二公子的兵力,也會拖延抵達雁門關的時間,對于營救行動而言,是大大的不利。”
中山王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楊大人,你可有高見?”
楊幕僚道:“微臣以爲,臨淄缺乏一位主持大局的人。隻要臨淄城能夠守住,那麽,二公子的營救行動,便能如期進行。”
隻是,上哪兒去找一個忠于王府又鎮得住臨淄大軍的人呢?
帶着深深的困惑,中山王回了王府,一進門,就碰到急匆匆跑出來的碧清,當即眉頭一皺:“你不是随王妃去山莊避暑了麽?”
碧清趕忙穩住了身形,激動道:“哎喲,你可算是回來了,王妃都等您半天了!您、您快去看看吧!”
中山王以爲王妃出了事,但瞧碧清的神情又不太像:“到底怎麽了?”
碧清抿唇,壓住翹起來的唇角:“你自個兒去看吧!出大事兒了!”
中山王皺着眉頭去了文芳院。
老遠地,他便聽到了王妃爽朗的笑聲,腳步立時一頓,以爲自己聽錯了,又聽了一遍,确定那個笑得像個孩子的女人是自己妻子,瞬間覺得撞鬼了。
十七八歲的時候,她總這麽笑,跟個小瘋子似的,後面做了王妃,漸漸收斂了了性子,生下四個孩子後,越發端架子端得很,但真正失去笑容,是在玄小櫻失蹤後。
他時常還是能看到她笑,卻從她的笑容裏感受不到絲毫喜悅,不像現在,他都還沒見到她的人,就已經能想象她笑得前俯後仰了。
因營救行動受阻而微微低落的心情,被這種笑聲感染,漸漸地好了起來。
他擡手,撩開了簾子,一進去,就看見王妃的腿上,坐着一個小女孩兒,背對着他,瞧不清容貌,他愣了一下,心道,不就是渡了兩天假麽?怎麽小櫻就縮水了?
王妃發現了他,眼睛賊亮賊亮,眉梢都是笑意:“小蓮,快看,父王回來了。”
玄小櫻慢慢扭過頭,看向那個愣在門口的中年男子,男子長得非常英俊,卻也十分嚴肅,給人一種生人勿進的感覺。玄小櫻知道村裏的每個孩子都有爹和娘,卻沒有母妃和父王,她不太懂這兩個稱呼的意思,隻以爲父王是這個人的名字,張嘴,乖巧地叫了一聲:“父王。”
中山王整個兒地呆住了!
王妃看着他傻呆呆的模樣,哈哈地笑出了聲,但很快,又落下淚來,抱着孩子走到丈夫身邊,抽泣道:“王爺,小櫻找到了,我們的小櫻找到了……”
中山王緩緩地将女兒抱進懷裏,女兒太輕了,輕到幾乎感受不到重量,也太瘦了,那隻比他大拇指粗一點兒的小胳膊,真怕一不小心給折斷了,他的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不可思議地瞪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玄小櫻:“小、小櫻?”
“我叫小蓮。”她還是沒能适應自己的新名字。
中山王才不在乎小櫻還是小蓮呢,是他女兒就夠了,他把她高高地舉了起來,像舉着一顆冉冉升起的太陽。
玄小櫻從沒到過這麽高的地方,“呼”的叫了一聲,随即,咯咯地笑了。
“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中山王興奮地抖了起來,将她抱回懷裏,從不濕潤的眼睛,此時也微微有了淚意。
他是男人,他不需要替身,不需要用另一個孩子來自欺欺人,在他眼裏,小櫻是養女,卻從來不是他的玄小櫻。三年以來,他每天都實打實地忍受着失去女兒的煎熬,這一刻,終于再次見到——
“小櫻,叫父王!”
玄小櫻乖乖地道:“父王。”
“诶!再叫一聲。”
“父王。”叫多少都沒問題呀,不就是一個名字嗎?她又不是不會喊。
中山王高興壞了,連大兒子都沒親過的他,一連在玄小櫻的臉上親了好幾口,直到玄小櫻歪着腦袋說“你的胡子好疼啊”,他才依依不舍地将女兒放了下來。
但很快,他發現了女兒的右腳無法受力,當即臉色一沉:“怎麽回事?”
王妃簡單地把事情經過與他說了一遍,他暴跳如雷:“小櫻最好是自己跌下去的,要是讓我發現,是誰推了她,我一定叫那人不得好死!”
玄小櫻沒玩多久,便思念農婦了,王妃将她抱回了農婦的房間,農婦如今就住玄小櫻走丢以前的屋子,還是在文芳院,雖說有些于理不合,可王妃太舍不得女兒了,住得近些,心裏方好受些。
農婦在丫鬟們的服侍下,換了幹淨爽利的衣衫,從沒住過這麽奢華的屋子,農婦連走一步,都怕髒了人家的地毯。
玄小櫻被王妃抱了進來,朝農婦伸出手。
農婦将她接進懷裏,給王妃行了個蹩腳的禮。
王妃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說道:“别與我這麽見外,把這兒當自己家,以後咱們都是一家人。”
農婦局促不安地點了點頭,幹笑道:“是,是。”
“喜歡吃什麽菜,就告訴我,缺什麽,也告訴我,這屋子裏,沒有不敢聽你話的,你想幹什麽,讓她們去幹,都别客氣!府裏,也沒你不可以去的地方兒,門房那邊,我也打過招呼了,你想出去,都有馬車接送。”王妃情真意切地說。
農婦受寵若驚地道了謝。
王妃看着在農婦懷裏打着呵欠的女兒,寵溺地問:“小蓮困了嗎?母妃給你洗澡好不好?”
玄小櫻看着農婦。
農婦讪笑道:“一起……一起給小蓮洗吧。”
王妃與農婦一塊兒給玄小櫻洗了澡。
澡盆很大,放了許多玩具,昂貴的皂角,散發着農婦從未聞過的香氣。
給玄小櫻洗完後,農婦識趣地洗澡去了,王妃陪女兒躺在農婦剛剛坐過的床上,把那些撥浪鼓、搖鈴……一件件地拿出來,如數家珍地說:“這個是你一歲的時候買的,還記得嗎?這個也是一歲買的,這個是外公送的……你最喜歡玩搖鈴……”
玄小櫻靜靜地聽她說,慢慢閉上了眼睛。
到底是孩子,不知道擇床,玩累了就睡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玄小櫻被尿意憋醒,與以往起夜一樣,沒驚動農婦,自己緩緩地坐起了身。
她探出小手,慢慢拉開帳幔,卻猛地看見一個與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兒,穿着潔白的裙子,光着腳丫子,抱着一個布偶,眸光幽深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