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一小抹魚肚白,屋内,才終于停止了動靜。
甯玥如一朵被暴雨洗滌過澆花,恹恹地趴在床頭,顯然是陷入了沉睡,睫羽上殘留着歡好時落下的淚水,唇角的笑容餍足而迷人。
烏黑柔順的墨發,懶懶地披在肩頭,與那白皙得近乎通透的肌膚形成誘人的對比,肌膚上,布滿了嫣紅的痕迹。
都是他一枚一枚種下的。
玄胤俯身,撥開她發絲,寵溺地親了親她柔嫩的肩膀,又順着光潔的美背,一路吻下。
被疼愛過的身子,異常敏感,睡夢中都好似能感受到他的親吻,爲他輕輕地情動着。
隻是真的不能要了。
疼。
玄胤忍住一碰她就能點着的欲火,将她抱進懷裏,迷迷糊糊中,她還不忘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小貓兒一般窩在他臂彎中,與他緊緊地貼着。
玄胤輕輕一笑,含住她唇瓣,細細親吻了一會兒,随後,單手一拂,震落了窗簾,屋内,一下子幽暗了……
甯玥醒來,已是三個時辰之後的事,她從沒想過自己會睡過頭,她對自己的習性非常了解,水牢了關太久,缺少光亮,是以重生後,她對光線異常敏感,不論睡得多晚,一點陽光都能夠把她照醒。
然而今天,某人使壞地拉了窗簾,害她一直以爲還在晚上,睡得那叫一個天昏地暗。
其間,王妃派人催了三次,孫瑤上門等了兩次,都被玄胤給打發了。
甯玥睡到自然醒,一睜眼,就看見屋内,昏暗得不行,心道,這一夜可真長啊。随後,動了動身子,發現骨頭都快散架了。
“咝——”她倒抽了一口涼氣。
“醒了?”玄胤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嗯……醒了。”想到昨晚發生的事,饒是甯玥再臉皮厚,也真的很難不臉紅,說好了分房睡,不許他碰她,結果大半夜的,自己就主動投懷送抱……說投懷送抱都是輕的,如果她的記憶沒有錯亂,昨晚根本是她強、強……後面的情景,甯玥已經不敢回想了,垂下眸子,輕輕地說道,“那個,你……你别誤會,我可能是……蠱毒發作了……”
玄胤挑眉,鼻子裏發出微弱的哼哼:“騙誰呢?分明是想爺想得欲火焚身了,還不承認?真是個口是心非的女人!”
“誰口是心非了?說了是蠱毒發作!”
她自己其實也很納悶,前世與司空朔圓房後,并未出現過任何異狀,所以她才笃定蠱毒轉移一說是不可信的。但事實證明,她好像……錯了。
爲什麽會這樣呢?
爲什麽司空朔的毒不會轉移給她,而玄胤的會?
是……司空朔沒中毒?
不對,司空朔沒中毒的話,就不會又是找平安符,又是找她了。
到底怎麽回事?
看來,得找個機會,再向司空流問明白才好。
玄胤捏了捏她小鼻子:“就是你勾引的爺!撲上來,把爺扒了個精光!爺還迷迷糊糊地睡着呢……”
甯玥臉一白,騰的坐直了身子,卻還沒穩住一秒鍾,又無力跌回了床上,瞪着他道:“就算一開始是我,後面呢?我說不要了,是誰沒完沒了地折騰到天亮的?”
天亮?
等等,她昏睡之前,好像天邊就有一點點泛白了,怎麽到現在,反而如此黑暗?
甯玥意識到了什麽,朝軒窗看去,果真就見那裏正墜着一層十分厚重的布簾子,聽玉珠說,這兒原本沒簾子的,是玄胤知道她有光睡不着,才命人特地準備了一個,用的是最不透光的材質,拉下來,能讓屋子裏暗如黑夜一樣。
玄胤卻沒察覺到她的變化,一邊摸着她柔軟的嬌軀,一邊嘀咕道:“誰讓你禁我那麽多天的?我餓!”
“玄胤,現在什麽時辰了?”甯玥捉住了玄胤一刻都不安分的手,這家夥,是不是上輩子沒女人,所以把兩輩子的*都積攢到她身上了?
玄胤目力極佳,在幾乎沒有能見度的屋子裏,瞥了一眼牆壁上的沙漏,漫不經心道:“哦,午時(十一點到十三點)快過了。”
甯玥瞳仁一縮,這麽晚了嗎?今天是要入宮給皇後請安的,原定是辰時一刻(七點十五分)出發,現在卻已經快過午時了!
她臉得多大?居然讓皇後等她!
“你……你真是害慘我了!怎麽不叫我?我要入宮的!孫瑤是不是來過?”甯玥此時,哪裏還顧得上身體的酸痛,咬牙就站了起來。
玄胤将她重新抱進懷裏,她掙紮,玄胤軟語道:“沒事的,不就是請個安嗎?早去晚去都一樣。”說着,拿過早已準備在側的衣裳,從肚兜到外衫,給她一件件地穿了起來。
看到不知何時放在床頭的衣裳,甯玥稍稍愣了一下,她可不認爲玄胤會半路放冬梅她們進來準備這些——
玄胤摸了摸她腦袋,給她系上外衣的絲帶,動作略顯笨拙,好在還是弄齊整了,又拿起她粉嫩的玉足,輕輕地套上足衣。
嗳,這個男人,雖然霸道強勢脾氣臭愛吃醋,但溫柔起來,真的能把人的心都給弄化。
甯玥抿抿唇,不好意思再去責怪他了,喚了冬梅進來。
冬梅伺候甯玥洗漱,并給甯玥梳了一個沉甸甸的百合髻,滿頭珠钗,重得甯玥本就酸痛的脖子,幾乎擡不起來。
“拆了拆了!太重了!”
甯玥讓冬梅給挽了個比較輕便的單髻,簪一對紅寶石牡丹金步搖,并一朵白玉珠花,一副紅寶石耳環,一個碎玉金璎珞,手腕上,戴着玄胤送給她的镯子。
拿過唇紙,輕輕地抿了一下後,甯玥望着銅鏡中的人文:“讓你配的東西配好了沒?”
冬梅從寬袖裏掏出一個小藥瓶:“好了,鍾媽媽趕早送來的,您剛剛在歇息,奴婢便叫您。”
“嗯。”甯玥拿過小藥瓶,放進了随身攜帶的小荷包。
穿戴整齊,甯玥要去找孫瑤,玄胤進來,将她按在了椅子上:“急什麽?反正已經晚了那麽多,吃點東西再去!”叫玉珠把新做好的薏米粥和水晶餃子端上來,盯着她一點不剩地吃幹淨,才拉着她的手出了琉錦院,順便通知人知會了孫瑤。
照理說,孫瑤被甯玥連累,在家裏等了一上午,入宮可能一同被皇後責罰,然後不知玄胤想了什麽法子,孫瑤的臉上竟一點不悅都沒有,反而十分親熱地挽了挽甯玥胳膊,關切地問:“沒事了吧?要不要再休息一會兒?”
“……”甯玥眨了眨眼,“不用了,三嫂,我休息好了。”
孫瑤看了玄胤一眼,無可奈何地說道:“四弟,不是做嫂子的要說你,但四弟妹年紀小,你可還是得……咳,節制些。”
玄胤連連點頭:“是,三嫂,我知道了。”
甯玥的眸光閃了閃,玄胤該不會是跟孫瑤說,自己被他……做暈了吧?
甯玥就是一記冰冷的眸光打過去!
玄胤輕咳一聲,拉着甯玥的手上了馬車:“哎呀,時辰不早了,快點,皇後該等急了。”
這個時候,終于知道皇後等急了?!
看着小倆口歡喜冤家的模樣,孫瑤的心底閃過一絲豔羨,要是丈夫對她,也像四弟對四弟妹這樣,該有多好?可是明知自己入宮,他天不亮就去了教練場,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
三刻鍾後,馬車抵達皇宮的南門。
前來迎接他們的是皇帝身邊的高公公,高公公年近六十,卻精神奕奕、身強體壯,絲毫看不出這個年級的老态。
他等了許久了,卻沒輕易地失去耐心,依舊面色如常地站着。能坐到如今的高位,高公公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因爲他深深地明白,着急是一種最沒用、且最容易喪失理智的東西,他高德不需要,也要不起。
中山王府的馬車緩緩駛來,在不遠處停下。
他淡定了一上午、如同戴了一張面具的臉,慢慢揚起一個和善的笑容,晃了晃拂塵走過去,笑眯眯地道:“是三夫人和郡王妃來啦?”
玄家四子,玄煜被冊封爲世子,玄胤被冊封爲郡王,而玄彬、玄昭卻是沒有爵位傍身,他們的妻子,隻能被喚一聲夫人。這大概,也是爲何孫瑤明明比甯玥出身高貴,卻不敢對甯玥有所怠慢的原因。
最先下來的是孫瑤,孫瑤穿着一身正紅色束腰羅裙,外襯一件曳地對襟透明紗衣,妝容精緻、氣質典雅,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
“高公公。”孫瑤與高公公打了招呼,遞給對方一個荷包,“讓您久等了,真是過意不去。”
高公公收下了孫瑤的賞賜,燦燦一笑:“沒什麽,反正我也沒事兒幹!曬會子太陽,正好!”
承認自己等了許久,卻表明爲你們等,我挺願意,然後也沒拒絕她的賞賜,孫瑤眼底的笑意深了幾分。
很快,玄胤扶着甯玥下了馬車,來到高公公面前,臭着臉道:“都沒睡醒呢,就爬起來請安,就不能改晚上?”
高公公掩面,神秘兮兮地笑了,難怪二位新婦會遲到,敢情都是被胤郡王給害的呀,怕是胤郡王舍不得小嬌妻,硬壓着人家不讓起來吧?若換做别人這樣做,皇上興許會生氣,但玄家的兒子……再過分一些也無所謂的。玄胤正在攻打南疆,屆時又是一記好戰功,玄家功高蓋主,多幾個像玄胤這種拖後腿兒的才是好呢。
“老奴會禀報皇上,看能不能把以後的宣召改到晚上。”高公公不無寵溺地說。
“必須說,不說爺弄死你!”
“是是是,老奴一定會說的,請郡王放心。”
“哼~”玄胤白了高公公一眼,轉過身,捏了捏甯玥的臉蛋,“爺去逛逛,晚些時候來接你。”
高公公笑着将玄胤送上了馬車。
甯玥暗道,皇帝這麽“疼愛”玄胤,一副要把玄胤給寵成廢物的做派,與當初蔺詠荷“寵”她是一個套路,但一如蔺詠荷沒料到自己會寵出個克星來,皇帝大概也不會想到,這個自己一直視爲廢物的纨绔郡王,有一天,會率領百萬鐵騎,踏破大新朝的河山。
高公公領頭,朝鳳溪宮走去,今兒是給皇後請安,自然得先去她那兒了。
路上,孫瑤熱心地與甯玥講解着自己入宮的經曆:“……那邊是禦花園,重建的,以前是片林子……你看那邊的湖,很大吧?一定不相信它是人工挖出來的,那是皇上爲了紀念元後才弄的,元後你知道嗎?就是皇上的發妻,那時,皇上還隻是攝政王,她便過世了……”
孫瑤喋喋不休地說着,仿佛要把自己的見識一股腦兒地傾吐給甯玥。
甯玥明白,她剛剛是受了自己和玄胤的刺激,想在某方面,證實一下自己,雖然我男人不如你,但我的出身和閱曆,還是有讓你羨慕的地方。甯玥不吝啬滿足一下孫瑤的這份小心思,裝出沒聽過的樣子,讓孫瑤的自信心得到了極大寬慰。
高公公領着二人到鳳溪宮給皇後請安,如王妃預料的那樣,皇後身子不好,一直躺在床上,甯玥與孫瑤在屏風外,給皇後行了三叩九拜之禮。
皇後沒怪罪二人緣何入宮晚了,虛弱地說了幾句吉祥話,讓人賞賜了一些東西,便讓二人跪安了。
整個過程,二人臉皇後的尊容都沒見到。
幸虧聽了王妃的話,沒亂準備什麽。
出了鳳溪宮,一名身着淺綠色比甲的年輕女官迎上來,正是上次在白薇兒的案發現場,幫甯玥做了不在場證明的佟女官。
“三夫人,四夫人!”佟女官笑着與二人打了招呼,又與高公公點了點頭。
孫瑤也是認得她的,遂笑了笑,溫和地說道:“是佟女官啊,真巧,居然在這兒碰上你,皇貴妃娘娘還好嗎?”
“不是巧,是我特地來找你們的!”說着,她含笑的眸光掃過二人的臉,最後,落在了高公公身上,“皇貴妃娘娘想請兩位夫人到淑明宮坐坐,高公公先回皇上那邊複命吧,稍後,我送她們出宮。”
高公公道:“行,那我,偷懶去了。”
幾人一陣好笑。
高公公揚着拂塵離去,佟女官親熱地拉過甯玥與孫瑤的手:“娘娘念叨好一會兒了,說你們怎麽還不入宮,是不是忘了?還給皇後這邊,賠了好些不是。”
甯玥抱歉地說道:“是我睡晚了,娘娘可别怪罪三嫂,三嫂等了我一早上呢。”
佟女官噗哧笑了:“我逗你的!瞧把你吓的!老太君說的沒錯,你就是好逗!一逗一個準兒!”
甯玥:“……”
佟女官小聲笑道:“天不亮,胤郡王就讓人給娘娘遞了消息,說你身子不适,得午後才能入宮,叫娘娘這邊,幫您擔待擔待。咯。”她指了指已經走遠的高公公,“是娘娘在皇上跟前兒說了好話,皇上怕皇後怪罪,才叫高公公在門口等着。由高公公領進去,皇後便知是皇上默許了。”
難怪皇後什麽都沒說,敢情都是玄胤的功勞。
爲了讓她睡個懶覺,他竟是大費周章地做了那麽多,還都不告訴她。
真不知……該說他什麽好了。
“你身子沒事了吧?”佟女官暧昧地問,瞧她面色紅潤、一副被疼愛滿眼都是餍足與幸福的樣子,生病才怪!
甯玥微紅着耳朵,輕輕地牽了牽唇角:“沒事了。”
佟女官又看向孫瑤,馬甯溪的事兒,她也聽說了,希望孫瑤的肚子争氣點,趕緊給玄昭生個大胖小子!
三人一同前往淑明宮,誰料走了一半,又遇到武貴妃身邊的譚姑姑。
譚姑姑的目的與佟女官一樣,接甯玥去給武貴妃請安。
一邊是娘家姑姑,一邊是夫家姨母,甯玥夾在中間,左右爲難。卻也沒爲難多久,因爲打心眼兒裏,甯玥并不多麽喜歡武貴妃,比起曾經利用過她與馬甯馨的武貴妃,甯玥當然更願意親近從未傷害過她的皇貴妃了。
甯玥婉拒了譚姑姑,譚姑姑的臉都是綠的。
淑明宮内,甯玥見到了這位傳聞中的姨母,比想象中的年輕一些,三十多歲,皮膚保養得非常好,沒王妃那麽驚豔,卻也是難得的清麗佳人。她與皇帝育有一女,臨安公主。但臨安公主與文川公主行宮遊玩去了,後天才會回宮。
“姨母。”甯玥與孫瑤給皇貴妃行了一禮。
皇貴妃高高興興地扶起二人,讓二人坐到了自己身旁,甯玥小,孫瑤讓着她,她坐了中間。
皇貴妃很是滿意,誇贊了孫瑤一番:“玄昭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氣!他性子與小胤差不多,咋咋呼呼的,沒個正經,若是有得罪你的,你隻管告訴我姐姐,我姐姐有法子治他!”
孫瑤受寵若驚地欠了欠身:“三爺對我極好。”
皇貴妃含笑點頭,又看向了甯玥,剛好,甯玥也在看她,四目相對,甯玥從她眸中不經意間閃過的波光裏捕捉到了一絲失神,也不知她,在失神什麽。
皇貴妃看到了甯玥手腕上的镯子:“是小胤送的吧?”
一個镯子,皇貴妃也認得?
甯玥點點頭:“是。”
皇貴妃沒再說什麽,張嘴,欲言又止,卻看了孫瑤一眼,生生忍住,好像,有什麽話,不方面當着孫瑤的面說。
佟女官忙走過來:“新送來的荔枝,嘗嘗。”
這是快馬加鞭從南邊運來的,貴明宮隻分了一小筐,甯玥垂眸,上次回門,玄胤還給蔺蘭芝送了兩大箱呢,也不知玄胤怎麽弄的。
甯玥拿起一顆荔枝,眸光掃了掃,說:“不知南疆的戰事怎麽樣了。”
提到這個,皇貴妃歎了口氣:“不清楚呢,這幾天,總見中常侍往宮裏來,但又沒傳出什麽戰事消息。”
司空朔果真開始往宮裏走動了麽?
在王府,借甯溪的手沒得逞,所以轉換陣地,轉到宮裏來了?
也好,她就看看,司空朔接下來又會玩什麽把戲!
“娘娘!”一名小宮女在門口行了一禮,“高公公傳話,說是蓮花池的紫蓮開了,請娘娘和二位夫人一同前去觀賞。”
西涼隻有粉蓮與白蓮,紫蓮是南疆才出的品種,據說是司空朔花重金從南疆引進的,就連池子裏的水,都是從南疆運來的。
距離種下紫蓮已過去三個春秋,大家都以爲南疆的花,在西涼的土壤中開不起來,誰料這個夏天,居然真的開了!
皇貴妃立刻帶着甯玥、孫瑤前往了蓮花池。
蓮花池的涼亭上,珠簾卷起,石桌上擺着一盤棋局,一黃、一紫兩道身影,正分别執着白子、黑子,在棋盤上大殺四方。
穿黃色龍袍的是皇帝,他皺着眉,不知該把白子下在哪裏,他被圍困一整個時辰了,一點進展都沒有,反而越走、越步入對方的陷阱,現在,到了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他這一子,對了,便反敗爲勝,錯了,則滿盤皆輸。
“哎呀,愛卿,你不厚道哇,把朕逼得這麽緊!”
皇帝說着,看向了對面身着重紫華服的青年男子。男子身形修長,坐在石凳上,挺直的脊背,因微微擡起的手臂,散發出一絲流線般的慵懶。他捏着黑子的手,骨節分明,肌膚白潤,如一塊上好的玉雕。若說窺一斑而知全豹,那手都如此精緻迷人,五官,也不知是怎樣的傾國傾城。
可惜,世人看不到。
他戴着一副兩側镂空的紫金面具,遮住了上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暗黑如墨的眼睛,嫣紅的薄唇微微翹着,光潔的下颚,猶如被雕琢過一般,在陽關下,反射出一道勾人心魄的玉色。
他明明坐着,什麽也沒幹,然而你看向他,卻會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座奇峰峻嶺的高山。
甯玥的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真是做夢都沒料到,會在這麽出其不意的場合,碰到司空朔!
還是與前世一樣,紫金面具、一系紫衣、永遠在笑,卻越笑越讓人覺着寒冷的眼睛。
這不是重生後第一次看見司空朔了,之前在擊鞠大賽上,她與玄胤被險些喪命于瘋馬的馬蹄之下,是司空朔出手擊斃了瘋馬。
那時的司空朔,僅從簾子裏拿出一個破神弩,就已經吓得她渾身發抖。
然而今天,她忽然沒那種害怕的感覺了。
中常侍又如何,權傾朝野又如何?自己能鬥倒上輩子的勁敵馬甯溪,未必鬥不敗你!
蔺川已經被我剪除了,賈老爺已經被我逼出局了,就連你的“新歡”馬甯溪,也被我壓得死死的,毫無反抗之力,司空朔,這一世的時局,勢必會重洗。
我再也不是那個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養女,我是恨你入骨的仇人。
你且看着,這大新朝的江山,究竟會落在你手裏,還是臣服在其他人的腳下!
皇貴妃帶着二人走過去。
孫瑤握住了甯玥的手,握得很緊:“四弟妹,那個人……是不是……中常侍大人?”
孫瑤從未見過司空朔,上次在擊鞠場上,那些千金也都沒見過司空朔,然而司空朔就是有一種十分特殊的魅力,能讓從未見過他的人,也在第一時間,辨别出他的身份。
甯玥淡淡地點了點頭,說道:“是他。”
孫瑤低低地叫了一聲:“呀!怎麽……他也在?”
司空家與玄家不合的事,在京城早不是什麽秘密了,孫瑤既然嫁入了玄家,潛意識裏,便自動将司空朔劃入了敵對的行列。但是,孫瑤此時的緊張,絕非因爲那股子敵對,而是被司空朔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外表給驚豔了,卻又懾于那種冰冷的氣質,而将心頭的驚豔生生地壓了下去。
其實不止孫瑤,就連不知見了司空朔多少次的皇貴妃,此時,也依然再次被驚豔到。
甯玥将二人的神色盡收眼底,暗覺好笑,這幸虧是個太監呢,若是正常男子,隻怕整個西涼的女人,都要爲他癫狂了。如此一想,自己前世會爲他鬼迷心竅,好像也不算太沒出息。
三人進入涼亭,見到了皇帝。
皇帝的氣色,還比上回又好了幾分,看來,這些日子猛服長壽丹,效果是相當顯著的。
三人對皇帝行了一禮:“皇上。”
皇帝早已見過甯玥,隻對孫瑤陌生些,皇貴妃介紹了一番,皇帝略一點頭,笑着指了指司空朔道:“你們還沒見過中常侍吧!”
是對甯玥與孫瑤說的。
孫瑤的腿有些發軟,不知是被吓的,還是被迷的,半邊身子靠在甯玥身上,随甯玥一起,朝司空朔規矩地行了一禮。
司空朔的紅唇輕輕勾起,笑得勾魂攝魄,那笑意,卻并未到達眼底:“哪位是玄胤的郡王妃?”
他問話的一瞬,甯玥突然感到兩道幾乎射穿頭顱的視線打來,頭皮麻了麻,卻很快穩住,不鹹不淡地欠了欠身道:“回中常侍大人的話,是臣婦。”
一旁的孫瑤,卻明顯沒她這麽淡定,早在司空朔眸光投來的一霎,便腿軟了下去。
佟女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司空朔的情緒沒有絲毫波動,眸光始終落在甯玥的臉上,沒有離開過:“果真是個可心的人兒,難怪玄胤如此喜歡,連給皇後請安,也不放你出來。”
甯玥淡道:“是我身子不适,才出門遲了些。”
司空朔輕輕一笑,沒再說什麽。
他對誰都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皇帝早見怪不怪了,看了看甯玥,對司空朔耍寶似的說道:“上回就是她識破了南疆公主的身份,怎麽樣?巾帼不讓須眉吧!”
司空朔輕輕笑道:“是啊。可惜微臣是個閹人,不然,也想把這麽聰明的女人娶回家呢。”
皇帝哈哈大笑!
其他人,也隻當他在開玩笑,沒放在心上,隻暗暗感慨甯玥有福氣,中常侍從沒給過哪個女人如此高的評價呢!
隻有甯玥注意到了司空朔幽暗的眸子裏一閃而過的占有欲,他是真的想得到她。
但,她怎麽可能讓他得逞?
下輩子,下下輩子,她都不會再跟這個男人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甯玥與司空朔之間的暗湧,皇貴妃出言道:“皇上,你說紫蓮開了,在哪兒呢?”
皇帝心情不錯,笑着道:“哎呀,朕也想知道哇!愛卿,你保證的紫蓮呢?朕可是一朵也沒看到!隻有花骨朵兒!”
甯玥垂眸,晃了晃手裏的杯子。
敢情是司空朔放話紫蓮會開的呀,上輩子的司空朔,可沒這麽費盡心思地讨好過皇帝。看來,鬧出馬謹嚴“背叛”德慶公主的事後,皇帝遷怒了司空朔這個原始媒人,不僅發落了司空朔的部下蔺川,還将司空朔請求軍費的折子給燒掉了。這看起來沒什麽大不了的,但甯玥明白,皇帝從不是一個多疑的性子,而一旦他疑上,便很難再将那道溝壑填滿。司空朔如今的氣候還不成熟,遠不到能推翻皇帝自己登基的地步,他需要利用皇帝這棵大樹,壓死姚家、壓垮郭家,再壓扁玄家,清除一切攔路石後,他再一腳踹了皇帝,自立爲帝。
但甯玥更好奇的是,司空朔會怎麽修複他與皇帝的關系呢?就憑賞幾朵蓮花?還是……賞蓮隻是一個借口,他其實,另有謀劃呢?
若是後者,會不會就是自己想的那件事呢?
甯玥探究的眸光越過司空朔,輕輕落在了皇帝的臉上。
皇帝興緻盎然地笑着,催問司空朔紫蓮的盛開時間。
司空朔慢慢勾起了唇角:“皇上,之前咱們可是說好了,您下赢我,我便即刻讓紫蓮盛開,若是下不赢……”
皇帝沉下了臉:“你就不能讓讓朕?”
司空朔唇角的笑弧擴大,迷人的氣息,如罂粟一般,在空氣裏飄蕩開來:“皇上可以請幫手啊,微臣聽說,皇貴妃的棋藝不錯。”
皇貴妃花了很久功夫才從按捺住心底的驚豔,不讓自己流露出異樣來,這并不是說,她看上了司空朔,而是司空朔的外表,本身對女人,就有一種緻命的誘惑,幸虧是個太監,她暗暗地想。
“中常侍謬贊了,我棋藝不佳,不敢獻醜。”她笑着說。
“哦?”司空朔挑眉,含笑着,看向了甯玥,“郡王妃呢?”
甯玥微微一笑,站起身,從皇帝手中接過棋子,下在了皇帝幾百次掃過卻幾百次忽略的地方。
皇帝恍然大悟:“哎呀,原來應該下這裏呀!”
甯玥冷笑,司空朔分明是挖了個坑給她跳,好,她跳下來了,她倒要看看,坑裏到底給她預備了什麽!
司空朔的眸子裏以極快的速度掠過一絲錯愕,仿佛沒料到甯玥會在眨眼睛破了他設下的棋局,但很快,一個呼吸的功夫,他再次輕輕地笑了起來:“我輸了,好,我這就去讓人準備東西。”
語畢,他對身後的老太監打了個手勢,“開花還需一些時辰,你且人泡些茶來,别讓皇上幹等着!”
“是。”老太監去了附近的小宮殿,端來了泡好的茶。
司空朔走去湖邊,拿出一些工具,與一旁的太監們小聲交代着什麽。
皇帝喝了一口茶,眼神中掠過一絲不滿:“喝了那麽多茶,最好喝的還是孫老夫人親手泡的茶,其餘的,總覺得像少了什麽味道。”
孫瑤一聽皇帝跨在自己祖母,不免露出了一絲明媚的笑容。她祖母是個非常能幹的女人,不僅制得一手好胭脂,還精通一手好茶道,她僅與祖母略學了一二,每每服侍王妃時,都讓王妃贊不絕口。
“臣婦不才,與祖母學過一些,隻是沒祖母那麽能幹,手藝粗陋,如大人不嫌棄,臣婦願鬥膽獻醜。”這是一個在皇帝、皇貴妃面前一展身手的機會,聰明如孫瑤,不會輕易地錯過。
皇貴妃看向了皇上:“要不,讓三夫人試試?”
皇帝笑着點頭:“好啊,朕就想喝來着!”
話音剛落,老太監便端來了茶具與茶葉。
甯玥暗暗皺眉,從司空朔讓老太監泡茶的那一刻起,她便猜到司空朔會打茶的主意,她以爲司空朔會讓她去爲皇帝泡茶,司空朔卻叫了孫瑤。
難道是自己想多了,司空朔沒打算對付她?就想安安靜靜地賞個花兒?
孫瑤對貼身丫鬟道:“去馬車上取我的茶引來!”
丫鬟去了,很快便折了回來,手裏多了一個小青花瓷瓶。
孫瑤解釋道:“我們孫家有兩種東西是不外傳的,一個是胭脂配方,一個是茶引配方。”說着,她将茶引倒進了茶杯裏。
孫瑤将泡好的茶呈給老太監,老太監呈給皇帝和皇貴妃,最後,呈給了甯玥。
别人或許沒注意到,但甯玥一直盯着對方的動靜,所以在老太監指尖撚動的時候,眼見兒捕捉到了這個動作!
啊哈,果然是要給皇帝下藥了!
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借孫瑤泡的茶!
但甯玥沒有立刻制止皇帝,因爲她敢肯定,司空朔給皇帝下藥不是爲了要皇帝的命,司空朔還需要皇帝。
司空朔想幹什麽,她現在,已經完全猜到了。
她不動聲色地端起杯子,眼睜睜看皇帝喝下被動了手腳的茶。
“啊——”皇帝舒心一歎,“果然是好茶!老高,比你泡的好多啦!”
高公公谄媚地笑道:“那成,奴才向三夫人偷師幾天,最好,把那茶引子也偷來!”
“哈哈哈……”皇帝仰頭大笑,卻突然,身子一僵,喉嚨似乎哽住,他掐住喉嚨,一張臉瞬間漲得紫紅。
皇貴妃勃然變色:“皇上!皇上你怎麽了皇上!”
皇帝倒在了地上,渾身抽搐。
皇貴妃吓得尖叫大叫:“傳太醫——快傳太醫——”
高公公轉身就走!
老太監卻突然說道:“請中常侍大人吧!”
高公公蓦地點頭,中常侍與司空流,都是醫術了得之人,何況中常侍就在附近,請他,再合适不過了。
老太監一路小跑地去了。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異狀就發生在自己轉身的一霎那。
甯玥蹲下身,一臉鎮定地捏住了皇帝的手腕道:“娘娘,皇上是中風了。”
皇貴妃聞言,面色變得越發蒼白:“中……中風?”好端端的,怎麽會中風了呢?皇帝的年紀……年紀不算輕,但最近的精神一直不錯啊——
甯玥對皇貴妃報以一個安心的笑,道:“這個也不是多麽嚴重的中風,小中風而已,承蒙司空老先生厚愛,曾傳授過我一些急救的醫術,還請娘娘肅清現場,讓我爲皇上診治一番。”
“你……”皇貴妃不敢相信。
甯玥認真地望進了她擔憂的眸子裏,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起了謊:“實不相瞞,我是司空老先生的關門弟子,别的病我不敢誇下海口,但小中風,我已經在藥鋪裏給很多病人看過了。這個病,最忌諱拖延,拖久了,怎麽治也好不到從前了!”
“可是……可是……”皇貴妃方寸大亂,但瞧甯玥鎮定自若的表情,又不像在撒謊,“你……你真的可以治好皇上?”
甯玥點頭:“娘娘,再晚就來不及了!”
司空朔回來,這個功勞就是他的了!
皇貴妃沒想到那一茬,她是真的擔心皇上,怕皇上就這麽挂了,病急亂投醫的情況下,竟然真的把皇上交給了甯玥。
甯玥讓宮女太監們退出涼亭,放下簾子。
自己,則拿出一早準備好的藥,喂皇帝吞了下去。
皇帝其實根本不是中風,是過量服用長壽丹後,引起了身體機能的異常亢奮,這個時候,隻許給皇帝喂下一點寒食散,皇帝便會像中風那樣,整個人癱瘓掉。
前世的司空朔,就是利用這個辦法,軟禁了皇帝。當她聽說,皇帝在大量催司空流敬獻長壽丹的時候,便猜到司空朔會故技重施,所以讓藥鋪提前配了解藥。這藥方,當然也是前世司空朔教給她的。
她唯一沒算到的是,司空朔會在宮裏、在這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對皇帝下手。
大概,司空流也是存了幾分嫁禍玄家的心思。
好在,她把藥備在身邊了!
藥在嘴裏融化,流入腸胃,皇帝很快蘇醒了起來,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揉着心口道:“朕這是怎麽了?”
聽到他的聲音,皇貴妃即刻打了簾子進來,喜極而泣道:“皇上!皇上您醒了!”
皇帝揉了揉暈乎的腦袋:“呃……呃,朕……剛剛……”
皇貴妃跪坐在他面前,含淚抱住他的手道:“您剛剛中風了,多虧玥兒!是她救了您!”
匆忙趕到現場的司空朔,正好聽到這一句,眸光就是一涼!
甯玥慢悠悠地勾起唇角,無畏地朝他看了過去。
機關算盡太聰明,卻爲他人做嫁衣。
司空朔,你的功勞是我的了。
感覺,還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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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玥玥開啓虐渣模式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