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這幾日議論最甚的就是江南文變。
顧憲成之死及東林書院被焚這兩樁事,眼下倒壓過了京察,也壓過了黨争,成了當下京城最熱門的大事。
之後内臣魏某又将東林書院弟子全部綁了,指爲兇手的消息傳來,更是火上澆油,使這一事态達到了鼎峰,成了近些年來頭等大事。京中文武百官,達官貴人,甚至是市井走卒都在議論此事。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首輔葉向高,也看着深居宮中不出的皇帝。人人均在猜測,身爲東林魁首的葉向高如何懲治那膽大包天的内臣魏某,宮中那位不出的皇帝陛下又是否會出面制止。
一些關于内臣魏某的情報源源不斷叫百官得知,很多人頭一次知道這内臣魏某竟是那原先皇帝中旨冊爲舍人的魏良臣,一時間倒也驚訝于此人是如何從外官變成内臣的。又是如何把個東林先生顧憲成給氣死,跋扈至火燒東林書院,铳殺無錫紳民的。
有關福清相公氣沖沖進宮,“逼迫”皇帝陛下一定要處置魏監的小道消息也漫天飛舞,甚至有傳言說司禮監諸位秉筆一緻判了那魏良臣死刑,隻待缇騎将他鎖拿至京便行明正典刑。
這個消息可是吓到不少人,其中就有皇帝陛下的親閨女壽甯公主。
據說,公主殿下當時聞知此消息時,是勃然變色,當場就顫抖起來。
勃然變色的不止是公主殿下,還有很多皇親國戚。
壽甯公主府這幾天來人不斷,七大姑八大姨,皇親國戚來了不少,就是沒有親自來的也派了管事過來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衆多親戚們找公主殿下打探的目的無非是一個——他們的債券還有沒有用了,他們的銀子還能不能回頭了。
不得不說,壽甯殿下真是女強人,即便自身也毫不知情,也驚懼連連,但在一衆親戚面前,卻是應對得體,渾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中。
隻是,來問情況的親戚們是回去了,但府内下人還是能從公主殿下憂心的臉色、以及屋中摔得稀巴爛的物件猜測家裏肯定是出了什麽大事。
要不然,向來夫妻恩愛的公主殿下怎麽會無緣無故的打了驸馬爺一耳光呢。
文書房寫字太監李永貞這兩日也多與浙、齊、楚、宣等黨聯絡,因與魏良臣關系甚近,李永貞欲借幾黨之力認定無錫縣上報爲事實,和東林黨那邊打口水仗,将無錫士變定性爲東林鬧事,這樣能最大程度減緩魏良臣的罪責。
但因涉事之人是内臣,所焚又是東林書院,被綁的東林書院衆人中還有名聲很大的儒生,這些東林黨眼中的“奸小”們不知出于什麽原因,竟沒有人願意上書,就連對魏良臣贊賞甚多的楚黨也不願出面,這讓李永貞頗是失望。
内外終是有别,涉及内外之别時,正黨靠不住,奸黨也同樣靠不住。
東林黨那邊,可謂是群情激憤。
上至重臣,下至小臣,一個個都密切關注着事态動向,上書請求皇帝誅殺内臣魏某的奏疏不下百道。一些激進的科道官聯同國子監的士子更是相約要去叩宮門,要不是葉向高及時派人制止,恐怕深宮中的皇帝都能聽到宮門傳來的哭泣之聲。
身爲黨内魁首,福清相公給黨内同僚們肯定是做了保證的。
首輔的保證比什麽都有用,東林黨人一個個都在眼巴巴的看着出京缇騎何時出發,将那膽大包天的魏閹鎖拿歸京。然而,幾天過去,廠衛那邊卻是沒有任何異動。
這下子,前陣秘密來京主持京察外計的趙南星和鄒元标二公坐不住了,他們在傍晚時分坐着馬車來到了福清相公的府邸。
趙、鄒二公最近心情很不好受,好友顧憲成之死于他二人是個沉重打擊,東林書院被一内臣閹賊所焚,高攀龍等東林書院弟子被擄更使二公怒不可遏。
葉向高親自出來迎二公,三人坐下後,先是一陣沉默,繼而葉向高略帶悲痛的詢問趙南星碑文可曾寫好。
“數日前聽到消息時就寫好了。”趙南星從袖中取出碑文,遞于葉向高看。
葉向高接過,文中如此寫道:“東林先生于名教是非社稷安危之計,無不挺身力争,竟至罷官;其居家非孔孟之道不談也,善無巨細無不爲也!……顧公不死可也,然死可也!”
“叔時之死雖是我黨一大損失,但其功成名就,雖死猶榮。”葉向高肯定了趙南星碑文所寫。
鄒元标點了點頭,他也爲好友寫了《墓志銘》。
銘文大緻意思是世運昌明,顧公揚名于朝廷;世不我與,顧公投身于東林。我公如玉如金,品行功業不可泯滅,美好如神雲雲。
僅此碑文和銘文,足慰老友九泉之下了。
“算起來,今日是叔時頭七了。”葉向高長歎一聲,顧憲成的死太過突然,他到現在也有些接受不了。
鄒元标悲憤道:“進卿,外界傳聞是那魏良臣氣死了叔時,此事可确實?”
“叔時何等人物,豈會叫一内臣小閹氣死?”趙南星果斷搖頭否定鄒元标的說法。憑借對好友一生的認知,他相信好友斷然不可能是被人氣死的。
“叔時之死非魏某所緻,此事萬不能再謬傳,否則,于叔時名節不好。”
葉向高身爲首輔,消息肯定更加靈通,也更加确實。盡管無錫縣上報的事變和他得到的消息截然不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東林先生顧憲成并非被那魏良臣氣死,兩人之間甚至都不曾對話過。
“我想也不會。”
鄒元标松了口氣,他倒是真擔心叔時是叫個小太監氣死,那樣的話于好友真是面上無光,于他東林黨名聲也是甚壞。
但轉念卻是更恨,怒聲道:“叔時不是魏某氣死,無錫城的紳民總是他殺的吧,東林書院總是他燒的吧!”
“是。”
葉向高微一點頭,臉上也有無形之怒氣。
鄒元标恨聲道:“那進卿還等什麽?”
葉向高知這位脾氣暴躁,性子急,苦笑一聲:“我在等陛下。”
“陛下重内臣,遠外朝,值得信麽?”鄒元标直言不諱。
趙南星亦道:“當年高淮引私兵入京,罪同謀逆,陛下是如何做的,進卿忘了麽?”
“不曾忘,也不敢忘。”葉向高搖了搖頭。
“那還等什麽?”鄒元标見狀頗是急燥,“進卿遲遲不動,莫非真是要我黨内喪氣,要我弟子受難,要我東林爲天下所恥笑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