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第一眼見到蘇北,她就喜歡了他。
他也是紡織廠子弟。可他跟她是完全不同的,雖然父母外出打工不在身邊,但是他活得好快活,每天呼朋喚友,英俊又灑脫。
哪裏像她,她什麽都沒有。家裏那兩間卧室,她從來都不想進去。好像踏進去一步,耳邊就會有夜晚那些聲音:吱呀的床響、男人的低喘、女人的呻吟、肉體撞擊的聲音……每次,都是不同的男人。
2003年下崗後,父親就走了,跟某個女人去東莞打工。這樣也好,霍小璐受夠了父母每天的吵架厮打,受夠了父親帶不同的女人回來讓她叫阿姨。耳根終于清靜。
然而母親跟她的正常生活,隻維持了兩年。
三十五六歲的女人,除了做過倉庫管理員,沒有任何技能,也沒學曆,破産國企的職工,也已經跟B市日新月異的發展脫節。她還能幹什麽呢?除了還算苗條婀娜的身體。
廠裏不少阿姨,跟母親是一樣的。她們互相稱呼爲姐妹,在B市最邊沿的地帶,做最廉價的妓女。
不過,母親還不算觸及她的底線。至少她從不在離家、離學校近的地方招攬生意。同學都以爲,她母親也外出打工了。隻是每次接過母親遞來那些髒兮兮的錢,去交學費雜費,她都是一陣厭惡。
恨上阮明淮,那個冷傲的嬌嬌女,是在她的底線被觸及之後。
阮明淮居然散布謠言,說蘇北是同性戀?
蘇北,是她另一個底線。
至于要怎麽做,她決定先成爲阮明淮的好朋友,再找到她的弱點。
其實那晚,她本來可以不殺阮明淮。
可是阮明淮接到蘇北的電話後,就讓她先走。看着阮明淮臉上喜悅又傲慢的笑容,霍小璐難過的想,這個女孩要得到蘇北了。蘇北居然向她低頭,被她勾引了?
她勸阮明淮不要去:“你上次不是說你不喜歡他了嗎?爲什麽還要去?”
當時阮明淮露出了什麽表情呢?了然,也許還有一點點瞧不起。
“小璐,你以爲我看不出來?”她說,“挖好朋友牆角的女人,是最無恥的。”
後來,她就尾随阮明淮上了奇山。
蘇北還沒到。她向阮明淮道歉,并且保證以後不對蘇北動心思。
隻是看着阮明淮喉嚨噴出大股大股的鮮血,看着她在地上痙攣扭動,霍小璐覺得好……
好爽。
她是在廢舊廠區的一個瞭望塔上,看到了蘇北。
這麽多年了,每次他不高興,都會一個人坐在瞭望塔上,看着遠方。而她就站在塔下,滿心情意的望着他,隻是從不知如何開口。
可這天,也許是内心還有些難言的興奮,她開口了:“蘇北,你怎麽了?爲什麽不高興?”
蘇北的臉色還有些發白,似乎驚魂未定:“沒什麽……”朝她笑笑:“小璐,我可能今晚就要離開B市了,永遠也不回來了。你保重。”
這番話仿佛晴天霹靂。小璐隻沉默了幾秒鍾,然後說:“那你錢帶夠了嗎?我家裏還有些錢,可以借給你。”
蘇北無論如何沒想到,外表木讷良善的女孩,說這些話,爲的隻是騙他回家。
又或者他是太慌了。本來他約阮明淮去山頂,隻是想搶她的四萬塊,然後就離開B市,去南方找爸媽。反正他考不上大學,這樣一走了之也好。而且他分析過,阮明淮家裏有錢,還喜歡他,說不定就會出錢,把這筆錢填上完事。
誰知他到了山頂,就看到了屍體。慌亂之中,他發現錢還在,拿起就跑。跑到半山腰,反應過來這樣他就成爲殺人嫌疑犯了!
他瞬間失措,隻好把錢先藏在山洞裏,再做打算。
小璐制服蘇北的方法很簡單。母親經常睡不好,所以家中常備安眠藥。而且她也經常十天半月不回來,所以小璐也不擔心她發現蘇北。
要是真發現了,她也能解決。
遠處,已隐隐傳來警車的呼嘯低鳴聲。
一名刑警在客廳看着兩名剛剛成年的犯人,薄靳言則和另一刑警,戴上手套腳套,在屋内搜尋其他證據。
簡瑤站在門口,看着霍小璐漠然的容顔,靜默不語。
樓下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一個穿着黑裙子和絲襪的中年女人,從樓梯走了上來。
“怎麽回事?你是什麽人?”女人臉上還畫着淡妝,神色驚疑,“小璐呢?小璐!”
她高跟鞋踩的“噔噔”響,跑向門口。簡瑤把路讓開,頓了頓說:“我們是警方的人。”
女人神色一變,站在門口,與坐在沙發上、戴着手铐的女兒對望着。
“小璐你……爲什麽抓我女兒……”
“我殺了人。”霍小璐幹脆的打斷了她,表情呈現一種怪異的平靜。
薄靳言和另一刑警,正好從裏屋走出來。刑警手裏拿着個透明證物袋,裏面正是一把染血的匕首。
小璐的媽媽神色巨變。
“我們先回警局……”簡瑤安撫的扶住她的胳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這個女人第一反應不是撲過去,抱住保護自己的女兒,而是轉身往外跑去!
也許,她是太驚惶害怕了。
“小心!”簡瑤眼明手快,瞥見她的高跟鞋一腳踏空,連忙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可是女人身材比她高大,力量一帶,就把她也拉了過去。
女人身子晃了晃,終于站穩了。簡瑤心頭剛一松,女人卻嘶吼道:“走開!”伸手猛的一推!
簡瑤本就站到了台階邊沿,一下子失去平衡,腳往後一移,卻踩了個空。
她心頭一驚,身體已經直直向後栽去。
“簡瑤!”
薄靳言高挑的身影猛的沖出門口,轉頭望向她的方向,兩人目光在空中遙遙相遇,他的臉色驟然一變。
她已經摔了下去。
嘴唇親吻地面、全身不斷撞擊。
天旋地轉間,她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緊随自己而來。
“咚!”一頭撞在牆上,終于落地了。
全身火辣辣的疼,兼之頭暈眼花。她撐着地面剛想爬起來……一雙有力的手牢牢環住她的肩膀和腰身,她落入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裏。
薄靳言已經跑了下來。
俊臉仿佛透着寒氣,清冽的黑眸,正近在咫尺的盯着她。
“怎麽樣?”
“沒事。”簡瑤扶着他的胳膊剛想站起來,誰知左腳踝一陣鑽心的疼,身子一軟,又滑了下去。薄靳言反應極快,長臂一勾,就将她扣進了胸膛裏。
簡瑤的臉貼上他的襯衫,心頭微微一蕩。
可薄靳言的臉色看起來似乎更臭了,一言不發低頭盯着她。
這時,兩名刑警聞聲都跑了出來,站在樓梯上方問:“沒事吧?”
薄靳言環着簡瑤擡頭,目光首先落在呆呆站立的小璐媽媽身上,冷冷看她一眼,這才對刑警答道:“沒事,你們繼續。”
簡瑤輕輕抓住他的胳膊:“我有話對她說。”
薄靳言低頭看她一眼,扶她轉向,面對樓梯上方的小璐媽媽。
“她是你女兒,你自己想想應該怎麽對她。”簡瑤輕聲說,“就算她殺了人,你也不應該放棄她。”
小璐媽媽臉色變了又變,身體往牆上一靠,神色頹喪而絕望。
“說完了嗎?”薄靳言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态度令簡瑤微愣:“說完了……”
話音未落,身子一輕,視線瞬間傾斜,已經被他攔腰打橫抱了起來,大步走向停在不遠處的車。
夜色幽深。
前方,數道車燈照過來,警鈴聲腳步聲雜亂,是刑警隊其他人已經聞訊趕到。而後方,兩名刑警,押着兩名犯人走下樓梯,身後跟着一臉淚水的小璐媽媽。
簡瑤躺在薄靳言的臂彎裏,頭輕貼着他的胸口,看着他清隽而冷漠的側臉。
他不高興,很不高興。
那雙眼冷得就像要結冰了。嘴角冷冷的微揚着,也不知在發誰的脾氣。
簡瑤心頭泛起絲絲點點的甜,真想就這麽靠在他懷裏,一直不分開。
可是……
“你先放我下來。”她悄聲說,“其他人都來了。”
薄靳言低頭看她一眼,眼神冷漠:“這兩者有必然聯系嗎?”
簡瑤:“……”
這時,刑警隊長帶着幾個人,正面迎了上來。見狀都吃了一驚:“小簡沒事吧?”
簡瑤在薄靳言懷裏轉頭,剛要開口,薄靳言已經冷冰冰的代她回答:“沒事,死不了。”
簡瑤默然。
刑警隊長也沒太在意簡瑤,繼續問:“薄教授,現在什麽狀況?”
薄靳言看一眼衆人,又調整了一下雙手,将簡瑤抱得更穩,這才冷着臉開口:
“兇手是霍小璐,我們已經找到物證……”
盡管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但叙述卻一如既往的清晰犀利,将今晚的情況、自己的推理,大緻都講了一遍。幾乎所有刑警都被吸引過來,全神貫注的聽着。
而簡瑤靠在他懷裏,看着他的側臉線條,臉頰微微發燙
所以此刻此地……
他在衆目睽睽之下,抱着個女人做簡報,依舊面無不改色……
很快就講完了,衆刑警也四散開去,各忙各的。
薄靳言朝刑警隊長一颔首:“我們先走一步。”
隊長很意外。
要知道剛剛薄靳言的一番推論,隻令衆人心服口服意猶未盡。對于刑警來說,看到新的、行之有效的刑偵方法,就像看到了新的寶藏,怎麽舍得放手?
刑警隊長:“薄教授,希望你留下繼續指導我們工作。小簡我可以派人送她去醫院那個……小陳、小周,你們倆去!”
簡瑤一聽到“小陳”的名字,心裏就咯噔一下。
果然,薄靳言瞥一眼應聲跑過來的小陳,目光銳利逼人。小陳神色也有點尴尬,沒做聲。
“你還真會挑人。”薄靳言淡淡的說。
刑警隊長愣了一下。簡瑤抓住薄靳言胸口的襯衣用力一扯。
他低頭盯她一眼,複又擡頭對刑警隊長說:“我的工作已經完成,剩下的交給你們。後期我會跟進罪犯的心理分析。再見。”
這倒是實話。說完他就抱着簡瑤,邁着大步走了。
薄靳言把簡瑤放在副駕駛位上。
簡瑤以爲他要開車了,誰知他伸手打開車内的燈:“轉過來我看看。”
簡瑤微微側轉身體,面向他:“沒事,一點擦傷。”
他沒搭腔。
燈光之下,他的黑色短發染着柔光,胸口的白襯衣沾上不少塵土。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伸向她的臉,目光冰冷而專注。
還在生氣……
微涼柔軟的長指,輕輕撫上她的額角。這觸碰傳來輕微的疼痛,簡瑤順着他的手指摸過去,果然腫了一個大包。
“太棒了。”他涼涼的說,“差一點就撞破頭了。”
簡瑤:“……這是意外。”
他收手盯着她:“疼不疼?”
其實這點疼對簡瑤根本不算什麽,不過她低聲軟軟的答:“挺疼的。”擡起澄湛的黑眸望他一眼。
薄靳言目光疏淡的與她對視着,回應得很幹脆:“忍着。”
簡瑤:“……”
卻又聽他說:“回家我給你冰敷。”
“……哦。”
他又低頭看向她的腳:“鞋脫了我看看。”
簡瑤的左腳剛擡起一點,就被他輕輕握住了腳踝。男人白皙骨節分明的大手,包住她的腳掌,微涼微癢。待那長指輕輕拂過腳踝關節,簡瑤臉頰一熱。
而他卻恍然未覺她的那點羞澀,兀自低着頭,兩道烏黑的長眉輕蹙着,越發顯得鼻高唇薄,眉目冷冽桀骜。
“腫了一點,不算嚴重。”他松開她,下了結論,“不如頭上的犄角壯觀。”
簡瑤瞟他一眼,下意識又摸了摸頭上的包。
今天真是飛來橫禍,她低歎一聲:“腦子會不會撞笨了一點……”
薄靳言已經發動了車子。他看着前方,語氣淡淡的答:“沒關系,笨了有我。”
簡瑤微怔,心頭倏的一甜。
結果聽他不鹹不淡的繼續說:“反正我智商180,你多一點少一點,沒有差别。”
簡瑤:“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
薄靳言唇角這才泛起一絲笑意,瞥她一眼,轉動方向盤,駛上了大路。
夜色靜深,大切又快又穩的行駛在車輛稀疏的公路上。簡瑤很快就靠在椅子裏,迷迷糊糊睡着了。
薄靳言神色疏淡的開着車。到了一個紅燈前,他徐徐減速、停住。颀長身體往椅背裏一靠,手指輕敲方向盤,安靜的等着。
某個瞬間,他忽然轉頭,看着簡瑤安靜的睡顔,黑眸幽深如水。
靜靜凝視了許久,他才側轉目光,看向前方。