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屋内,燈光明亮如晝,每個人的臉色都是凝重的。
陣陣冷意,爬上簡瑤的背。仿佛輕盈遊動的蛇,帶來那個人的存在感。她靜靜呼吸了幾秒鍾,開口:“Jenny,是我的英文名。”
衆人都是驚訝萬分,連安岩都突然擡起頭。
薄靳言也看着她,那俊逸的容顔上,長眸清寒如冰。
“你緊張什麽?”平淡至極的聲音。
大夥兒都安靜着,又聽他不急不緩的對簡瑤說:“‘他’隻是跟你打個招呼這是他唯一能對你做的事。”
十分鍾後。
薄靳言手插褲兜裏,站在别墅的白色門廊下。前方數步遠,簡瑤正坐在一輛技術車裏,一名技術人員正在給她裝竊聽器、跟蹤器。兩名精瘦高大的武警,站在車旁護衛着。
薄靳言看着她朝旁人微笑的容顔,而他的臉色淡漠而平靜。
他熟知那個人簡單而故弄玄虛的密碼方式,所以在安岩計算機運算出結果的同時,他心中已經念出了答案。
當時隻感覺到一股冷冷的怒氣,竄進胸膛裏。
哼,自以爲高明的挑釁,不就是想擾亂他的思維嗎?
所以僅僅在幾秒鍾後,他就完全冷靜下來。
Say hello to Jenny
他已經知道,“他”下一步要幹什麽了。
向簡瑤問好?每次“他”問好,都是以生命爲代價。
所以接下來他要傷害的,是簡瑤身邊最親密的人。
但是,在他極力挽救前,暫時不必讓她知道、枉自擔心。
就在這時,一名刑警匆匆跑了過來:“教授,我們已經第一時間跟潼市取得了聯系。簡瑤的母親、妹妹都已聯絡上。當地警方會立刻出警保護,不會有事。”
薄靳言點點頭,又問:“那個叫李熏然的家夥呢?”
刑警答:“哦,他本身是刑警,這幾天在外地執行任務,暫時還沒聯系上。另外,我們剛确認了,今天淩晨,在潼市近郊某個鞭炮廠車間,發生了爆炸案。因爲沒有人員傷亡,所以地方沒有上報。最新消息是,鑒定人員剛剛在現場發現了一些極細微的皮肉殘渣,目前還無法判定是屬于人還是動物,正在送檢……”
薄靳言倏的擡眸看着他。
調試好身上的監聽保護設備後,簡瑤就坐回一輛警車裏,拿起紙和筆,兀自沉思。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車外衆人的臉也變得模糊不清。那兩名高大挺拔的武警,依舊盡忠職守立在車外。
這也是剛剛薄靳言要求的。從現在起,他們會24小時貼身保護她。
她又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立在别墅門檐下的薄靳言,他正冷着臉,跟身旁刑警說着什麽。
剛才看到那毛骨悚然的一句話,唯有他表現得嚣張又淡定,完全不把對方的挑釁放在眼裏。而他的态度,顯然也感染了其他人,大家的神色都變得沒那麽緊繃。
但是,旁人也許看不出來,她卻熟知他的每一通脾氣、每一個表情。他的目光明顯比平時還要冷漠幾分,嘴角也時不時滑過淡漠至極的冷笑。
他生氣了,隻是不動聲色,控制得很好。
有這樣一個他,她還有什麽可怕的?
這時,卻見他轉頭,朝這個方向看過來。隔着重重暮色,簡瑤也望着他。
他邁開長腿,走了過來。
簡瑤人在後座,他拉開車門,也坐了進來。他的短發被海風吹得有點亂,卻更襯得那白皙的臉清冷如玉。
“心态調整好了嗎?”他問。
簡瑤朝他一笑,車燈照耀下,清亮的眼睛波光湛湛,瓷白的臉也映着柔和的光澤。
“早就調整好了。”她答,“你說得對,我又不能阻止别人對我打招呼。”
薄靳言眸中閃過淡淡的笑意,目光停在她手中的本子上:“畫像做得怎樣?”
他說的,是針對“他”的畫像。剛剛薄靳言安排她來接受保護措施,同時也把這項任務給了她,讓她先做嘗試。
簡瑤答:“有些初步想法。”
薄靳言擡眸看着她,雙手随意搭在膝蓋上,眼中有淺如流光的笑意,感覺就像……絕世高手極爲悠閑、頗有興緻的看着菜鳥的登台演出。
簡瑤決定無視他的表情,徑自開口:
“迄今爲止,蔺漪陽嫌疑依然最大,但也不能就此下結論。
我剛才讓安岩全面搜集了他的所有資料。血字第一次出現的‘殺人機器案’,那幾天蔺漪陽人都在國外,有不在場證據。但後面這兩次他都沒有确切的時間證據。我認爲這不能作爲判定他是否是那個人的依據。因爲即使他人不在現場,也可以指使其他人協助。”
薄靳言淡淡點了點頭。
簡瑤又說:“從他的家庭背景看,雖然富有,但不見得幸福。安岩找到一些秘密資料他父親在國外有固定的幾名情人,他高中被送往寄宿學校,他還曾有過交通駕駛違法記錄。但不少富家子都這樣,所以暫時難以對他的背景和性格形成更深入的判斷。”
薄靳言唇畔浮現一絲淺笑:“這個安岩,還算好用。”嫌疑人家庭的風流情史都能挖掘到。
簡瑤輕輕推了下他的胳膊:“所以你偶爾也要鼓勵他。要是以後把他拉入你的小組,幫你破案,豈不是更好?”
薄靳言不置可否的看她一眼,沒說話。
簡瑤又問:“對于蔺漪陽,你有什麽想法?”
薄靳言雙手枕在腦後,往後随意的一靠,答:“同意你的看法。他可能是罪犯,但也可能是另一個受害者。
請注意,這起縱火案迄今爲止,所有的線索,都是‘他’故意留下的。蔺漪陽這條線,會不會也在他的計劃内,我們不得而知。另外,他已經使用過江皓這個替身,而且是個近乎完美的替身。那麽蔺漪陽,會不會是第二個完美替身?”
簡瑤聽得默然。如果是這樣,案情又重新變得撲朔迷離,“他”也太深不可測了。
她擡頭望着窗外昏暗的夜色,思緒也變得有些悠遠。
現在她能體會到,爲什麽前些天那些找上門的老刑警,總有壯志未酬的蕭索感。他們在明,罪犯在暗。即使薄靳言聰明強大如斯,也不可能提前預知犯罪、不可能保護到每一個人。而罪犯隻要從茫茫人海裏随便挑個人下手,他們都防不勝防。
但更因爲這樣,他們才要更堅定的走下去。
這個“他”,将人命視爲遊戲的“他”,管他是聲名赫赫的鮮花食人魔也好,是人格分裂的富家闊少也好……
“一定要将他抓捕歸案。”她轉頭對薄靳言說。
薄靳言亦眸色暗深的望着她。
“廢話。”
簡瑤當然不生氣,而是笑了。
這時薄靳言又問:“進入正題吧,對‘他’,你有什麽結論?”
簡瑤想了想,其實一直以來,對“他”的直觀印象,都是很模糊的。因爲他雖然每一次出現都很驚悚,但仔細想想,沒留下多少線索前兩起案子,隻留下兩句話;這一起留下線索稍多,但就像薄靳言說的,都是他主動留下的,他還懂犯罪心理,以此爲分析,要更加慎重。
簡瑤答:“抛去蔺漪陽不管,先把‘他’當成一個身份未明的罪犯去分析:
首先那天吻尹姿淇的是個年輕男人,所以年齡應該在2535歲間;體形高挑,身材适中;
智商高,具有很強的策劃和實施犯罪的能力。所以他以前肯定也有過豐富的犯罪史,但是否被記錄在案,難說;
必然具有很好的财力,才能支持他的這些犯罪;
從性格看,極端自負。即使這起縱火案是他策劃,也沒有表露出明顯的标記行爲和他個人的變态情感宣洩。而整個過程中,他唯一流露出的情感,是把這一切,視作一場遊戲跟你的遊戲。
可他的目的是什麽?他并沒有攻擊過你,難道他的目的,就是要戰勝你?因爲他是鮮花食人魔1号的同黨或者追随者?”
“不。”薄靳言擡眸看着前方洶湧黯淡的海面,眸光在燈下淺淡如霧,“我已經可以确認他和Tommy的關系了。”
簡瑤心一提,就聽他說:“他是Tommy的精神導師。”
簡瑤:“……你的意思是,Tommy其實是聽他的?”
薄靳言點點頭:“曾經,我和FBI同事判斷Tommy沒有同夥,有幾方面的原因:
一是他這一類型的連環殺手,曆史上幾乎沒有同夥,這不符合他們的心理狀态;
二是在那半年裏,從未出現過另一個人的蹤迹;
三是Tommy本身,就是個極爲狡猾兇殘的罪犯。包括他嘗試使用心理控制術與我交流,以他的智商情商,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所以我們沒有做其他過多的懷疑。”
簡瑤心頭一凜,又聽他說:“但凡事都有例外。現在看來,‘他’極端自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與人平起平坐,或者做他人的追随者。而他的心理控制術,也超過Tommy的三腳貓功夫。
所以他的地位隻可能高于Tommy,最可能的,是類似于精神導師的角色他并不直接犯案,但是Tommy臣服于他,他影響着Tommy的犯罪。
他才是鮮花食人魔1号,Tommy隻能屈居2号。而他來找我的目的,現在看來已經十分明了如你所說,‘征服’的欲望,顯然是大于‘複仇’的。因爲我親手将他的弟子送進了監獄。”
簡瑤聽得心頭一陣發寒,問:“那接下來我們要怎麽做?”
薄靳言靜了片刻,轉頭直視着她,那目光沉黑而清澈。
“既然已經清楚他的動機,就可以采取主動措施。我會盡快回一趟美國,找Tommy談談。那也許是一切根結所在。”他停了停,“但是現在,我們要先去一趟潼市。”
簡瑤一下子怔住了。
數輛警車,于夜色裏奔馳在高速公路上。
沒有直返潼市的飛機,走公路時間更便捷,所以專案組連夜開車趕赴過去。
簡瑤坐在警車後座,前排是兩名武警,身旁是薄靳言,她正給母親和妹妹打電話,柔聲安撫。
挂了電話,她内心喟歎了一聲,側頭看着薄靳言:“李熏然呢?他是不是也加入了當地的專案組配合我們?”
車内光線很暗,薄靳言的俊容顯得越發幽暗。他看着她,隻平靜的重複他之前得到的消息:“他在外地執行任務,現在還沒有聯系上。”
簡瑤愣住了。
她手握着電話,慢慢滲出了一絲汗意。兩人靜默對視片刻,她再次拿起電話撥出去,但果然是關機。
她又低頭給李熏然發短信:“情況緊急,開機後速回複。”
做完這一切,她擡頭看着窗外蒼茫鬼魅般的夜色,靠在椅背上,沒出聲。而薄靳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伸手,将她摟進懷裏,讓她靠在自己胸口上。
簡瑤伸手環住他的腰,臉往他懷裏貼了貼:“李熏然以前也經常這樣聯系不上,應該沒事的。”
“嗯。”薄靳言低沉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兩人一時都沒出聲,隻有警車奔馳過路面,發出重複而單調的引擎聲和摩擦聲。
忽然,薄靳言開口了:“那年追查鮮花食人案時,我被威脅過。”
簡瑤緩緩擡頭,看着他線條清晰的側臉。
他兀自繼續說道:“一個偶然的機會,接到其他同事的錯誤情報,我孤身追上了Tommy當時其他人還沒趕到,機會稍縱即逝。那是在一間小學附近的街道上。Tommy當着我的面,首先引爆了一輛學校巴士,十多個孩子被炸上了天。而後,他提出要我放下槍,去他的車上,否則他将引爆第二輛巴士。”
簡瑤怔怔的望着他。他從未提過當年被囚禁的經過,原來竟然是這樣。
“所有FBI人員,尤其是行爲分析專家,都被訓誡,不可與恐怖分子談判妥協。”他的嗓音在夜色裏沉厚如水,“但是那個時候,我妥協了,上了車。”
簡瑤将他削瘦的腰身摟得更緊:“爲什麽今天忽然想跟我說這個了?”
薄靳言低頭看着她,長眸清冽動人。
“因爲你現在需要我。”
抵達潼市已經是淩晨五點。
薄靳言等人直接前往爆炸現場,簡瑤在武警保護下,先回家一趟。
親眼看到母親和妹妹安全無恙,簡瑤緊繃的心情總算稍微緩解。但讓她們擔心是難免的了。簡萱緊張兮兮的,拉着她問長問短。母親眼眶通紅,但看到她,卻表現得異常平靜,什麽都沒有多問,隻囑咐她一定萬事小心。簡瑤心裏難受,緊緊抱了她們一會兒,轉身踏着晨色離去。
簡萱站在窗前,看着姐姐鑽進警車裏,回頭望向母親:“媽,你别怪她。大不了以後我們勸她不要幹這個了。”
母親愣了一會兒神,眼眶又紅了,答:“你姐姐的性格,認定了八匹馬也拉不回來。你看她剛才的樣子……我隻希望她以後千萬不要出事,不然我怎麽對得起你們爸爸……”
清晨的光線灰蒙蒙的,簡瑤下了警車,就見事發的鞭炮車間外,遠遠近近站滿了職工,還拉起了警戒線。從敞開的車間門往裏望,隻見灰黑殘亂一片,數名警察來回穿梭着。
她走到門口,迎面便見認識的一名老刑警,低頭匆匆走出來。
“周叔叔,情況怎麽樣?”
老刑警霍然擡頭看着她:“簡瑤……你也回來了。”
簡瑤一下子愣住了。老刑警算是個鐵血硬漢,父親的同事,可此刻眼眶竟含着淚。
簡瑤的心狠狠一沉。李熏然……李熏然!
她快步沖進去,一眼就瞥見幾名刑警站在角落裏,伸手在抹眼淚。而薄靳言就站在離她幾步原的前方,西裝革履、俊臉清寂,沒有任何表情。
他聽到聲響,轉頭看着她。那黑眸中似乎有一絲湧動,但是立刻平複了。
“簡瑤。”他緩慢而清晰的說,“做好心理準備。”
簡瑤的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一股滞澀難當的氣息湧進胸腔裏。她怔怔看着薄靳言,就聽他繼續說道:“DNA檢驗結果出來了,現場遺留的肌肉組織殘渣,屬于李熏然。”
簡瑤隻覺得心頭像是被重錘狠狠的敲下,一下,又一下。胸中那悶塞的氣息,仿佛瞬間發酵,變得鈍痛湧動難當。而她垂在身側雙手,開始微微發抖。
薄靳言上前一步,将她抱進了懷裏。
簡瑤眼眶一陣刺痛,淚水已經勢不可擋的掉了下來。
李熏然……李熏然?
那個冷峻而英朗的李熏然,從小帶着她漫山遍野跑的李熏然,淡笑着說要幫忙撮合她和薄靳言的溫柔的李熏然,爲了警察事業舍身忘我的李熏然?
她哽咽的幾乎說不出話來,茫茫然如同身在夢境。
唯有薄靳言熟悉的、低沉的甚至透着幾分溫柔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沒有發現李熏然的遺書,我想,‘他’并沒能控制住李熏然……
現在隻能判定他爲失蹤,我們還有希望。”
周圍人來人往,刑警們的臉色也都冰冷如鐵。而他倆緊緊相擁着,誰也沒說話。
就在這時,薄靳言褲兜中的手機發出“滴滴”的輕響,是短信。
他單手摟着簡瑤,掏出來一看,眸色一斂:“安岩!”
安岩正抱着筆記本坐在角落裏敲打着,聞聲擡頭,目光一掃薄靳言的姿态動作,立刻從身旁大旅行包裏,拿出台手持儀器朝他走過去。
亮白的手機屏幕上,隻有一句發自未知号碼的簡單英文:
“Now it begins”
安岩迅速接過手機,插入那台儀器裏,一邊追蹤定位信号,一邊頭也不擡的問:“他什麽意思?”
簡瑤聞聲也擡頭,臉色蒼白,通紅的眼眶含着淚,定定的、執拗的望着手機屏幕。
薄靳言靜了一瞬,答:“他一直沒有直接犯案。即使這起案子,我們知道他跟縱火犯有聯系,也沒有直接證據指向他。”
頓了頓,他說:“現在,他要自己開始作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