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輕輕抓住身下床單。那是謝晗今天新給她換的,聞起來還有清新柔軟的氣息。但這氣息卻隻令她倍感思念。
思念媽媽,思念妹妹,思念熏然,更思念薄靳言。
在這個不知日夜朝夕的時分,我愛的男人,你在哪裏?
臨睡時分,謝晗又給她注射了一管藥物。她的手腕已經密密麻麻都是針孔。但奇異的是,她沒有馬上産生那些光怪陸離的幻覺,某些甜蜜酸澀的記憶片段,卻不受控制的清晰湧進腦海裏。
那是某個甯靜的深夜,她和薄靳言坐在沙發裏。那還是她第一次親昵的觸碰他,她的手指輕撫過他平坦小腹上的兇險傷痕,淚水如愛意般滿溢。
那時他是怎麽說的呢?
柔和如水的燈光裏,他的俊容清俊而璀璨。明明語氣已有幾分心疼和懊惱,神色卻依舊倨傲自大。
“如果知道會讓你哭,我是不會給你看的。”
如大提琴般低沉動聽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還有他的呼吸,溫熱而清冽,徹夜纏繞在她的皮膚上;他的每一次觸碰,堅定、溫柔,有的時候還會帶着幾分輕佻和好奇……簡瑤隻覺得全身每一寸皮膚,仿佛都沉醉在這令人心碎的幻境裏,下意識用雙臂将自己抱得更緊……
突然,那如空氣般存在于她身邊的親密愛人消失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沙啞而低醇的聲音,仿佛咒語般,響徹她渾渾噩噩的大腦。
“摧毀他的信念、殺死他關心的人、榨幹他的身體。”男人的聲音裏有冷漠不羁的笑意,“我會是活下來那一個,唯一的Allen”
不!
簡瑤痛苦的伸手按住自己的頭,緊咬住幹涸的唇。
不,她不信。薄靳言不可能有第二人格,不可能殺過人。堅韌如他,強大如他,哪怕始終行走在黑暗的世界裏,他的心,也是澄澈而幹淨的。
她的薄靳言,唯一的Simon。哪怕天昏地暗下一秒就是生死永隔,她要做的,也隻有一件事
相信他,等待他。
他一定會打開這地獄,将她拯救。
“嘭”一聲電流的輕響,刺眼的燈光令簡瑤伸手擋住了眼睛。原本恍惚的意識,仿佛也随着光線驟亮,驚醒了幾分。
而身後不遠處,又響起那熟悉而輕快的腳步聲。
簡瑤心神一顫。
他,又來了。
燈光白亮如晝,咖啡的香氣飄蕩在空氣裏。簡瑤被迫從牢籠裏起身,又坐到了沙發裏。
謝晗一直維持着好心情。哼着歌,慢條斯理的煮好咖啡,端到她面前,還放上了一個精緻小勺。
簡瑤臉色蒼白,坐着沒動。謝晗站在一側,端起另一杯咖啡,輕抿小口,微笑:“不喝就挨鞭子。”
溫柔清亮的嗓音,仿佛真的隻是在禮貌的勸說。
簡瑤心頭一陣滞澀難受,牙關一咬,端起咖啡,慢慢喝了起來。他卻在旁低聲一笑,隻靜靜盯着她。
待她喝了一小半,他忽的“啊”了一聲,眸光湛亮:“忘了跟你說,裏面還加了東西。”
簡瑤動作一滞。
眼前這個男人,是真正的食人魔。一股難以阻擋的惡心感,瞬間翻上心頭。她低頭就對着腳邊的垃圾桶,大口大口嘔吐起來。
可這反應卻把謝晗完全逗笑了,他言笑晏晏看着她把膽汁都快吐出來,才不緊不慢的說:“你以爲是什麽?我加了奶昔。”
簡瑤深吸一口氣,拿起桌上的紙巾擦了擦嘴角,緩緩擡眸,與他對視一眼,而後繼續靜默不語。
薄靳言說得沒錯,這人是極其不穩定的******人格。
此刻,他看似心情極好的在逗弄她。可她的生死遭遇,永遠都隻在他一念間,舉步維艱。
上天,請保佑我,一定要活到薄靳言來的那一天。不要再觸怒他,不要讓他動了殺機。
想到這一點,她隻安靜而神色平靜的坐着,看他今天,又想要做什麽。
這一番神色變化,當然落在謝晗眼裏。但他沒有生氣,眉梢眼角笑意反而更深,在她身旁坐下,将一份報紙丢到茶幾上,又打開了電視機。
簡瑤目光極快的掃一眼那報紙,分類消息欄上,她很快發現了一條消息。
“傑克,喜歡我送你的禮物嗎?”
是Tommy給謝晗留下的訊息。
簡瑤按捺着心頭瞬間湧起的苦楚,隻擡起眸,也看向電視畫面。而這一看,她就怔住了。
女主播的聲音冷靜而犀利,如同一把利劍直刺人的神經:“……中美雙方官員,均拒絕就‘薄靳言事件’做出回應。這一态度惹惱了衆多受害者家屬,今天上午,超過兩百名遊行者,到華盛頓賓州大街的FBI總部靜坐示威,要求将薄靳言教授嚴懲。據聞,著名的戴維斯律師事務所已接受受害者家屬委托,成立律師團,近期會正式起訴控告薄靳言教授……”
“很多人都相信了他有雙重人格。”謝晗端起咖啡杯晃了晃,兀自望着輕輕蕩漾的濃郁水面,“你信嗎?”
簡瑤的心就這麽抽了一下,沒出聲。
謝晗擡眸望着她,那眼裏沒了笑意,隻有淡淡的冷意。
簡瑤放在膝蓋上的十指,就快要攥出水來。
他信不信?
她要怎麽答,才是正确的答案?
靳言,我要怎麽答?
“我不信。”她輕聲說,“他不會是這樣的。”
細柔略啞的嗓音,卻透着某種徒勞的固執。
謝晗倏的又笑了,若有所思的樣子,卻沒出聲。
他如此溫和的反應,簡瑤也絲毫不敢松懈,隻安靜的繼續看着電視。
就在這時,畫面中鏡頭一閃,切換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廈前。簡瑤一下子認出來,是她之前跟薄靳言下榻的酒店。
心裏狠狠疼了一下也是新聞報道薄靳言把自己關在裏頭好幾天,都沒有出來的地方。
“噢……”謝晗坐直了,似乎頗有興味的盯着。這時女主播的畫外音也響起:“本台最新消息,記者正在Marriott酒店外爲您直播。FBI已經前往酒店,帶走了薄靳言教授。”
主播略顯急促的聲音,卻如同一道霹靂,響徹簡瑤的耳邊。然後她整個人都木了,因爲她看到畫面之上,終于出現了朝思暮想痛苦盼望的那個身影!
光影斑駁的白桦樹下,一堆陌生人的冷漠簇擁裏,薄靳言高挑的身影,宛如一尊孤直的雕塑。他還穿着筆挺的黑西裝,簡單的襯衫西褲。沒打領帶,英俊的側臉看起來隻令人覺得蒼白和靜默。而當燈光閃過,他察覺到了,緩緩轉頭。那修長隽黑的眼眸,仿佛深不見底的湖,冰冷一片。
簡瑤的淚水,突然就湧了出來,瞬間浸濕了整個眼眶。她立刻伸手擦掉淚,隻想再多看他的樣子。可眼淚竟似止也止不住,視線模糊難辨!仿佛在瞥見他容顔的一刹那,所有柔腸寸斷的痛苦,苦苦堅持的最後防線,都要崩潰掉将她吞沒!
“多麽絕望的淚水。你的潛意識明明已經相信了。”一道清亮含笑的聲音,突兀的在耳邊響起,驚斷她哀痛的思緒。
簡瑤瞬間回神,幾乎是微顫着輕輕吐了口氣。
不,她不信。她在心裏說,永遠都不信薄靳言有雙重人格。他在誤導她。
謝晗眼中卻升起燦若波光的笑意。
“如果薄靳言摯愛的女友,也寫信公開宣稱他有雙重人格……”他從抽屜裏拿出有一支注射器,起身走向她,“情況會不會變得更有趣呢?”
簡瑤心裏悚然一驚,恐懼慢慢浸入心頭。卻隻能眼睜睜看着他,拿起她的一隻手臂。
注入體内的液體,仿佛也帶來了極緻的寒意。謝晗擡眸笑望了她一眼。
他對她,又一輪的心理控制和争奪,開始了。
這一次,她還能守住嗎?
這一段時日,對于許多人來說,都是沉重的。
安岩住在跟薄靳言同一間酒店,天沒亮就醒了,揉着額頭坐起來。
起床第一件事,是坐到桌前,目光快速掠過數台筆記本電腦的屏幕。
薄靳言被FBI帶走已經有兩天。而他的電腦上,依次顯示的就是FBI總部大樓各個入口、安全樓梯、聆訊室,以及臨時關押薄靳言的房間的監控畫面。
一切如常,唯有薄靳言筆直平躺在那白色房間的單人床上,熾亮的燈光,鐵欄杆外警員走來走去,仿佛也不能令他有任何反應。
安岩盯着看了一會兒,端起濃茶喝了一口。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臉上,原本清秀的容顔,顯出幾分前所未有的憔悴,細長的眼眸也深陷着,有濃濃的黑眼圈。
他又将其中一台電腦轉到新聞頻道。
顯然,這依然是個充滿争議的早晨。雖然輿論壓力越來越大,聲讨薄靳言;但也有不容小觑的支持的聲音:
馬裏蘭大學犯罪心理學著名教授,公開表态支持自己的弟子。并且宣稱,如果真的有雙重人格,作爲第一人格的Simon,隻要意識不到第二人格的罪行,也是無罪的;
亦有許多之前被薄靳言救出受害者,以及其家屬,也舉行了遊行。他們堅信薄靳言是無辜的,要求FBI查明事實。有人宣稱:“這個男人曾經爲了救出十二條人命,差點重傷不治。怎麽會有人懷疑他的正直?”
此外,中方已提出要求,将薄靳言轉移到國内進行調查審訊。美方沒有做出回應。
看完這些,安岩從桌前起身,走出了酒店。
1小時後,FBI總部某樓層審訊室内。
安岩坐在方桌的一端,對面是近期的争議焦點人物薄靳言。兩日的囚禁,沒令他的神色有半點變化,依舊清俊而靜漠。
安岩開口:“局面越來越混亂了。”
薄靳言神色淡淡的點了點頭。
安岩的聲音又低了幾分:“現在怎麽做?”
薄靳言擡眸望着他,疏淡的目光卻像放得極遠,靜默不語。
兩天後,簡瑤被囚禁的地下倉庫。
燈光不知何時變得昏暗,模糊的視線和疼痛的大腦全是煎熬。簡瑤趴在地上,面前是雪白的紙和晃動的筆。
謝晗蹲在她身旁,如最親密的朋友,溫言細語:“你都看到他的雙重人格了,還依然愛他嗎?”
多日的連續注射藥物,已令簡瑤沒有一刻是清醒的。她擡起昏沉的眼,望着謝晗:“我依然愛他。”
清冷如玉的他,冷酷嗜血的他。他們在她腦子裏晃來晃去,她知道自己已經辨不清真實和虛幻,到底她這幾天看到的,是真正已經跟謝晗聯手的Allen,還是隻是假的,所有的都是假的?
但無論真假,她都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寫吧,寫下你想對他說的所有話。”謝晗的語氣格外溫柔,“難道你不想在臨死前,讓他看到嗎?你有多愛他,哪怕全世界反對他的雙重人格,你也不會放棄他?”
簡瑤顫微微擡頭望着他。四目凝視片刻。
終于,她伸手,接過了他手裏的筆。
“靳言:
在我小的時候,曾經有個夢想。夢想成爲爸爸那樣的人,維護正義,奮不顧身。
後來,我按部就班的上學、成長、工作。我以爲我離這條路越來越遠,那夢想隻能掩埋在心裏,當成一個美好而遺憾的念想。
後來,我就遇到了你。
我的夢想。
我想我從來沒說過,我愛你。可其實我說了很多遍,在每天清晨看到你的睡顔,在每次看到你展露驚人的智慧和才華;看到你爲了救助受害者,每每奮不顧身……那時候我就對自己說,我是多麽驕傲和幸運,今生能夠擁有你
你讓我這麽愛你。
可也許,這一次,我不能陪你今後的人生了。我就快承受不了。我每天看着無窮無盡的黑暗卻找不到出口;每天期盼着一眼醒來,就看到你。看到你從天而降,把我從這裏拯救;看到你溫柔的抱着我,再也不會分開,再也不會失去你。
對不起靳言,我可能真的不能陪你了。人生的路,希望你好好的走下去。不要難過,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人,他們會愛你,會代替我愛着你。
我一點也不難過,真的。因爲曾經擁有你,即使很快就要死去,我的心也是平靜的。這對我是解脫,即使我化爲塵埃灰土,也永遠不會忘記你。今後每一個清晨,每一個日落,每一個夜晚,我都會盼望,盼望如果真的有虛無的來生,我還可以遇到你,擁有你。回到我們最初相遇相知的地方,讓我親口告訴你,我是多麽愛你。
靳言,對不起,我也曾經懷疑過你,每每與最變态的殺手對峙,隻有你能揣摩他們的想法。那個時候,我就會很怕,怕你某一天,也會被那些黑暗的東西吞噬。而當看到Allen的視頻時,我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不重要了,靳言。Simon還是Allen,都不重要。你就是你,我唯一的靳言。我對你的愛,根本不會有變化,因爲我始終相信,你會戰勝Allen,戰勝謝晗。你會找到我,你會帶我離開這個地獄。
然後,我們會回到家鄉,回到我們的家。請你抱着我,哪怕是骨灰,抱着我坐在江邊,陪我看日出日落,然後把我埋在你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親吻,你和我都呆住了。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牽手,你說我撓你癢,原來你從來沒跟女孩子牽過手……太多太多回憶陪伴我,死去又有什麽關系?我已經達成了自己的夢想,我擁有你,我成爲了爸爸和媽媽希望我成爲的人,陪你破了那麽多案子,我對得起自己的人生,我今生沒有其他遺憾,唯一的遺憾是不能陪你到老。
請一定不要孤獨,薄靳言。不要獨自一人,每天好好過下去。
因爲我就在這裏,靳言,在你眼裏,在你心裏,在你的生命裏。
我們永遠不會分離。
簡瑤。”
次日清晨。
安岩拿着這封公開信,匆匆步入FBI總部。
一室燈光寂靜。像是預感到什麽,當他到的時候,薄靳言已經坐在桌旁,面色冰冷如鐵。
安岩把這封信推到他面前。
薄靳言沒有接,目光靜靜滑過紙面。一行又一行,一個字一個字,看得極慢。
安岩也沒出聲,隻盯着他的表情。
過了很久,薄靳言擡頭看着他。
像是在看他,又像是目光根本越過了他,越過了層層鋼筋混泥土牆,看向她在的某個地方。
片刻後,他那冰封般的俊容,忽然慢慢的、浮現一絲笑意。他像是在笑,但那眼神又極冷極深。
“我要越獄。”
沙啞而陌生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